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这座小城出差两次,一次遇见了在文学圈小有名气的高岚,一次遇见了他的女友。因此写就了两篇故事:
 
高岚

        我叫高岚。
        那天早上,我被吵醒,穿着裤衩光着脚走到客厅。我的爸爸和妈妈扭打在一起,妈妈披头散发,爸爸看了看我,就又转过去用手扇妈妈的脸。我妈见我站在那里没反应,大声说:“高岚,快去叫你爸的局长来。”我下意识的打开门往外走,预备去敲局长家的门。隔壁东婶看见我:“你爸妈又打起来了?”我点点头。
        东婶接着说:“你光着,去哪儿呀?”
        “去找局长,我妈说……”
        我话没说完,就被从后面忽然伸来的一双大手一把抱回了屋。我爸胡乱的给我穿着衣服:“去你奶奶家,我要跟你妈离婚。”
        我点点头。
        东婶在池子边,用棒子敲打着衣服,又在搓衣板上来回搓着,她给了我五毛钱,让我买冰棍。
        “去你奶奶家吗?”
        “嗯。”
        “他们没打了吧?”
        我摇摇头接着说:“他们要离婚。”
        东婶听完笑着说:“离不了,你去你奶奶家吧,路上小心。”
        我去了奶奶家附近的小山坡,夏天的日头太烈了,晒得背发烫。我坐在小书包上,看着蚂蚁一只一只爬出小洞,然后用小木棍,把它们分割成两半,有的一被分割就一动不动死了,有的分割开了,还会上截半截的抽抽两下才死。顿珠和小拉姆他们一伙围过来,看着我手边堆着的蚂蚁尸体,朝我吐了吐口水,就各自去玩儿了。我看着他们追着一头牛在田野间跑来跑去,牛“哞哞哞”的声音和他们的嬉笑声逗笑了我,我拿着手上的小木棍咯咯咯咯的笑着。
        日头当中的时候,我去了奶奶家。
        奶奶给我捏了碗糌粑,青茶碗里放了一坨酥油,她亲了亲我的脸,又嘱咐着我茶烫嘴。我靠着她,吃着甜甜的糌粑。
        我爸来接我的时候,天黑了。奶奶没给他倒热茶,也没招呼他坐下。只是狠狠说着“带不了娃娃,就把娃娃给我,我来带”。
        我靠着奶奶,吃着水果罐头。
        奶奶给我擦着嘴,又拿了一罐罐头放在我的小书包里,亲了亲我。
        自行车的车轱辘转着,我爸吹着口哨,我坐在前面的车杆上,摇着车铃,车龄滴铃铃响着。
        到了家,一进门就看见,我妈对着镜子哼着歌,那条红色的丝巾在她的脖子上被换来换去的变着式样:“锋子,你这丝巾真是买对了,红色正好抬衬了我的皮肤。”
        “能不好看吗?这可是在民贸公司托了熟人买的,五块钱!”我爸边说边拿起桌上的馒头啃了一口。
        我没吃桌上的东西,打开小书包抱着奶奶给的罐头,我妈准备打开,我死死抱着没给。
        夜里,锋子和慧慧在被窝里嬉笑着。我抱着那罐橘子罐头睡着了。
        这个世界,事物必须有正反两面,这是必须的!比如,有对就有错,有好就有坏,如果全都是一种,是不可能的。平衡才会持久。
        我在很小的时候,就思考过“我是怎么来的?”“我为什么在这里?”这样的事情,学校大门口有一幕,我始终不能忘怀:我拿着汽水,看着天,想着“我是谁?”
        当然,锋子和慧慧大概没时间去思考这些,他们那时候年龄都不大,据说,我妈18岁就生了我,我爸那会儿20岁。那个年代,这个岁数就徜徉在性爱的漩涡里的他们,对我的到来根本没有任何心理准备。据说我在我妈肚子里的时候,他们还没领结婚证,我妈用布缠绕肚子,从高处往下跳,吃麝香之类,想要打掉我。奶奶知道后,让他们结了婚,生下了我。老太太说当时我出生后,她心里很慌张,担心我是畸形的,可好在,我什么也没缺没多,很正常。但后来的我很清楚,我在我妈肚子里被父母嫌弃和“折磨”的时候,我的灵魂是受到了伤害和冲击的。这可能造就了之后我对锋子和慧慧发自内心的冷漠。
        接着往下说:
        我爸叫高伟锋,我妈叫李慧。
        小县城举办歌咏比赛的时候,我妈报了名,她长得不错,又爱打扮,还是大城市的人,她在台上唱着“采槟榔”的时候,下面观众席口哨声都盖过了她的歌声,我嘴里嚼着大大泡泡糖,看着她和一名小学生站在台上接受颁奖。锋子躲在小礼堂门外,抽着“白芙蓉”。比赛结束后,我爸用自行车载着我们。我拿着手电筒照着路,我爸哼着歌,我妈靠在他背上。路过奶奶家的时候,我们停下车进了屋。藏房里的电线老化,不晓得是哪里短路,停电了。屋子里点着蜡烛,奶奶拿着小藏刀割着牛肉,我扑在她怀里,吃着她给我的牛肉。
        “阿妈,他嚼着费劲,别给他喂了。”我爸说着
        奶奶白了他一眼,又递了一块肉给我妈,我妈乐呵呵的接到手里,蘸着辣椒油吃着。
        “你看你脸上涂着那么厚的粉,都快可以和面了。”奶奶打趣的说着。
        “我是涂了粉皮肤才会看着好点,阿妈不涂粉,皮肤都水嫩水嫩的。”我妈一张脸笑得跟朵花似的。
        她不光说着,还在我奶奶脸上亲了一下,两婆媳乐呵呵笑着。我垫着脚跟,用手擦了擦奶奶脸上刚被亲过的地方,他们见状笑得更欢了。
        我奶奶很喜欢我妈,她嘴甜总能逗老太太笑。
        是的,高伟锋是藏汉结合的孩子,我奶奶是藏族。我爷爷不喜欢我妈,他觉得我妈未婚怀孕很不正经。但我妈天生能说会道,很能收买人心,所以,每次在奶奶家,总能听到她逗得全家人嘻嘻哈哈大笑。爷爷的不喜欢,也就变成了内心里时不时的一个想法了。至于我,从我出生开始,奶奶就很疼爱我。
        停电的这个晚上,我没跟爸妈回家,扭着要和奶奶睡。奶奶边在盆里给我泡着内衣裤,边说着:“这尿骚味儿,他两口子是闻不到。”爷听到这里,嘴里哼了一声。奶奶搓着裤子,我窝在被子里,拿着望远镜把玩着。
        “哎,两个大娃娃带个小娃娃。”奶奶无奈的说着。
        老两口时常在睡前会把儿女们各自的生活状态叨叨一番。我把脚放在奶奶的肚皮上,听着那些家长里短,院子里的狗吠得厉害,爷就会拿着手电筒照照看看,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没话说了,奶奶就会小声哼着那些山歌,给我把被子盖严实。月光从窗帘缝透进来,奶奶的吟唱,让我睡得很踏实。
        那个时候,我爸的局长像是他们单位的家长,像是每位员工的父亲,住在我们这一排平房的人家,谁家有点事儿,都时兴“找局长”,我代表我妈去找过局长,东婶代表她自己去找过局长。但凡是局长亲临过的家,一般都是解决家庭和邻里之间的“内部矛盾”。那会儿“组织”代表了一个大家庭,局长代表了家长。
        局长这回在我家的时候,是因为我偷了仁真达娃的玩具,达娃他妈去找 “组织”来解决这个问题。
        我看见我家桌上摊着的那一大堆玩具,杵在门槛那儿,没动。我爸一把把我提了进来,他指着那一堆玩具:“你床底下什么时候藏了这么多东西?”
        我没出声,下意识的拿起桌上的那把黑色的“左轮手枪”对着局长。局长尴尬的笑了一下,那表情还没褪去,我爸就给了我一耳光,手势和力度震得我妈都在沙发上弹了一下,她可能是被这熟悉的动作给吓着了。
        因为痛,我哇的哭出了声。
        局长一声震天动地的呵斥,阻止了我爸打我,也吓得我没哭下去。
        “玩具还了就行,又不是什么大问题,小孩儿家贪玩了一些,教育几句就行。你下手那么重干什么?”
        “不狠狠收拾一下不行,这娃娃就是欠收拾,小时候偷针、长大偷金!”说到这儿,我爸又揪了一下我的耳朵。
        局长又劝阻了一下,然后和我爸把那堆玩具装进了纸箱子,去仁真达娃家了。
        我妈把我拉到身前,揉了揉我的脸:“痛不痛?你爸就是这样打我的。”她说着在我脸上轻轻吹了一下。我正想靠着她的时候,她起身去收拾桌上的茶杯了。
        “以后你少和那些蛮娃娃一起耍!”她在厨房里洗杯子的时候,我尿湿了我的裤子。
        慧慧的妈妈来的时候,大概是夏天。她是大城市里的人,自然小瞧这小城里的一切,连对她女儿都是。她看到我爸和我的时候,尽管一脸堆着笑,但那副呲着个龅牙,斜眼白了一下我妈的表情,被我看到了。
        我从小就能看到一些别人看不见的东西,当然不是指鬼神之类。是那些人性里一闪而过的“面”。因此,那老太婆后来的一举一动,我都不喜欢。想必她也同样。
        她离开我家不久,我妈带着我也走了,我们来到了山的外面。
        在我妈和她父母的家里,我和谁都不熟。
        慧慧的爸爸长得不错,每天早上都给我和我的表哥做早饭,每一天一成不变的早饭都是蛋炒饭,偶尔我们起晚了,他会给我们钱,去买发糕吃。发糕比蛋炒饭好吃。可他和慧慧的妈妈一样,对我存有偏见,尽管那会儿我只是个孩子,但我记得,我和表哥因为做错事,他举起柳条枝打我们,把我打得满身血污,但我表哥身上却没有。
        那时候,我在那个大城市的小学读书,学校举办野炊活动,慧慧的爸爸给我了我两毛钱,我在学校小卖部买了两颗棉花糖,和同学们去野炊了。我从来不晓得野炊是什么,但看到同学们背的那一书包的好吃的,到郊外的坝子里坐着玩儿,我才晓得什么叫野炊。野炊了一早上,下午就回学校了,在学校里,我们班的李伟对我说:“你敢不敢把这个‘绊炮儿’绊响?”我点了点头,正准备绊的时候,他喊我等会儿,别慌。又过了一会儿,他看了看楼梯底下,然后示意我可以“绊”了,我就使劲把手里的圆形火炮儿甩在了地上,它“嘣”的响了一声,楼梯口突然就热闹了,我听到很多脚步声,然后学校教务处巡逻值班的老师就逮住了我,我站在办公室的时候,听到老师们在说“蛮子怎么怎么样?”的话。校长站在我面前,喊我回家写一份检讨。我不知道怎么写,就让表哥帮我写了。
        第二天,早操结束后,校长在全校面前开了个会,把我的名字和班级都念上了,我们班的人都看着我。表哥给慧慧的爸爸说了这件事,慧慧的爸爸没有打我。所以,我也觉得这不是什么犯了很大错误的事情。
        我妈从山里到了山外,是回了家了。在山里呆久了,突然到了大城市,她忽然就变成了“蝴蝶”,开始翩翩起舞,我时常看不见她。
        一年后,锋子带着不修边幅和大男子主义来到了山的外面,住在了我们相邻的城里。我们一家经常在周末聚在一起,慧慧一家人并不待见我爸,所以,我们从那个大房子里搬到了我妈当时的单位宿舍。
        那时候,慧慧变成了作风不正派的女人,无论是童年时代还是直到成年后,我从没给我爸说过她婚内出轨的事儿,因为我始终认为自己在那段时间里扮演着“从犯”的角色。 我记得,在那个大城市里,我妈带着我,坐在一辆很土气的摩托车后座。在我的记忆力,那男的和他的摩托车一样土气,他们在那男人家的客厅里放了动画片,让我守着看,两人进了里屋,我悄悄站起来,透过邋遢的门帘缝看见慧慧被那男的抱着。那男的看到我,瞪了瞪眼,吓得我赶紧坐了回去。这男的在见过一两次后,就再也没见过了。后来,有个不男不女的女人总找慧慧,慧慧很不屑的拒绝了这个人,说她是变了态的怪物。再后来,她和一个穿制服的男人好上了。
        有一天放学回家的路上,我被峰子接走了,在车里,他指着一个小包,对着我说:“你妈就给你装了两件衣裳,啥也没给你,你要记住!”我吃着核桃仁点了点头。
        高伟锋和李慧离婚了。 我被送回了老家。
        从此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见过慧慧。我或许想过她,但我不记得了。
        从大城市刚回到老家,是时隔大概三年的样子。我的皮肤和穿的衣服可能要比老家的孩子好很多,所以,学校的人都会多关注我一些。一些校霸也充分展现了他们的本领,用各种办法拦路抢我身上的零花钱,在我身后用小石子扔我。有一次他们骗我到一个小山坡,我追赶他们,结果掉在了泥坑里,我奋力挣脱出来,一只鞋子被他们挂在断了的树丫上,他们一路跑着吼着,我的鞋子像是他们的战利品。太阳直射着大地上的一切,我一瘸一拐的走着,额头上的汗水混着留出来的泪水。到了学校,刚进校园就看见他们几个站在旗杆下面,我的沾满了泥的鞋子歪斜的躺在那里,像是它也犯了错。我发愣看着他们几个,然后被校长叫了过去,他说鞋是不是我的,我点了点头。他又问是不是他们几个合着伙儿欺负我?我垂着头,无力的摇着脑袋瓜。
        “那你这副样子,是和他们一起去疯玩儿了吗?”
        我点点头。
        太阳下,我们几个站在了旗杆前,偶尔的一阵风吹得国旗在脑袋上面噗噗响。
        我不知道他们当时是什么表情,但我这次的表现顺利的通过了他们的认可,他们不再欺负我了,他们终于认可我是藏族人了。
        我在奶奶的呵护下,在家里是有些“地位”的,七大姑八大姨叔伯们顾及我奶奶,很少找我的茬儿,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在许多年以后,当我的我奶奶离开人世以后,这些平日里的善茬儿终于也是“显山露水”了,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回到那时候,我在家是幸福的。
        整个小学期间,在那所拥有几座平房的小学里,我度过了大概四年的时间,在这四年里,我似乎与周遭的一些人和事物格格不入,经常独自在山坡上“肢解蚂蚁”,直到有一天我屁股上长了烂疮,我才没有再伤害它们。这件事情虽然与“肢解蚂蚁”并没有直接的联系,但却是影响了我之后的宗教信仰。事情是这样的:我记得那时候家里的客厅里,放着神龛,上面供着一些佛像,我那会儿不懂这些,经常肆无忌惮的对着佛像放屁,奶奶说那样不好,菩萨会惩罚我的,屁股上会长烂疮。我不信,转而经常有意的对着佛像放屁。不久,我屁股上真的长了烂疮,奶奶边给我屁股上敷药边说:“给你说了,你不听,现在知道疼了吧?我们做的事情,菩萨们都在天上看着勒,你不小心放的屁,不要紧,你故意对着他放屁,他就会惩罚你。”我疼得直点头。
        “所以,不能做坏事,做坏事也会有惩罚!”奶奶给我敷完药,又说了这样一句话。
        我趴在床上,想着自己在山坡上弄死的那些蚂蚁,偷的那些牛肉干和铅笔,屁股就越发疼了。
        后来,我再也没在山坡上掏蚂蚁穴了,更没有拿着树枝肢解它们了。同桌和其他同学的铅笔和文具盒也没再丢了。有一次,我还和一个小喇嘛一起救了一条小蛇。当时的我做完这些事情以后,还会看着天,笑。
        自此,我有了信仰。
        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我喜欢上了一个女孩子。那时候,她想必也喜欢我,经常给我递数学题的答案,很多时候,我都很不屑的丢了这些答案,宁愿被罚站,也不愿意接受她的帮助。我的数学成绩从小学二年级一直到以后,都没好过。
        话说回来,有一次,她发家庭作业本的时候,我正坐在窗户边上,她边叫着我的名字,边向着我这边扔本子,我随着本子,伸手一接就接到了窗户外,人摔在了地上,好在窗户离地并不高,她家里的大人和老师沟通以后,带我去了卫生院,我手腕上的经脉可能堵塞,挂着白色的纱布,那是我为了她第一次受伤。
        人生是很奇怪的,缘深缘浅,要遇见的总会遇见,该离别的也终究会离别。这个女孩,后来离开了我,永久的离开了。
        不提了。
        后来,我去了省城边上的一个县城,在那里上了技校,学修车。可我奶奶到学校来把我带走了,她说:“高原哪儿有那么多车,没那么多车,你学修车干什么”?我点了点头,我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那些年,她很健康,一个人能撑起家里的一片天,也能为大小事情拿主意做主。我和她回了老家,山高路远,她怕我在学校吃苦,硬拉着大伯开着车接我回去了。
        我爷走后,她时常给我说他们以前的事情,她说着说着眼里就会包着眼泪,每次我一见她那样,就会转过头,我打小就不会安慰人,任何人的悲伤,我都不能感同身受,我安慰不了人,也不能陪着他们一起悲伤一起哭,好在,我奶奶很理解我,她见我转过头,就不哭也不说了。
        后来我奶奶走了。

 
高岚女友

        我是高岚的爱人。
        身边的人都说:高岚是疯子。
        我从不认为他是疯子,还很爱他。高岚第一次亲我的时候,是在他的车里,月光从车窗玻璃透进来的时候,他吻了我。
        后来,他说:“亲吻你之前,我对着星空许了愿,希望无论如何也要在那个晚上吻你,果然是天随人愿啊!”
        我看着他一脸得瑟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
        当然,尽管他有些过人的才华,但小城里的大多数人仍然认为他是疯子,也有人劝说我不要和他在一起。可,该发生的像是命定的那样。
        第一篇小说登上某个杂志的时候,高岚高兴的手舞足蹈,围着围裙在厨房里炒菜、煲汤,我们围着小饭桌,庆祝他终于踏上了成为作家的第一步。红酒配着音响里传出的音乐,衬托出了别样的氛围,高岚的脸上泛着红,他一会儿用筷子比划着,一会儿用手比划着,计划着要写一部长篇小说,要得到更多的肯定和赞誉。
        “有人说我是疯子,大概是因为我有些地方和他们大不相同吧?”高岚看着我说。
        我看着他微醺的样子,喝干了杯子里余下的酒。
        那个夜晚,温柔如水,月光从窗帘缝挤进了房间,我看着身旁睡着的他,想起刚才他对我的爱抚,又看了看他手臂上的各种伤痕,不觉又抱紧了他。
        高岚的妈妈在高岚的心里是作风不正派的女人,无论是童年时代还是直到成年后,他从没给他爸说过他妈妈婚内出轨的事儿,他始终认为自己在那段时间里扮演着“从犯”的角色。
        那是在一个不大不小的县城里,高岚的妈妈带着不满十岁的他,坐在了一辆很土气的摩托车后座,高岚说那男的和他的摩托车一样土气,他们在那男人家的客厅里放了动画片,让高岚守着看,两人进了里屋,高岚悄悄站起来,透过邋遢的门帘缝看见他妈被那男的抱着。再后来,高岚的妈妈和穿制服的男人好上了,高岚记不清那是什么制服,也许是警察、也许是其他执法部门的。
        有一天放学回家的路上,高岚被他爸爸接走了,在车里,他爸指着一个小包,对着高岚说:“你妈就给你装了两件衣裳,啥也没给你,你要记住!”
        高岚吃着核桃仁点了点头。
        他爸妈离婚了。
        高岚被送回了老家。
        老家的几个土孩子,可能是因为嫉妒高岚时髦的衣服和发型,经常伙着欺负高岚,高岚被气急了就会仰天大叫一声,然后冲上去和他们扭作一团打起来。几个土孩子打不过他,就把他引到一处泥潭里,高岚追着他们,着了他们的道儿,跑进了泥潭里,坏孩子们笑得七扬八歪,高岚满身满脸的泥,在泥潭里大声咒骂着。他的一只鞋子和一只袜子被坏家伙们用树枝挑着到班上给大家展示。后来高岚也变成了土孩子,他没了时髦发型、没了好看的衣服。他变得和身边的人一样了。那伙儿人便不再伙着欺负他了。
        我问高岚:“你寒暑假不回你爸爸那儿吗?”
        “不回,太远了。”他见我愣着不出声,又说:“我被送回老家的那一次,在路上被开车的男的‘欺负’了,我很害怕又会坐他的车,他是我爸爸的朋友,如果我要搭车往返,我爸肯定会想到他的这个司机朋友来载我。”高岚一口气说完这些后,点燃了一支烟。
        我听完这些后的样子,可能吓着他了,他抱住我:“都过去很久了,你不问,我都不记得这些了。”他小声对着在他怀里的我说,我把头埋在他的胸口上,像是看到了他那颗碎碎裂裂的心。
        高岚的臂膀上有很明显的烫伤,那是用烟烫的。他说在成长的过程中,他不知怎么的,就像别人说的那样“偏离了轨道”。抑郁症和焦虑症这样的病会不定期的光顾他,他从来没有去医院检查过,因为好几次“它们”都折磨他一段日子后就离开了。
        “没人知道这些吗?你被猥亵、被霸凌的事,你没有跟家里人提起过吗?”
        “我能跟谁说?那些都是难以启齿的事情。说了只会让自己更招人厌恶。”
        “这都什么年代了?你说出来就会好的。”
        “好什么?能有什么好?大多数人都只会看热闹,安慰几句无关痛痒的话。生活还是继续着,不同的是,当人们再次提到这个人的时候,会一边表现得很慈悲一边划清一些说不明道不清的线。这就是人性。不然,为什么他们只是知道我有抑郁症,就将我说成是疯子?!”
        我说不出话了。看着高岚的眼睛,我什么也说不出。
        高岚的文采不错,他领导的文采很差。而且高岚的领导就是在小时候霸凌过他的那伙人的“头儿”。从学校毕业分配回老家,曾经的同学校友什么的,都走向了社会,进入了体制内上班。高岚一手的好文采原本是可以让他在体制内有所成就的,然而他始终不能融入到大环境当中,无法贴近现实生活,也无法做出一些他原本就不喜欢的事。他其实也努力过,想要表现自己,努力溜须拍马,然而事过之后,他总会自己给自己几耳光。
        我和高岚刚在一起没多久,他领导就敲开了我的房门,一副猥琐不堪的样子,一个劲劝我别和高岚来往。在他以及他那样的人眼里,高岚是死脑筋和不成气候的,还是个疯子。
        而我,遇见他的那一刻就喜欢上了他。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他会画画、会写诗、写小说。我只是感觉到了他和周围人的不同,这种不同的气质深深吸引着我。而他也在我下了舞台后,给我捧来了一束花。他说我在舞台上那些旋转和跳跃,灵动得像是精灵。
        “难道你见过精灵的样子?”我看着他打趣着说。
        “是的,我见过。”
        我们相视而笑。
        高岚像是个孤儿生活在这座城市。
        唯一爱他的亲人去世后。他爸爸逼着他发了疯,然后远离他。他们之间彼此厌恶着对方身上的血缘关系。
        我抚弄高岚的头发,看着阳光在他的鼻尖跳跃。期待他身上那些伤害和痛苦能够就这样蒸发掉。他很依赖我,说我是这世上除了至亲至爱的奶奶以外,唯一还对他好着的人。我们喜欢在夜里打开窗帘,被月光照着,彼此爱抚,他小心进入我、看着我、亲吻我。月光温柔,他亦是。我们会在上班的时候,突然就给对方发一条短信:“我想你了。”当我嘴角上扬看着这样的短信的时候,我知道他也喜悦着。
        “我们会不会有一天分开?”我掰开一牙橘子,递在他嘴边。
        他把橘子含在嘴里,背靠着树,盘腿看着那些草那些花。
        “会吧!”他轻声说着。
        高岚疯了。
        最初是一整夜无眠,后来开始自言自语,每一次我问他:“你在跟谁说话?”他都只是看看我,然后摇摇头。有天夜里,他哭了。我打开灯,抱着他。他说他觉得活着没意思了,没什么事能让他留恋了。我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这才发现不能让他这样继续下去了。
        我联系了医院,做好了一切准备。
        秋末冬初的时候,高岚留下了一封遗书,交待好了一些事情。
        那天早上,风吹得人睁不开眼,他的爸爸和几个亲戚,像是为了完成任务,坟刚堆好,一行人就匆匆走了。这些人走远了,风便停了。我站在这座新坟前,看着簇新的墓碑上贴着高岚的遗照,蹲下身点燃了手上的那一摞稿纸,稿纸燃了,我把U盘扔了进去,高岚最后的一部小说烧成了灰烬。他在给我的几行字里说,他不想让这些文字发表出去,因为他爸妈还在这世上。
        高岚最终没有得到这世上人的肯定和赞誉,直到他死,周遭的人对他是疯子这件事更是确信无疑了。
        而我,看完了他写的最后一部小说,怀揣着字里行间的疼痛,不知该去往何处。
        马丹,女,藏族。有作品刊于《甘孜日报》 《贡嘎山》 和藏人文化网、新青年文学等报刊杂志和网站。现就职于炉霍县文化广播电视和旅游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