1


年前再次暴发了疫情,为了过一个相对宽松的春节,我带着家人回了老家。回去的路上,雪一直下个不停,像初春的柳絮,漫天飞舞,没完没了。

西宁到智格尔老家,有437公里,路上经过了无数个防疫站,查了又查,堵了又堵,天黑前才勉强到达目的地。父母在焦急和期待中等待着我们,看到我们安全逃过险峻的路途,都高兴得合不拢嘴。我开了一天的车,感觉头晕耳鸣,有些疲惫,但看到热腾腾的手抓羊肉时,这一切都云消雾散了。

“今天我们得喝点。”我爸从床底下,拿出来了一瓶1992年的互助大曲牌白酒。这酒上世纪九十年代左右,流行在藏区的大街小巷,也是我爸他们这代人的青春记忆。

“这是陈年老酒,”我爸接着说。他又看了看母亲的脸色。母亲和妻子正在聊天,没注意到我们。我爸年轻的时候喜欢喝酒,有时候喝个三天三夜也不回家,就像上了瘾的赌徒一样,废寝忘食。我出生那天,因为我爸去喝酒没回家,母亲差点就去世了。虽然保住了母亲和我的性命,但我们家只能生我一个孩子了。从那以后,可能是因为内疚,我爸很少喝酒,但母亲不注意的时候,还是会找借口偷偷喝点。今天刚好有了这样一个好机会,我爸肯定不会错过。

“这个酒喝完会头疼吧?”我有些担心地说。“我小时候喝过不少。”

“怪不得我那些年藏在床底下的酒,平白无故地消失不见了,我还以为是你妈在作怪,没想到你小子偷喝了。”我爸开玩笑的口气说。

“后来你换了地方,我怎么也没找到。”

“我放在佛龛里了,这样你阿妈也不敢扔。”

“想喝的时候,自己偷偷喝两口。”他接着说。

“我妈不会发现吗?”

“她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爸熟练地打开白酒,按习俗先敬祭了三宝。他口中念念有词,把白酒倒入炉中,火焰瞬间吞噬了它。扑面而来的醇香,弥漫在了整个房间。

晚上,我和爸盘腿稳坐在炕上,喝酒,聊天。我们都有点喝高了,我透过模糊的眼镜,看到爸苍老的脸庞,内心像一把锋利的小刀在戳刺,隐隐作痛,一种悲伤的情绪涌上了心头。可能是因为酒精的作用,我流了一些泪,说了一些往事,感慨了这个小镇的很多变化。

昏昏沉沉、似睡非睡。

我爸说:“你喝多了。”


2


一群孩子的打闹声,吵醒了我。

妻子和母亲早早地起床,炸馍馍、煮肉、捏包子,做过年前的准备。邻居的几个妇女也过来帮忙,尾随着这群孩子。农村过年,妇女们会互相帮忙,准备过年期间的食物和年货。忙忙碌碌,很有年味儿。这期间男人们一般都闲着,只能准备准备过年期间做仪式和祭祀用到的一些道具。

阳光早已晒到了屁股上,我爸还在呼呼大睡,像个熟睡的婴儿,享受着阳光带来的温暖。我的头有些沉重,没有吃早饭的心情,于是就穿上外套出去了。

智格尔镇的上空飘散着几朵白云,看上去软绵绵的,像个棉花球。密集的小镇,炊烟袅袅,牛羊穿行,充满了生活的气息。我为了缓解酒后的反应,漫无目的地在小镇的路上散步,无意间经过了小时候上过学的学校。我站在那里迟迟不肯离去,仰望着学校大门,心中充满了回忆和感慨。这里流淌着我曾经最深刻的记忆,还有那懵懵懂懂的童年。

那是一个夏天,天气格外炎热。每个人都汗流浃背,油腻的肌肤和干旱的地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爸带着我来到这所学校,就站在了这里。那天是我入学初日。印象中,这座大门是一个陈旧的铁门,门两边由水泥砌成,门上方写着“希望小学”几个大字。来校门口迎接我们的是一位中年男人,个子矮小,身体微胖。小小的我站在那里,感觉他鼻孔里的鼻毛稀奇地生长着,看上去很滑稽的样子。他见到我们时显得很高兴,笑眯眯地问:“你们是哪个村的?”

我爸毕恭毕敬地说:“是毅桑村的。”

那时候我们还没有搬到镇上,在牧区生活。

那个中年男人,顿时收起了笑眯眯的脸色,忽然变得严肃起来:“都开学好几天了,怎么才送过来?再过几天就要罚款了。”

我爸显得很尴尬,不好意思地说:“我们是从牧区来的,交通不方便,骑马两天才能到这里。”

那个中年男人仔细看了看我,有些无奈地说:“好吧,我带你们去宿舍。”

临走前,他转身对我说:“我是你们的班主任,叫扎西。也是你们的语文老师。”我斜眼看着他,没有说话。我不知道班主任和语文老师是什么意思,他看到我无动于衷,就摇了摇头,带着我们去了宿舍。

学校宿舍是并排的几座平房,每间大约有四五十平方米,里面摆放着很多高低床,显得很拥挤。一进门,就有一股夹杂着脚臭和汗臭的气味扑面而来。

他把我们带到宿舍以后,指了指门口的一个低床,跟我爸说:“你家孩子暂时睡这里。”

“没有其他好一点的床位吗?”

我爸显然不是很满意这个床位,毕竟是在门口,房间里又凌乱不堪。他有些失望地问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连看都没看我爸,说:“这就是晚来的后果,好床位都占满了。”他显得不屑一顾。

说得也有道理,我只好睡在门口的这张床上了。

这时候很多同学围在一起,有些好奇地看着我。

班主任指了指其中一个同学,说:“达智也是你们村的。”

这个同学,看上去比我大几岁,给人感觉是个老实人。

他自告奋勇地说:“我在你上铺。”

我没怎么理他,此刻没有心情去聊天,但往后的日子里我和他成了形影不离的朋友。

处理完住宿与报名的事,我爸急着回去了,毕竟家里的那头花蹄母牛还等着他去伺候。我第一次离开家到这么远的地方,心中自然有了一些失落感。我爸回去的时候,我站在门口目送他,心里充满了悲痛,但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害怕我追上他似的。同学们围在我周围,好像在看一场新奇的表演。

我内心忽然有些反感,嘟哝道:“没见过人一样。”

这时候,一只脚狠狠地落在了几个屁股上,我转头一看是班主任扎西,他嘴里还骂骂咧咧的,说滚回教室上课啥的,满脸的怒气。同学们迅速逃离了现场,只剩下我孤身一人,像个战后的残兵。


3


五彩缤纷的烟花在智格尔的上空此起彼伏,夹杂着海螺声和鞭炮声。我和爸开始煨桑、念经、放烟花、吹海螺,做完了跨年的第一个仪式,这也象征着新的一年的到来。

吃完早饭,妻子和母亲招待过来拜年的小孩儿,他们一般都不会坐在家里吃喝,拿完年钱就会去下一家,对他们来说这也是一门不可或缺的收入,不会耽误半点时间。我爸在等待着过来拜年的大人,虽然他在村里不是什么有威望的人,但因为为人和年龄很多人先来这里拜年。

老村长提着一些礼品,第一个到我们家来了。他现在已经退休了,但身体还是很硬朗。

我爸看到老村长后,看上去很兴奋。立马从酒柜里拿来了一瓶上等的白酒,开始招待他。我爸有些开玩笑地说:“今天不用去其他人家拜年吧,你要放松下来。”语气中暗示着要喝好。

“还要去一趟洛桑活佛家里拜年。”老村长示意不能喝多。

“洛桑活佛今年在寺院过年,过了初三才回家。”

“看来今天不得不喝。”

“那当然,这是命中注定的。”两人哈哈大笑起来。

我爸开始给村长敬酒,按藏族的习俗,先敬了三杯。老村长仿佛在喝水一样,一饮而尽了。这点量对他来说不算什么,毕竟他也是这个村出了名的酒鬼之一。

我爸有些满意地说:“喝酒就像孔雀一样,吃肉就像秃鹫一样。”说了句藏族谚语。

没过多久,老村长反过来敬我们了。他先给我爸敬了六个,说这是按他的规矩。我爸肯定不会剩下一滴酒。过年是个好借口,他可以无忧无虑地喝起来。接着就到我了,我们家的杯子有点大,至少得喝两口才能喝完一杯。

“我今天还要去趟同学家,喝一杯表示敬意。”我有些推托地说。

“这哪能行,这六个必须要喝。”老村长的态度有些强硬。

看样子我是逃不掉了,于是中间缓了好几次才喝完那六杯。喝得我有些上头了,立马喝了口茶压了压。

没过多久,老村长和我爸有点喝高了,已经进入了状态。

老村长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爸,有些得意地说:“你家儿子今天能成为国家干部,都是我的功劳。”

我爸客气地说:“那是。那是。”他接着问:“你儿子最近在哪里?”

“好像在广东打工,今年过年都没回家,这个不成器的孬种,也不知在干啥。”老村长有些生气。

“能在内地发展,已经很了不起了。”我爸边斟酒边说。

“他这个人命不好,也怪我。当年都抽上签了,我都没让他去上学。”村长有些抱怨自己。

其实老村长这样说,不无道理。那时候牧区的村户都散落在各个草场,户与户之间的距离很远,村子里没办法设立学校,牧区的孩子都需要送到乡上留校住宿。路途太远,很多家长不愿意把自己的孩子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上学。乡政府也很为难,只好要求在偏远牧区的村里,让有孩子的家长都集中抽签,抽到签的孩子都必须送去上学。并且,抽到签的名单都提前送到了学校。谁家的孩子没送过来,等待的就是罚款。那时候每个村子都有十个名额。村长家的儿子抽中了签,但他不想让自己的儿子去受苦,于是就说谁愿意替儿子去,他就送谁一头牦牛。我爸第一个上去报了名,他赞叹村长家的那头花蹄母牛很长时间了,说奶多,产崽高,是个吉祥牛。他抓住了这次难得的机会。虽然母亲有些不愿意,但我爸用一通妙语连珠,活生生把一件看似荒唐的事说成了不起的事儿,还不忘夸赞母亲。这种时候我爸真他妈能说,简直是一个移动的收音机,喋喋不休,没完没了。说服了母亲,我爸露出白牙,脸上挂满了成功的喜悦。他根本不在乎我的意见,也没给我说话的机会。去村长家牵来了那头花蹄母牛,我也替村长的儿子去了学校。那时候特别不理解父亲,为这事还伤心了很长时间。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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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华加,生于青海,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编剧。应邀参加国内外各大国际电影节,并荣获第68届柏林国际电影节新生代单元水晶熊提名奖;第12届FIRST青年影展最佳导演奖;第八届北京国际电影节最受注目编剧奖;第29届上海电影评论学会最佳编剧奖;浙江省五个一工程奖等多个奖项。其作品包括《旺扎的雨靴》《千里送鹤》《回西藏》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