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每个从莽麦身边跑过的人,都能刮起一阵旋风,唯有他,丝毫不能搅动这晌午凝滞的空气。莽麦听着他们橐橐的脚步声,衣服摩擦的沙沙声,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心里不只烦躁,还有深深的无力感。

        莽麦的身上也出现了一种声响,但只有他自己能听见。最初,他还以为是蜜蜂在他的脑袋上方盘旋,心中默默祈祷着,为它念了好几遍六字真言。他相信老人们说的话:那些在你身边盘桓的蜜蜂,都有即将转世的亡灵寄魂,他们想要讨几句经文。他可怜那些漂泊的灵魂。

        然而,那声音像是有根线牵着,忽大忽小,忽远忽近,一直在耳边回旋,后来还夹着噌然之声,犹如击磬。这时他才知道那声音不是来自外界,而是从自己的脑袋深处传来的。他的神情有些恍惚起来。

        莽麦盼着来一场绵雨,任性而又悠然地下上三天三夜,那样不只天气转凉爽,他也不需要出工。让身体好好休息一下,也许如金属剐蹭般令人头昏脑胀的耳鸣就会消失。或者,至少可以缓解一下。莽麦的阿爸当然不允许他赖在床上睡觉,但他哪里也不去,只是懒懒地躺着听音乐。新买的磁带中他最喜欢那盘《雪域舞曲》,每次听,脑海里都会闪现出一群身手矫健、神采飞扬的小伙子跳踢踏舞的场景。领舞的人自然是他。舞台是广袤碧绿的草原,背景是洁净的天空和羊群般的云朵。

        可是在这初秋时节,天气却出奇的好,万里碧空,不见一丝云的踪影,更没有丝毫下雨的迹象。

        莽麦满脸尘土,咬着牙,憋着气,蒙头赶路,身上的背篓有千斤重。背篓里尽管用袋子缝了一层,但还是淅淅沥沥地滴着水,屁股以下的潮湿混着泥黄,看上去像个拉痢疾很严重的病人。刚从金漕子里爬出来,几乎已经耗尽了体力。向地底延伸的隧洞又陡又矮,从里面朝外看,洞口就像一枚发光的巨蛋浮在夜空。洞内湿漉漉的,有些滑,进出都得小心。

        莽麦在地坎边的石包上歇了口气。每个人都在忙着赶路,如今这石包成他的私人休憩地。他长长地吐了口浊气,看一条条小路穿过庄稼地,一直延伸到岷江河,路上都是背着背篓心急火燎的马尾子。他想,这些人多像秋天忙碌的蚂蚁啊,唯一不同的是,蚂蚁把采集到的草籽果实运进洞穴储藏以作过冬的食物,他们把洞内的泥砂背出来淘金换钱。

        也才三四年的光景,河谷已经完全变了个样。最先消失的是覆盖整个河谷的柳树林。曾经,像莽麦家这样在这儿有庄稼的人,都在某一棵茂盛的柳树下躲过阴凉,熬过马茶,且年复一年。后来柳树在他们的手里成了柴火,随缕缕青烟变成了炭,化成了灰。紧跟着遭殃的是葳蕤的草甸。当有人惊喜地发现深挖河沙也能淘出针尖般大小的黄金时,草甸被冰冷的铁耙撕碎分解,被贪婪的河水咀嚼吞噬。当然消失的还有那些从初春开到秋末的花朵,报春,紫菀,狼毒,赤芍,马先蒿,还有龙胆。

        有旧的事物消亡,总有新的事物替代。而今的河谷遍布深潭,大大小小,碧幽幽,蓝沁沁,却是青蛙和蟾蜍养育后代的诗歌田园。潭水旁的石子堆成了山,阳光下白得耀眼。一些幸存的柳树撑开畸形的枝干,在碎石下苟延残喘。

        几年前,有个懂得看山相水的外地人,根据山岭的走势和河水的流向,断定这一带能挖出黄金。看山水的人说过也就走了,他的话没人放在心上。过了大半年,大伙儿从贝母山上回来后没处去挣钱,都窝在家里无所事事。一次小聚,闲酒入喉,黄金的话题重新被提起。莽麦的阿爸是个有闯劲的人,他决定带着一帮人去试试。没人知道金漕子该怎么挖,要挖多深,含有黄金的板层什么样,还有需要什么样的淘金工具等等。莽麦的阿爸悄悄四处打听,在县城找到一个懂行的人,答应挖到黄金后算他一个股。他们又请木匠做了浆洗的“沙盘”、溜沙的“船”、淘金的“篷”,买了镐锹钎锤,还有背沙的背篓。然后,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竟然真从莽麦家的那片庄稼地里挖出了黄金。

        荒寂的河谷忽然间火了,金漕子一个接一个出现,每一块庄稼地的主人都有了一个新的身份——金老板,不只家里有劳动力的人都在里面干活挣钱,他们还拿地的干股。远亲近邻和七弯八拐、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们纷纷找上门来,希望在金漕子里谋一份差事。冷暖人情突然热和起来。

        形形色色的人聚在了一处。各种各样的买卖凑到了一块儿。白天的河谷就像集市一样热闹。莽麦发现人与人之间走得太近,也是玄机暗藏,危机四伏。许多原本单纯的事情如今变得复杂起来。这里除了爽朗的欢声笑语,还有尖刻的争吵谩骂,凶狠的打架斗殴。起因却是五花八门。前两天就有一起争端,双方还动了刀子,虽然没有出人命,但也是流血事件。莽麦对这一切都烦透了,他想远离那些反复无常的事,远离那些喜怒无定的人。

        莽麦机械地迈着脚步。肚子咕咕作响,离午饭还有一段时间。他在心里对自己嘲笑了一番,很快又自怜自艾起来。他从小多病,几次咽气又奇迹般地活过来,父母为他操够了心。整个童年,他就像墙头的一蓬衰草,艰难地生长着。去年开始他个子猛长,发育虽然比同龄人迟了那么一年半年,却如竹子拔节,恍惚间已经跟他阿爸差不多高了。他本来就羸弱,现在更是皮包骨头,瘦成了长腿蚊,夏天在河边洗澡,伙伴们看着他清晰的肋骨和突兀的脊椎,开玩笑说可以把他送到医院做骷髅标本了。

        莽麦隔着衣服捏了捏兜里的小木牌,感到有些恐慌。一个上午快过去了,他才背了十多趟,再不跑快点,下午可就有苦头吃了。他抓下头上灰色的棒球帽擦了把汗,帽顶的泥和脸上的尘被汗水一搅和,抹了个大花脸。帽子是上次跟同伴们到县城聚会时买的,他喜欢白色,但是想到每天在地底进进出出,白色可架不住泥土中磨蹭,折中选了顶灰色。但是这也被阿爸拿来嘲笑,说他每天像土狗儿一样在泥土里打滚,戴这么个玩意儿,是要去大城市旅游吗?

        莽麦说他自己知道洗,话里带着顶撞的意味。他们父子间的话已经越来越少,自他离开学校后更是如此。他们内心的距离就像数学题中那两列反向行驶的火车,越行越远,又像物理中讲的两片磁铁,同极相对,生生排斥。他心里长了根刺,对阿爸渐渐滋生的恨意,已经超过了对他的敬畏。


2


        一进金漕子,人就缩成了一只弯腰弓背的虾米。莽麦倚在潮湿的洞壁上,为后面冲上来的人让行。背篓顺势滑下来,挂在屁股上,迈步时一颠一颠的。

        入口处的小支洞里坐着两个中年人,他们一边抽烟,一边谈论着某人曾经捕熊的冒险经历。洞里满溢略带甜味的烟味。通过淡蓝色的烟雾,莽麦看见了空气的流动。这支洞原来是守护金漕子的大叔睡觉的地方,后来因为洞里潮湿,他关节胀痛,莽麦的阿爸就在洞口平了一小块地,用旧木板旧杉杆给他搭了个篷子。他搬出去后,小支洞就成了抽灰的人休息的地方。

        莽麦一路朝下,走到眼前漆黑也没有打开手电筒。每天来回几十趟,哪里可以踩脚,哪里可以扶手,哪里有石头突出不小心会碰头,他都一清二楚。走到最狭窄的一段,一道微弱的光亮从黑暗深处冒出来,渐近渐亮。洞里也有交通规则:走右边;空车让重车。再走下去就不好错身了,莽麦蹲下身子,紧贴着湿壁,为来人让出尽量大的空间。以他的身形,完全不需要几近夸张地蜷成一团,但他生怕给别人带来不便,总是小心翼翼的。

        来人用昏黄的手电光在他脸扫了一下。“怎么不照手电筒?”

        “我看得见。”

        “嘿,不愧是老板的儿子,真节约。”

        他话里的嘲讽带着腐朽的酸味,可是莽麦既没有回嘴,也不生气。他心里清楚没有人会对自己客气(虽然现在忝为金老板的儿子),讽刺他的这个邻居更是不会。邻居平常就有点阴阳怪气的,跟谁说话都像乖戾的山羊顶上两角。他看着莽麦长大,见他在劳作中老是那么狼狈,那么拙笨,简直像个一无是处的废物,而村寨的生活中看重的是你有多大的力气,能扛多粗的木头,能背多重的石头,能挽多牢实的绳结,能在扳手腕中赢过哪些人,甚至在台面上喝酒能有多海量。而这一切,是莽麦身上无可救药的缺陷,对他怎么可能忍嘴不去讽刺?他也承认莽麦有个聪明的脑袋,但就像他不屑一顾说的,那在养家糊口中又有什么用?

        邻居见莽麦不作声,心里洋洋自得,踩着湿漉漉的鞋子“咯唧咯唧”朝外走。莽麦蹲在那里出了会儿神,脑袋里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想,等邻居的脚步声消失在洞口,他才突然回过魂来,拇指一摁,打开手电筒继续朝下走。

        走完斜坡,蹚进浑水。灰都快没过小腿了,那两个人还在那里瞎掰扯,真是越来越过分了。莽麦感到有些不满。这段时间可能是主隧洞挖进太深了,地下水渗得比往常快。

        最初渗水的时候,只在背砂的当空打几桶就干了,后来水量变大,大家时不时得放下背篓排成长队集体舀水。黄金的出量顿时减少。这期间,其他的金漕子也遇到了相同的问题,可都一筹莫展。

        莽麦的阿爸再次四处询问,终究找到了办法。他买来粗胶管,到铁匠铺订制长钢筋,加上一片牛皮和几截铁丝,做了个简易的抽水泵。当看到水哗啦啦抽出来,心存疑虑的人也跟着欢呼起来。水泵是做成了,可是距离太长,抽水需要大力气,莽麦的阿爸就把这任务交给两个身强力壮的中年人。两个人轮换着,虽然抽的时候累点,但完了有时间休息,抽抽烟,说说话,权衡一下还是划算。其他的金漕子知道了抽水泵的事情,过来学习,跟着效仿。隧洞里干燥了一段时间。后来,那两人慢慢耍起奸滑,抽水的间隔越来越长,只要没淹过小腿他们就那样坐着抽大烟,侃大山。莽麦的阿爸说了他们几回,当着面他们满脸堆笑地嘴上应承着,背地里依然我行我素。他们清楚组里一半是女的,这活儿没几个人能干得下来。脸面跟鼓面一样,不是随随便便可以戳破的。莽麦的阿爸不好再说,大家也只能默默忍受。

        手电光渐渐昏黄暗淡。按说越黑的地方光会越亮,可隧洞深处缺氧,不只蜡烛点不燃,手电光也受了影响。以前隧洞里每隔一段点一根蜡烛,蜡烛钱由集体出,后来点不了蜡烛,只能用手电筒照明,除了锥头所用的电池,马尾子的自己解决。

        一个黑影弯腰驼背,喘着粗气,双手摸索着两壁的石墙迎面走来。莽麦见来人空着手,走路借光,知道是那个寡妇。她是别的村寨的人,听说丈夫病死的时候不只掏空了所有的家底,还欠下了一屁股的债,只留下三个还不能为她分忧解难的孩子。刚出黄金那会儿,她就上门央求,莽麦的父母知道她的家境,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莽麦家的金漕子里,除了最初组队的人和后来增加的亲戚,她是唯一的例外。最初使用手电筒的时候,莽麦的阿妈送了她一个手电筒和几对电池,但电池在缺氧的地底根本不经用,很快就没电废弃了。过后,她就在黑暗中摸索,或者蹭前后来人的一点光亮。

        莽麦给她让了道,像往常一样调转手电筒,从背后为她照明。她的脊背几乎擦着顶上架欀的杉木。当她隐没在黑暗中,传来一声瓮声瓮气、略带回音的“谢谢啦”。

        莽麦走过几条岔道,来到正在挖掘的锥头,胸口感觉像是堵了层厚厚的棉花,每一下呼吸都变得特别艰难。喘息中带着喉音,犹如经年的痨病患者。太阳穴猛烈地跳动着,还带着鼓声,像有什么活物正试图从那里穿洞而出。他看见“三把手”用磂子在欀木间砌墙。地下的隧洞枝丫横生,密如蛛网,在泰山压顶之下,全靠这些粗壮的杉木和排排石墙支撑。“二把手”打着个探照灯般的手电筒给“匠人”照明。灯光明亮而浑浊。洞里三个男人的肺部也在拉风箱。他们是组里最强壮的人,除了中午吃饭和傍晚收工,中途没时间出去透气歇息。以前锥头里就“匠人”和“二把手”两个人,后来缺氧,“二把手”感到体力不支,就增加了个“三把手”协助。

        莽麦的阿爸不只是这金漕子的老板,也是个优秀的“匠人”,此时正光膀子跪在泥水里挖掘。十字镐犹如坚硬的鹰喙,贪婪地啄食着大山的内脏血肉。砂石唰唰而下。镐尖碰到石头,撞出火星。莽麦见阿爸宽厚的背影几乎占据了整个洞穴,肩背上突兀颤动的肌肉看上去坚硬如铁,既心生羡慕,又为自己没能遗传到他强健的体魄而感到羞愧。

        “二把手”见有人来,前一漕的砂已经装完了,招呼“匠人”停下。莽麦的阿爸弯腰站起来,看了儿子一眼,退到一边,把十字镐放在屁股下休息。新挖的砂已经被水浸湿了,和成了泥。“二把手”撮了一锹砂,示意莽麦蹲下。

        莽麦看着阿爸,几天来一直想说的话在舌尖上打转,却又吐不出来。这沉重的劳作快把他摧毁了,他想回学校。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阿爸好像猜出他想说什么,筋骨粗大的手背擦了擦额头的汗水,神情坚决地看着他,脑袋微微动了一下,既像点头,又像摇头。莽麦懂得他的意思,心里一阵凄然,转身蹲下把背篓杵在地上。眼泪涌了上来,但他不敢、也不想让阿爸看见他眼角的潮湿。

        铁锹唰唰唰连续装了三下,这是每人每趟的定量。他刚要站起来,听阿爸在身后说:“等等。再加一点。”

        第一句是说给他的。第二句是说给“二把手”的。

        阿爸的声音沉稳如石,平静似水。

        泪水终究漫过眼眶,扑簌簌掉落下来。

        “差不多了,你看他瘦的”。“二把手”的声音满是同情。

        莽麦看不见身后的情形,但铁锹声一响,他就知道结果了。在阿爸不怒自威的眼神下,任何人的争辩都是徒劳的。在这件事情上,他没有怨恨阿爸,只是有些自伤自怜。他知道阿爸的眼里揉不得沙子,自己也不愿意落下口实,让人在背后指戳。

        要不是那些破坏规矩的人,他也不会丢人现眼地需要别人的可怜和关照了。

        以前背砂一直是每人每天三十趟,可不久前却出现了一个怪现象:有人每天悄悄多背几趟,把多余的木牌存起来,在想早点回家的时候拿出来使用。其中的猫腻很快被人看穿,越来越多的人跟着效仿。紧跟着,收工的时间一日日提前,以至有一天才中午时分,就有半数的人回家了。

        规矩一旦被破坏,就像在河堤上开了个洞。莽麦的阿爸和组里几个重要人物经过商议,宣布把每天背砂的次数增加到四十趟,如果觉得轻松,还可以增加。消息一公布,马上有人抗议,多跑十趟可不是件轻松的事情。手脚快体力足的人却极力赞成,他们说这有啥可抱怨的,出的砂多挣的钱也多,又不是在给别人干活。大伙儿听了,也就都不吭声了。

        这一天是莽麦的灾难日。从前他咬紧牙关还能应付,如今增加了趟数,一天比一天难熬,无论他怎样竭尽全力,还是日日落在最后,当所有的人都收工走了,锥头和河边的人还在等他背那最后几趟。

        也许是因为阿爸的情面,也许是出于对莽麦的怜悯,“二把手”装砂的时候掂量着给他少装一点,希望能有点用,让他不至于那样疲于奔命。然而,秃鹫无论飞得再高,也能清晰地看见地上的腐肉。才几天的功夫,难听的话已经在背地里传开了,自然也进了莽麦阿爸的耳朵里。他还从来没有给人落下过任何话柄。

        心疼儿子是一回事,堂堂正正、清清白白地做人又是另一回事。

        他看着儿子面黄肌瘦、弱不禁风的样子,心里掖着恨铁不成钢的烦闷,还有那么一点气恼。


3


        从金漕子到河边,莽麦在脑子里反复念叨:我要休息!我要休息!这无望的念头将他青筋暴露的脖子拉得更细更长了。

        翻转背篓倒砂的时候,莽麦脚下虚软,差点栽进漫着稀泥的沙盘里。他羞愧地涨红了脸,眼睑下垂,不去看任何人。他的阿妈就在旁边浆砂,肯定见到了他的狼狈样。他不想看到她脸上慌乱而又束手无策的忧虑。

        莽麦低着头,接过发牌大叔手里小木牌,眼光甚至没有僭越发牌大叔的手肘。他只看到他粗糙的大手和指甲缝里的几线泥垢。木牌一触到手心,莽麦立刻感觉到了异样,手上的肌肉微微一收缩,心里已是雪亮。他的手里多了一枚木牌。血液倏地涌上脑门,心里忍不住哆嗦了一下。他诧异地抬起头,见发牌大叔被河风吹得干燥的脸膛上带着掩饰不住的怜悯。

        发牌大叔不易觉察地对他点了点头。他的脸又一次红了,连耳尖都在发烫。发牌大叔是他阿爸最要好的朋友,莽麦明白他的心意。心念电闪,犹豫只在刹那间。没等发牌大叔的手收回去,他已巧妙地把多给的那枚木牌塞进他手里。

        莽麦感激地看着他,坚定地摇了摇头。

        发牌大叔的脸上带着惊讶,他想劝莽麦,可当着人不好开口。他见有马尾子朝这边赶来,无声地叹了口气,把小木牌塞进腰间的小包里,拿起搭在“沙盘”上的铁耙,拉开干活的架势。

        都在埋头忙活儿,没人看到刚才的一幕,只有莽麦的阿妈关切儿子,从两人的表情变化中猜出了内情。她也在心里无奈叹气。

        莽麦把属于自己的木牌揣进兜里,向发牌大叔点头致谢,转身回走时,心里既有些自豪,又有些伤感。他知道自己落魄的样子被每个人看在眼里,善良的总在想办法帮他一把,心存恶念的人却掩饰着幸灾乐祸,冷眼旁观,看他出丑。说实在的,以他现在的状态,确实需要更多的木牌,但他不愿意以这样的方式获得。他想阿爸做事从来胸怀坦荡,自己没能遗传到他强健的体魄(也许再过几年会有吧?),此刻不能再把他的灵魂也丢了。

        他守不住自己的梦想,也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但有一线脆弱的尊严,还能勉强维持。

        莽麦走着想着,陷在无头思绪的漩涡里,失魂落魄。他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维,常常因为一句话、一件物、一处景或者某件事,由一根线头牵出整个世界,海阔天空,浮想联翩,傻子似的沉浸在别人无法触及的世界里。

        所以,当那个围红头巾的姑娘迎面跑来时,他反应迟钝,竟忘了侧身避让。在这条小路上跑了成千上万趟,一切活动都已成了本能,谁都想不到会出什么差错。红头巾的姑娘吃了一惊,急忙向右跨了一步,可她速度太快,没能避开,撞上了莽麦的肩膀。莽麦像个轻盈的稻草人,旋转一圈,仰面摔倒在道路中间,尘土扑腾,立时灰头土脸一身白。帽子掉落在旁边的碎石堆上。手电筒上的玻璃摔成了碎片。背篓在头顶上方摇摆几下停住,长长的背带套在他扎煞的双臂上,像要把他吊起来似的,看上去滑稽又可笑。

        “哎呀!对不起,我没让过。你快起来吧!”红头巾的姑娘吓了一跳,当她看到莽麦倒下的时候被背篓垫了一下,头没有直接撞到地上,放心了,用安慰的口吻丢下这句话就走了。然而,等她从河边回来,见莽麦还像刚才那样四仰八叉地躺着,旁边有人停下来在查看。她大吃一惊,心想难道他死了?

        她慌慌张张地跑过去,见莽麦失神的双眼呆呆地看着天空,鼻翼一张一翕,薄衫下瘦弱的胸膛也一起一伏。她松了口气,朝他小腿上轻轻踢了一脚,嘴角一撇说:“起来!装死呀?这么大个小伙子了,不害臊!”

        “他怎么了?”停下来观望的人问。

        “刚才没让过,把他撞倒了。感觉也没伤着,怎么就不起来了呢?”

        “让他去吧。”那人轻蔑地用眼角瞟了莽麦一下,脸带鄙夷,转身离去。

        “这怎么行呢?喂!快起来。”围红头巾的姑娘焦急地说。

        莽麦还是一动不动。两人一站一躺,在路中间挡了道,来回的人只得从他们身边绕过。他们也停下来询问。听了围红头巾姑娘的话,他们摇着头觉得难以置信,连平常同情莽麦人也觉得他有些过分了。

        “赶紧起来吧,这么多人看着,你不觉得丢人啊。”围红头巾的姑娘抓住莽麦的一只手,想把他拉起来,可他的背就像粘在地上,身子转了半圈,还是瘫在地上不动。

        姑娘的一张俏脸变得通红,心里又气又怕,想一个正常人怎么可能会这样,莫非是摔断脊椎骨瘫痪了?但看上去又不像。她放下背篓,用尽办法,但不管是哀求劝解,还是拖拉拽扶,莽麦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腰背以下也没有离开过地面。她惊慌失措中忘了取下莽麦的背篓。背篓就像长在他身上的某个物件,跟着他旋转翻滚,不离不弃。一番折腾,莽麦已经成了个灰人,连头发都成了银灰色。

        驻足观看这场闹剧的人越来越多,最后连其他金漕子里的人都跑来了。有人“噗嗤”笑出声来,他看着莽麦身上的背篓,想起了被脾气暴躁的马掀翻后依然被肚带挂在身上的马鞍。

        围红头巾的姑娘束手无策,本来已经眼泪汪汪的,听到笑声后忍不住哭出声来。听到哭声,围观人群的情绪立刻发生了变化,有的帮着劝,有的帮着拉。男的嘲笑咒骂莽麦,女的柔声安慰姑娘。而那些幸灾乐祸的人则笑得更加欢畅了。

        背篓被谁扒下来丢在一边。他们轻易地将莽麦拉了起来,可是一松手,他就像被剔了骨头,软软倒下。再拉,再倒。他们终于恍然大悟,看来他是赖上她了。他根本就不想起来。

        莽麦的幺叔在另一个金漕子里作“匠人”,听说侄儿被人撞瘫在地上,撞他的人吓得在哭,把十字镐塞给“二把手”,怒气冲冲地赶来。莽麦的幺叔只比他大几岁,两人感情很要好,村寨里的人都说他俩不像叔侄,倒像是兄弟。

        幺叔看到莽麦灰头土面,不成人形,恶狠狠地瞪了围红头巾的姑娘一眼,咬牙骂了声:“女魔鬼!”

        围红头巾的姑娘一直暗恋着莽麦的幺叔,莽麦的幺叔对她也有意思,两人的关系就只差说破。她见他赶来,心里欣喜,却没想到他那么不讲道理,吹胡子瞪眼的见面就骂,转喜为悲,哭得越发伤心起来。她想,要不是因为莽麦是你的侄儿,我会这样死乞白赖、低声下气地闹腾这么久吗?她背篓也不要了,抹着眼泪挤出人群,躲在没人的地边悄悄哭了一阵,砂也不背径直回家去了。可让她没有想到的是,当天晚上夜深人静时,莽麦的幺叔悄悄爬上她们家的高墙,敲开她的窗户,温言软语,情蜜意浓,春宵一度,明确了两人的关系。当然这是后话。

        围红头巾的姑娘一离开,莽麦的幺叔想自己当着这么多人损了她的脸面,心里有些歉然,火气立马消了大半。他回头检查莽麦,探气息,翻眼皮,拿脉搏,捏关节,最终发现事情根本不是他想象的那样,顿时气的脑门发颤。他一把将莽麦从地上提起来,大声吼道:“给我站起来!要死也死家里去,别在这儿装死丢人!”

        莽麦的五个叔叔都跟莽麦的阿爸一样,个个长得高大魁梧,孔武有力,他的幺叔抓着他就像老鹰捉小鸡。可让他没想到的是,莽麦像个面团,一拉一条,一松一卷,始终没能让他站立起来。莽麦的幺叔无计可施,红着眼在他的大腿和屁股上狠狠地踢了几脚,啐了口唾沫,气急败坏地回金漕子去了。他年轻俊朗的脸从未这样狰狞可怖过。

        幺叔刚走,莽麦的阿妈就到了。她人还没有走近,对看稀奇的人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人群讪讪散去。莽麦的阿妈见儿子像死狗一样躺在地上,浑身灰白,衣襟散乱,忍不住眼泪吧嗒吧嗒直落。她没有伸手去拉他,只是坐在旁边炽热耀眼的碎石堆上,苦口婆心地劝说。莽麦像个带着体温的死尸,对阿妈的话充耳不闻,甚至连眼皮都没动一下。

        “你不嫌丢脸就在路中间躺着吧!”莽麦的阿妈又失望又伤心,站起来用围腰擦了擦眼睛,神色凄然地回河边去了。她想不通,被人撞一下能有多大的伤害?他竟然致颜面于不顾,这样没羞没臊地作践他自己。她脾气火爆,唯独对莽麦硬不起心肠,这些年来,他的病痛和瘦弱早软了她的心。

        事已至此,莽麦的阿爸当然也知晓了。他听到消息后,脸色只微微变了一下,然后淡淡地说:“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应该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随他去吧。”

        他并不是不关心儿子,只是莽麦的表现越来越让他失望。他原本希望儿子能长成一个让人竖大拇指的人物,具备男人所有的优良品格,但是事与愿违。不知道是他瘦弱的身体影响了性格,还是他的性格抑制了身体,莽麦的成长,跟他的期望背道而驰。如今,他只要想跟莽麦说点心里话,就见他好像受到了惊吓,先是心慌意乱,眼神闪烁,继而露出一脸的厌烦,只得不了了之。他感觉到父子间的隔阂与日俱增。

        他时常寻思:要不是因为莽麦的长相,他甚至会怀疑自己养育了十六年的这个小子,究竟还是不是自己的种。现在,他除了默默叹气,没有任何办法了。


4


        来往的马尾子都绕着莽麦走。他们开始还忍不住看他几眼,多来回几趟也就失去兴致,熟视无睹了。

        反正都已经这样了,你们想嘲笑就嘲笑,想讽刺就讽刺吧!莽麦心里想着,没有打算起来。

        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倒在地上,但浑身软绵绵的,像躺在柔软的棉花堆里一样惬意。“真舒服啊,趁着没人躺一会儿吧。”有个声音在心里劝他。他也同意了。可是,才刚刚眨了下眼,呼了口气,慵懒的舒适还没来得及冒出头,转瞬之间他就成了一头被人围观怪物。拉扯,哭泣,咒骂,劝解,踢打,桩桩件件,接踵而至。他最初感到毛骨悚然,跟着厌恶烦躁,最后却跟谁赌气似的横了心。已经丢人现眼了,你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他苦苦支撑、竭力维护的那点尊严,刹那间崩塌碎裂。

        烈日炙烤大地。舒缓的岷江河轻一声重一声地在耳边回荡。莽麦的眼神从茫然虚无渐渐聚焦。

        他看到了一抹让人心脏刺痛的鲜红。

        在碎石堆半埋的一丛残柳下,竟然长着一株娇小的赤芍。跟曾经在这里绽放过的那些赤芍相比,它就像个营养不良的早产儿,可是它能在这样的环境下生长,难道不是一个奇迹吗?

        莽麦感到鼻子一阵酸楚,眼泪夺眶而出。离开学校大半年了,可他觉得自己就像在糟糕透顶的生活中苦苦熬了几十年。

        自从河谷出了红滩,人们的心思从亘古不变的土地、庄稼和牛羊转换到每天用戥子过称的黄金,黄金,黄金。黄金的诱惑自然波及到了学校,村寨里高年级的学生接二连三辍学,那些在村寨里有亲戚的学生也跟着步入后尘。学业遥遥无期,未来迷茫未知,可黄金和钞票都是能看得见、摸得着的。

        很快,村里的中学生就只剩下莽麦了。一天傍晚,天空烧着晚霞,他从河边看书回来,在校门口碰到了班主任。年轻的班主任穿着一件黑色的藏袍,一头秀发随意扎在脑后,霞光在她的脸上抹了层胭脂。她参加工作后就接了莽麦他们的班。她不仅人长得漂亮,还多才多艺,知识渊博,很快成为女生们崇拜的偶像和男生们倾慕的对象。

        莽麦本来想躲开班主任,却被她叫住了。班主任一向喜欢这个用功且成绩优异的学生,特别是那些学生从各个班级流失后更是如此。她问了莽麦学习方面的一些情况,接着很自然提起他的父母亲,他们是否支持他上学,有没有可能让他也回去淘金挣钱等等。

        因为心里有愧,因为班主任在霞光笼罩下动人心魄的美,莽麦不敢看她的脸,垂下脑袋盯着脚下的水泥地,没有吭声。一张小纸片被风吹到他的脚边。他看着那片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残页,知道是某个男生写给某个女生的情书的一部分,因为那上面有“爱”这个字的文雅辞藻,还有一颗被箭刺穿的心。男生们写完蹩脚的情书后,总喜欢在后面画上这个看上去有些痛感的图案。

        他还从来没有给哪个女生写过情书,现在看来也没有什么机会了。阿爸虽然还没有让他辍学,可他心里已经隐隐有了预感。他是家里唯一的儿子,下面两个妹妹,让他回家娶妻生子是迟早的事。他们的村寨里还没有一个因读书而走出去的人,即使有一个拿工资吃皇粮的,那也是他当兵,立功,转业,用英勇的事迹换来的。

        想当初,家长们送他们到学校,并不是期望他们能用知识改变命运,而是希望他们不要成为个“睁眼瞎”,假如到了大城市连厕所都找不到——这是他们常挂在嘴边的话。因此,他们之所以到学校,他们之所以读书识字,只是为了将来有机会到大城市时,能在那些让人眼花缭乱的街道里找到厕所。

        “你应该知道,你人生的路不在那里。”班主任见莽麦低着头不说话,猜出他面临的困境。“你回去了能干些什么呢?农村的那些重活儿你能够胜任吗?你——”班主任说不下去了。莽麦的羸弱全校都知道,不说学校的各项运动比赛他沾不上边,即便是上一堂体育课,他也落在全班女生的后面。

        莽麦感到心里隐隐作痛。他们的根在村寨的土地上,从祖辈到父辈,从儿孙到后世,好像都得沿着这样的轨迹生活。黄金的诱惑还在一旁虎视眈眈。尽管他不想,可他不能掌控自己的命运。

        一阵微风吹过,莽麦看见脚边的小纸屑在起起落落中像无果的初恋,随风飘逝。他的脑袋耷拉得更加无力,校门口进出的学生看到他的样子,还以为他干什么坏事被班主任抓了个现行。

        莽麦的预感没有错,辍学只是迟早的事。每次周末翻山越岭赶回家时,已是黄昏,正在忙碌的阿妈总是埋怨,说他帮不上什么忙,就快成家里的客人了。莽麦知道阿妈辛苦,没有把她的怨言放在心上。

        需要买复习资料莽麦回家拿钱,阿爸在给钱的时候对阿妈说:“别人家的孩子都帮着家里挣钱,可我们的儿子还在伸手向我们要钱。”莽麦的心揪扯着痛,伸出一半的手僵住了。阿爸见他迟疑,扬了扬手手上的钱,像是在说你到底要不要。莽麦哆嗦着接过烫人的钞票,使劲忍住冲到眼眶的泪水,心里暗自说,即使无奈退学,期末也要考到全班第一,甚至全校第一。他想在无望的边缘可怜地证明点什么。

        莽麦发狠地看书。考试前几天,村寨里几个同伴、他曾经的同学上县城,将他约出去吃饭。他们回去当马尾子背砂,每个月都要到县城玩一天,这是他们辍学时跟父母谈的条件。几个人搭了辆便车,到县城后洗澡理发,看录像,打台球,整整玩了一天,临近吃晚饭的时候突然想起应该把莽麦叫上,虽然他们现在不需要再抄莽麦的作业,或者请他帮忙讲题,但多年的同窗友谊和他的人情他们还记得。他们读小学的时候还好,进入初中后大都没有心思学习了,偷偷摸摸谈恋爱,整天耗在球场上,晚上查寝后翻墙跑到街上通宵看录像,时不时还躲在校外的地埂或者山坡上的树林里喝酒,睡觉。他们大多成绩差,平常仰仗莽麦的时候太多了。

        如今,他们兜里有了钱,自然跟学生时代不同。他们找了家餐厅,要了个包间,五个人围作一桌,把莽麦强按到上位。等上菜的时候,他们吵吵嚷嚷地计算赌台球的输赢,赌资即是今天的饭钱。莽麦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个个衣着光鲜,头发油亮,十分帅气潇洒。他们现在都是“金老板”的儿子了,手上黄澄澄的金戒指是父母给的奖赏。莽麦还知道他们都买了名牌放音机,抽屉里装满了自己喜欢的磁带,卧室里贴满了歌星影星的海报。他们可以支配自己工资的一小部分,买自己喜欢的东西,可莽麦就像他阿爸说的,还在向父母伸手要钱。莽麦的心里忽然生出一丝羡慕,一丝如捕猎陷阱般危险的羡慕。他知道金漕子里的劳动有多辛苦,假期里他也背过砂。

        他们算完账掏钱的时候,莽麦有些坐不住了。如果只是在街边随便吃碗面还好说,可这家饭店装潢华丽,他还从来没有进过这样的场所,相信这顿饭也不便宜。他的兜里除了饭菜票,就剩几块零钱。他窘得发慌,脸也发烫,忍不住想找个借口离开。坐在他旁边的“黑熊”看到他的样子,知道他的心思,跟他说了请他的原因。莽麦的心里没有释然,还是觉得自己是来蹭吃的。

        “都讲完了。”“黑熊”转移话题,拿起莽麦的语文课本翻看。

        “就快考试了,这几天正在复习。”莽麦走到哪里都带着本书,来的时候匆匆忙忙忘了把课本留下。

        “黑熊”翻到一篇感兴趣的课文,专注地看起来。莽麦见他脸色平静,眼神奕奕而动。除了莽麦,“黑熊”原来也是喜欢学习的,只是成绩一般,后来不知找到了什么方法,成绩看着提升,最终却不得不回去。他行动迟缓,做什么都不慌不忙,但是身建体壮,干起活来是一把好手。

        “我喜欢学校。我喜欢读书。”“黑熊”发现莽麦一直盯着他,抬头看了他一眼,红着脸说。莽麦点了点头。

        “就算你想回去,你父母会答应吗?就算你父母答应,学校会要你吗?”旁边的同伴笑着说。他对学习深恶痛绝,但喝起酒来不要命,打起架来也是不要命,现在的生活正遂了他的心意。

        “是啊,确实再也回不去啰。”“黑熊”叹了口气,合上书,像擦拭灰尘般抚摸了下封页,把书还给莽麦。

        这顿饭丰盛,也吃了很久。莽麦回学校的时候,大门早锁上了,他只能翻墙。他手软脚软从墙头栽下来,摔倒在墙角的草丛里,等悉悉索索、晕头转向地爬起来,被班主任和值周老师抓了个正着。这段围墙最矮,他们守株待兔。

        值周老师是他们的体育老师,年轻气盛,人高马大,脸上带着痞气,教训起人来没轻没重。他一把抓住莽麦的领口,将他提得双脚离地。莽麦的身上酒气冲人。

        “晚自习逃课!还跑去喝酒!”值周老师喝骂着打了莽麦两个耳光。

        “干什么打人?不能好好说吗?”班主任本来对莽麦的行为感到恼火,但是见值周老师打人耳光,心里不悦,拉了值周老师一把说。

        莽麦已经喝晕了,这两耳光更是将他打得头昏脑涨。他没有感觉到痛,反而莫名其妙地呵呵傻笑。值周老师厌恶地将他狠狠推开。莽麦踉跄着后退几步,撞在墙上,胃里一阵翻腾,忍不住弯腰猛吐,一时间汁水淋漓,臭味难当。

        莽麦以前从来不喝酒,这天却鬼使神地跟同伴们拼起酒来。他第一次喝酒,却跟喝水似的,既喝忘了时间,也喝忘了自己。散场时都醉醺醺的,他们劝莽麦不要回学校了,跟他们一起看通宵录像,明天回去当马尾子挣钱。听了他们的馊主意,莽麦大着舌头理直气壮地把他们臭骂了一顿。他们想送他到校门口,也被拒绝了。他离开的时候,看上去步伐倒是稳健。不过学校在郊外,回去有那么一段路程,他被夜风一吹,却是越走越醉。他竟然没有发现自己把课本忘在包间里了。

        值周老师看到莽麦那副怂样,气不打一处来,捏紧拳头又想上前教训他。班主任赶紧把他拦住。她见莽麦不吐了,将他扶到寝室。值周老师在后面骂骂咧咧地跟着,却不搭手。班主任把莽麦交给室长,请他代为照顾。那晚莽麦翻江倒海地吐了好几回。寝室门窗大开。室长趿着鞋,咬牙切齿地咒骂着清扫。

        因为逃课还醉酒,莽麦挨了处分,在课间操期间还在全校面前念了检讨书。不过,这一切对他而言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考完试后他的阿爸到学校,把他的东西全部塞进一个大背包,连同他和他全班第一的成绩单一起带走了。


5


        莽麦躺的时间太久了,思维一经复活,开始感到羞愧。他把脸藏在腋下,紧闭着眼睛,想哭却哭不出来。中午休息时间到了,他想阿爸随时都可能会出现,说定已经站在他身边了,可他没有勇气抬头。

        各种声音清晰地传到耳朵里。吃过午饭,休息的人在遮阳伞下乘凉,聊天。玩牌的人聚在一起,吆三喝五,大呼小叫。喜欢玩水的年轻人又去大河边凫水,打水仗,听他们的哄笑嬉闹,好像某个不想下水的人连人带衣服被丢到河里去了。一切都好像跟往常一样。可是,怎么会一样呢?莽麦心里清楚,在那些听不见的嘁嘁喳喳的耳语中,他已经是茶余饭后被人拿来消遣的话题了。

        阿妈又一次来劝莽麦。她柔声说:“孩子,这样躺着也不是个办法,你总要吃饭啊。快起来吧,你阿爸回漕子去了,说是锥头上碰到了大石头,他们要想办法把它挖出来。”

        莽麦动了一下。漕子里真的挖到大石头了?还是阿爸为了躲避我这个不争气的儿子找了个借口?应该是真的,不然里面缺氧那么难受,谁愿意在那里呆着。阿妈说的对,总不能一直这样躺下去。躺到下午?躺到晚上?不管躺到什么时候,终归还是要起来的。莽麦咬咬牙爬起来。阿妈解下围腰给他拍打灰尘,可他还是像在磨坊里磨了一整天的糌粑。

        阿妈捡起莽麦的帽子,抖抖灰尘给他戴上。她提着背篓走前面,莽麦搭着脑袋在后面跟着。迎面碰到几个人,其中一个嘻笑着对莽麦说:“‘齐木洛念’起来啦?”莽麦脸色惨白,脑中一阵眩晕,眼前的世界突然模糊起来——“齐木”指的是水里那些侧身弓腰、蠕蠕而动、大小如剪下来的碎指甲般的河虾;“洛念”是说它们软踏踏直不起腰身、倒头大睡的样子。这话常常用来挖苦那些懒洋洋、浑身无力、坐没坐相、像没长骨头似的那些人,想不到今天却落到了莽麦的身上——而且,这绰号不只已经传遍了这片河谷,相信它还将长出翅膀,飞到任何它能到达的角落。

        “闭上你们的狗嘴!”莽麦听到阿妈在骂,那几个人笑着离开。他们的声音像是从天边传来的,飘渺而不真实。但笑声给人的疼痛却是真实的,像一击闷棍,像一记重锤。前所未有的羞耻让莽麦浑身僵硬,几乎迈不动脚步。

        莽麦机械地走到伞下,瘫坐在地上,不停地擦眼睛。到处都是人,肯定有人在关注,他不敢呜咽出声。他在心里一遍遍诘问:难道我要这样苟且地活下去吗?

        好不容易止住眼泪。喉咙里哽得厉害,什么也吃不下。莽麦前思后想考虑了很久,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清醒过。他对阿妈说:“我要回学校读书。”

        “你以后能靠文字吃饭吗?”阿妈的眼睛也是湿的。她怔了一下,忧虑而迟疑地说。

        “我已经没有其他的路可以走了。我连我自己都养不活,以后还怎么养家糊口。我不要过这样的日子。”

        “刚才我也在跟你阿爸商量,你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你说想回学校,可是最后考不上怎么办?难道又会来劳动?哎,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我会考上的。我只是担心学费。”

        “学费的事情你就放心吧。孩子都是父母的心头肉啊,我们的希望就是将来你们能过上好日子。”阿妈见莽麦说得那样有把握,心里还是高兴。

        “不知道阿爸他答不答应。”

        “回去后我跟他说,不肯我就一直求,他会答应的。”

        “不,阿妈,我还是自己去跟他说吧。我现在就去。”

        莽麦来到锥头,见阿爸和两个下手已经把大石头挖出来了,正在往墙里砌。还好那石头没有他们想象中的大,不然只有分叉改道了。

        阿爸见莽麦没有背背篓,大概明白了他的来意。他为莽麦今天的无赖行径感到气愤,沉着脸装作没看见。两个下手本来想停下手里的活儿,让他们父子说话,但莽麦的阿爸指挥他俩接着砌墙。

        莽麦铁了心,一言不发,耐心等候。墙砌好了,两个下手就地休息。阿爸盯着莽麦看了很久,终于开口:“你想说什么?”

        “我要回去上学。”莽麦毫不迟疑地说。

        “我还想着是不是要把你送到寺院出家。”阿爸停顿了片刻,才斟字酌句似的慢慢说。

        “做和尚去修行,确实是很有福报的事情,可是我想去读书。”

        “寺院里也不是一样学知识吗?”

        “那不一样。我不想过出家人的生活。”

        阿爸一脸凝重,很久没有出声。“锥头”里除了他们沉重的喘气声,一片安静。莽麦听到架欀的头顶有砂石唰唰跌落。

        “背砂本来也不是多难,你看你那些同伴都能干下来。‘黑熊’还开始当匠人了。”

        “我跟他们不一样。”

        “你知道,我们村里还没有一个人靠读书走出去。”

        “我跟他们不一样!”

        再次陷入寂静。

        “好吧,明天就带你去学校。我不知道他们还肯不肯收你。如果他们收了,希望你对得起自己的选择。”

        阿爸竟然答应了!莽麦还以为这场谈话会非常艰难。他不知道,自从听说他倒在地上不肯起来,他阿爸就已经想了很多很多,包括他今后人生的各种可能,都在心里细细地捋了好几遍。

        “你先回去吧。背砂的人来了,不要挡着道。”

        “谢谢阿爸!”莽麦浓重的鼻音里带着哭腔,这是他第一次对阿爸说出“谢谢”两个字。他见阿爸突兀的喉结使劲动了一下,像是在咽什么硬东西,但没再说什么,猛地站起身干活。

        莽麦转身离去,听身后传来砂石俱下的挖掘声。他逆行而出,一个一个让过进来背砂的马尾子,不看他们的眼睛,也不理会某些人叫他的新绰号。他感到胸膛里一片温暖,像是在严寒的冬日捂了一团火。

        走出隧洞,世界已是焕然一新。

        悲喜交集的眼泪就快收不住闸了。莽麦走上山坡,远离人群,在一棵杉树下悄然无声而又痛痛快快地哭了个够,直到心里变得亮堂,变得干净,就像这夏日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影的挂碍。

        身边有眼清泉淙淙流水。莽麦感到嗓子发干。他俯下身喝水的时候,看到水底有几只细小的河虾在游动,立刻想到刚才的绰号。他见那些河虾随水纹波动轻轻游走,其中一只奋力摇动,身子竟然立了起来。莽麦心里震动,发誓般地默默对自己说:即使我是他们眼中的一只河虾,那也要奋然游动,直立行走。


注释:

① 漕子:指开采黄金时挖掘的洞。

② 马尾子:指背砂的人。

③ 土狗儿:旱獭。

④ 灰:指水。采金中颇多禁忌,很多物事另有专用名词。

⑤ 锥头:指正在挖掘的隧洞尽头。

⑥ 磂子:指石头。

⑦ 红滩:指黄金出量大的地方。


原刊于《四川文学》第4期

泽让闼2020.jpg

        泽让闼,藏族,四川省阿坝州松潘县人。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摄影家协会会员,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学会会员。文学作品散见于《民族文学》《四川文学》《西藏文学》《散文诗世界》《参花》《民族》《草地》《贡嘎山》等刊物。著有中短篇小说集《冰冷的月》、散文集《人焉廋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