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得丑莫怨镜子歪。

——俄罗斯谚语

 

老实说本人逐级升到领导岗位这事,虽然并不是那么公平合理、问心无愧,但由于舅舅的缘故,我并不需要像其他人那样对人溜须拍马、花费金钱。这次又按上级的安排我被甘醇的美酒欢送着、洁白的哈达迎接着,坐上了泽雄县县委书记的头把交椅。据说泽雄县是省级贫困县,可是欢迎我的那场宴会和城里的任何一场宴会比起来毫不逊色。这里的人们是多么的性情温和和文明礼貌啊,我刚一掏出烟来,立马就从四面八方有十几个打火机同时给我点烟,看上去一点也不用怀疑这些人是真正的名副其实的“同志”了。

出席这场宴会的人是本县所有县级领导干部、宗教人士代表仲仓活佛、各乡镇和各部门的主要领导、退休老干部代表、基层干部代表等等,总之这个县四万人民群众中的“精英人物”全都到齐了。

我的前任县委书记和县长把我夹在他俩中间,把在场的每一个人用汉语一一向我进行介绍,“这是县委副书记赛沃杰,领导能力很强,是您难得的一位助手。”

其实县级领导干部今天在“途中迎接”时已经向我作过介绍了,并且他们大多现在我也已认识了,可是赛沃杰等人依旧又是微笑又是弯腰地用半生不熟的汉语说着“欢迎您,扎西德勒!”并且给我敬献哈达。

“这位是仲仓仁波切,本县佛位最高的活佛。”

仲仓嘴里连连说着“扎西德勒,扎西德勒”,顺势用双手夹住我的头想和我行碰头礼。

“这位是县畜牧局局长康贡保,嘿嘿,今天是有点醉啦。”

康贡保确实是醉了,连句“扎西德勒”也未能表示。

“这是县人事局局长王雄。”

“扎西德勒!”

“这是县文化局局长华尕桑,是位打麻将的高手。”

华尕桑用他的名字一样的藏汉混合语说道:“书记有空时打电话过来,一起玩玩,扎西德勒!”

“这位是泽雄村的支部书记班玛加,今天作为基层干部代表来欢迎您的。”班玛加抓住我的手说:“书记罗罗【1】,草场全被老鼠和虫子啃光了,而且我们的夏季牧场上还没有水,去年和今年给畜牧局和草原站递交了无数报告……”县长打断他的话说:“呀,这些事以后再进行汇报。”

在座的人全部介绍完了,各种菜肴堆积如山,美酒好似泉涌,人们渐渐醉了或者有点微醉,可是向我敬酒的人不但没完而且越来越多了。不过主动替我喝酒的也不少,所以好像不必太紧张。我给谁敬酒,没有人不喝的,有些甚至说“活佛面前戒酒已有多年了,可是今天一定得喝下了。”

啊!这是些多好的同志啊,还有一个更好的同志呢,他的年纪好像比在座的所有人都大,可是他自始至终面带微笑,频频点头,弯着腰忙前忙后地在给以我为首的人们提供服务,没见他的屁股挨一下椅子。可是没人愿意太注意他,起初我还以为他是餐厅服务员的领班呢。可是后来他在我面前低头给我敬酒时不知是谁说了句“噢,这是县委办公室副主任本杰布。”

“谢谢,你辛苦啦!”我起身准备喝下那杯酒时,不知是谁说了句“好啦,好啦,今天书记喝了不少啦,这里海拔高,不能一下子喝太多。”本杰布弯着腰识趣地和我拉开了距离。

下半夜我醒来时酒也已经醒了,头稍微有点痛,心在剧烈跳动,这是由于海拔高造成的。回头想想一点也记不起自己是怎么进屋的,怎么上床睡下的。

办公室副主任本杰布在我的屋子里守着,他见我醒来马上满脸堆笑,点头哈腰地跑到我跟前说:“书记睡醒啦?有啥不舒服的吗?喝杯茶,喝点饮料,还是吃个桔子?”

原来屋子里各种食物和烟酒、酸奶、饮料等应有尽有,后来我才慢慢知道并不是今天一天才这样,而是天天如此。

我摇着头刚把烟掏出来,本杰布就如闪电般迅速打着打火机给我点了烟。后来我慢慢了解到本杰布自己虽然并不抽烟,却经常随身带着一包高级香烟和一把打火机。高原地区由于缺氧,现在的这些打火机很难打着,可是本杰布的打火机却像是特制的一样没有一次打不着的。平时我刚一掏出烟来时,有很多人想给我点烟却打死也打不着时,本杰布早已经给我把烟给点上了。每当这种时候他脸上总会露出像是完成了一件什么大事似的得意之色。还有本杰布和我俩之间不管有多远,例如在就餐时我俩中间不论隔着多少人,我手上的烟还没送到嘴边时本杰布的打火机早就在我的面前打着了。其速度之快和熟练程度确实令人感到惊讶。毫无疑问,这是进行了有预谋地长时间训练过的。

也不知是本杰布的上嘴唇太短还是上门牙过长,他的正前面的几颗牙齿天天露在外面,人看着总是一副笑嘻嘻的样子,至少在我的面前时他不但经常是这个样子,甚至有时候我动怒批评他的时候也是这样的。他频频点头的那个样子不由自主地让我想起了多年以前的一件事情来。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我哥哥在兰州上学时的一个暑假抑或是寒假放假回家时 ,给我买来了一只汉地小花狗,那只玩具小狗的头和身子是可以分离的,它的脖子上有个细铁丝小钩,脖环里面有个细铁丝圆环,将脖子上的细铁丝小钩挂到脖环里的细铁丝圆环上,轻轻碰触一下,那狗头就会长时间不停地摇晃点头。那只玩具狗和本杰布唯一不同之处就是那只玩具狗虽有尾巴却不会摇,而本杰布假设长有尾巴的话毫无疑问会摇个不停的。

最后我觉得对本杰布有无脊梁骨、肉里有无骨头需要进行一番思考了,思考着思考着就感到反胃想吐,于是我对他说:“你去睡吧。”

“噶若盖瓦【2】,那怎么行?那怎么行?您是第一次到海拔这么高的地方上来的,加上昨天晚上又喝了那么多酒,怎么能丢下您一人不管呢?”

“没事,我没有任何不适,我还要睡一会儿,你也可以去睡觉啦。”我虽嘴上这么说,却没有一点睡意,加上本杰布又那么固执地非要守在这里不可,所以心想何不借此机会跟他了解一些当地的情况呢?尽管我向他问了许多问题,可是令我惊讶和失望的是,本杰布对这里的海拔高度、县域面积大小、有多少人口、有哪些民族、入学率是多少、升学率是多少、僧人有多少、财政收入有多少,群众最关心的是什么、干部最关心的是什么等都很清楚,其中干部们最关心的事是今年工资能涨多少。除了这些以外其他他一无所知,甚至连今年牧民净收入是多少都不清楚。更加令我惊奇的是本杰布原来是一个文盲或者说至少是个半文盲。他唯一的知识或技能就是会开车。后来我逐步了解到本杰布是一位复员军人,参加工作后没多久就参加了一个汽车驾驶员培训班,回来以后就一直以开车为业。他先后在各个单位里开过大小汽车。由于他侍奉大小任何领导都十分周到得体,后来就成了某位县长的司机。而这位县长是旧时一户牧主的后代,而本杰布的父亲则是基层积极分子的领导干部。因此在“文革”时期他们两个家族之间发生了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之间的你死我活的激烈斗争。然而现如今的人们因为具有 “有奶便是娘”的宽宏气量,所以只要是县长的事情不论公事私事,本杰布不分白天黑夜总是侍奉得很周到。因此,整个泽雄地区流传着“司机就应该像本杰布一样”的说法。在县长的亲自提议下,县政府给本杰布授予“先进个人”荣誉称号。这是本杰布半辈子人生中获得的第一个嘉奖,因此他当时的高兴和激动的心情是用任何一种语言和文字都无法表达的。他眼含泪水,声音颤抖着对那位县长说:“您的恩情我永生难忘!”据有些人的说法,从那以后本杰布的嘴唇再也闭不住了。

没过多久,本杰布被那个叫做姚书记的县委书记相中后成为书记的司机,一年多之后通过“特殊照顾”本杰布被任命为县委办公室副主任。本杰布立即把老婆和女儿母女俩赶出家门,随即领来了一位比女儿还小的一位姑娘。此时本杰布才感觉到原来的那位县长除了利用他外,实质上只是给他给了个所谓的“先进个人”的那么一张对吃穿二者都毫无用处的一张纸片片外什么都没有给他。所以他认为自己真正的恩人是姚书记,于是把姚书记请到家里用美食和美酒让他感到心满意足。这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那时候背地里对姚书记提意见的人很多,甚至有的人还说姚书记和本杰布的老婆关系暧昧,说姚书记在本杰布不在家时去的次数比他在家时去的次数更多。然而姚书记调走以后人们慢慢也就把这事给淡忘了,同时本杰布的职务也就原地踏步了。现在本杰布虽然早已过了退休的年龄,成为全县干部中年龄最大的一个人,可是由于他常给领导们点头哈腰笑嘻嘻地送东西,所以谁也不愿让他退休。

因为本杰布不停地往火炉里添煤,屋里的温度超高,致使本杰布自己也脱掉外衣,解开内衣最上面的两个纽扣。他的脖子里戴着佛珠和各种护身结。后来我逐渐了解到本杰布的宗教信仰虔诚到近乎迷信的程度,本县大大小小的活佛没有一个没被他请到家里的;属于各种教派的形形色色的流浪僧人、装神弄鬼者、坑蒙拐骗者等等都被他请到家里进行款待,甚至他见到一个穿着黄色内衣的人也会把帽子夹到腋下双手合掌表示恭敬的。

有次有个来历不明、能用牙齿如咬豆子般咬碎碗的一个非僧非俗的人在本杰布家里住了很长一段时间,本杰布不仅对人称此人为“我家的活佛”,而且不管见谁都说“噶若盖瓦,我家的活佛怎么可能是个凡人呢?偷盗根托家的摩托的那个贼娃按他昨天指示的方向追去后就把贼娃给抓住了。”“噶若盖瓦,我家的活佛怎么可能是个凡人呢?他给黑帐村的那个快要断气的病人吹了口气,那个病人当即就能起来啦。”

可是遗憾的是,最后本杰布的老婆和“活佛”以及他家的一部分存款不知去向后,他脸上的那个永恒的微笑很长时间消失了。更加令人遗憾的是这时候没有一个人同情、可怜他,有的人还说“活该,正好,短脖子本杰布刚得到一官半职就抛弃了媳妇和女儿,找了个娼妓。现在怎么样,遭报应啦!”

本杰布也听到这话后气愤不已, “县委的钱花完前,我本杰布的钱就花不完,这点损失算不了啥。”据说他口出狂言说了这样的话。

两个多月之后他的老婆倒时回来了,可手上不但没有一块钱,而且金耳环和珊瑚项链等也了无踪影。据说本杰布平时对人极其亲昵地称什么“亲戚”、“好友”、“朋友”之类的,其实终生没有一个知心朋友。他有个哥哥,也对他说了狠话:“你这条老狗,要是你这次还让那个女妖精回来的话,咱俩这辈子兄弟缘分就到头了!”从他哥哥所说的“这次”的意思中能听得出这样的事情以前也发生过。后来得知在本县如果有人说“本杰布的老婆”这种话时,就已然成为一种忌讳或是耻辱的代名词了。

本杰布也气势汹汹地骂道:“噶若盖瓦,你这条母狗是回来吃屎的吗?这次绝对没有你进来的地方。”

“啊啧,不是你要我‘活佛说什么你都要听他的’不是吗?再说活佛和我俩只是去朝圣外,其他没任何事的呀。啊嚯,我这命啊……”那女人抹着眼泪嚷着“现在我要去死。”便做出要走的样子,本杰布拦住她的去路说:“站住,站住,活佛你俩之间真的没有发生其他什么事吗?”

“向拉萨觉沃佛起誓,啊嚯,看来你还是在怀疑我呀。啊嚯,现在我除了去死外没有其他办法了。”

“哪个说不相信你了?走,回屋里去。”本杰布好像真的相信她了似的,原因是他现在还在把那些“活佛”之类的人请到家里来,用酒饭进行款待着呢。本杰布虽然不知道牧民人均纯收入是多少,不知道群众最为关心的事情是什么,可是他对这个县城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如何,尤其是领导人之间的关系如何他似乎是非常清楚的。他说:“噶若盖瓦,地方上的领导大部分都是洛主任的人。”他所说的这个 “洛主任”原来是现任县人大常委会的主任名叫洛赛的那个人,此人以前担任过两届县长。

“噶若盖瓦,现在赛书记权力很大,人也是比较清廉。噶若盖瓦,话要实话实说。”他所说的“赛书记”就是现任县委副书记赛沃杰,他所说的“人也是比较清廉”似乎应该理解为比起其他领导还是比较可以的意思。他接着继续说:“噶若盖瓦,要说烂脏的人那就要数唐常委了,那个人烟酒就不在话下了,连鞋油都得花公家的钱买上后要送给他。啊啧,买上后他就会往家里拿走的,每个项目上少说也吃了五分之一。”

后来我听人说赛沃杰在经济方面没有大的问题,但是爱拉帮结派和争权,极喜制造矛盾,因此人们非常讨厌此人。

据本杰布说现任正县长虽然是个好人,但是他和那个名叫白玛多杰的副县长有亲戚关系,而白玛多杰则是个十足的“奸臣”,时常左右着县长。因此人们也不太敢相信县长,不敢对他说心里话。没过多久我从其他人的嘴里也听到那个叫白玛多杰的不但确实是个“奸臣”,而且还听说此人和本杰布的老婆有关系。

“那么县级领导干部之间的关系到底怎么样?”我这样问他。

本杰布弯着腰微笑着频频点头说:“嘿嘿,书记罗罗,噶若盖瓦,从表面上看大家好像都是你好我好,其实肚子里谁都恨不得别人都死光,只剩下自己一人才好呢!”

哎哟,这是一个文盲说的话呢,还是一个哲学家说的话呀?我深感惊讶,不得不问道:“真的吗?”

“你慢慢会知道的。”

“那么他们之间的主要矛盾是什么呢?”

“就是争权和争财。”

“噢,”我差不多成了本杰布的学生了,我问:“比方说呢?”

“比如说你的人要提拔到领导岗位上时,那就要求我的人也得提拔一下;某个工程要给你的什么人时,那我的这个人也要给个什么工程。”

我更加感到惊讶,陷入了沉思之中。

“嘿嘿,噶若盖瓦,你慢慢就会知道的。都说咱办公室的主任才多水平高,他也写了几本书,但是他这个人骄傲得很,所以你还是趁早要打压他。他今天不是也没来欢迎您吗?”

我没有说什么,本杰布就连忙转移话题说:“嘻嘻,噶若盖瓦,现如今除了愚蠢的牧民们外,干部当中让子女去民族学校就读的几乎没有。”据他说其主要原因是招考公务员甚至是招收个司机时都没有民族语文的试卷,找不到工作造成的。

这个问题我之前就知道,而且自认为民族感情无法代替吃穿二字,因此把自己的两个孩子都送到教汉语的学校里了。

本杰布虽然不懂入学率和升学率的状况,但是他所说的这些情况不但是实情,而且还是个不可能出现在任何一个资料和统计中的,所以我觉得所谓“愚夫口中出格言”不就是这个还能是什么?尤其是我还觉得他这个人是个敢把心里想到的事能说出口的一个人,因此当初对他所持的看法也就彻底被颠覆了。

天还没有亮,我准备起身出门去解个小便,本杰布在拦住我的同时将一把塑料尿壶拿到我跟前说:“不能出门,会感冒的。”

我有点慌乱,说:“不不,没关系的,我至今还没往尿壶里尿过尿呢。”可是他再三坚持要我用尿壶,我无奈之下就对他说谎:“我还要大便呢。”

“可以拉到这里面。”

“这绝对不行。”

“这没啥不行的,前任书记也往尿壶里拉过屎呢。噶若盖瓦,反正您不能出门。”他拦住我说:“前任书记走后,您就可以住进卫生间在屋子里面的套房里。”由于宴会上喝了许多的茶和酒,虽然尿憋得快要尿出来了,但是因为一辈子没用过尿壶,觉得实在很难为情,费了好大的劲儿后才总算尿完了。

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本杰布不容我多思多想,就把那尿壶像端着个福禄宝瓶似的置于胸前出门了。这种麻利劲儿要是不经过长时期的训练,是绝对达不到这样的熟练程度和速度的。

天完全亮了,我见本杰布的发根约有刀背厚的齐齐地白如螺贝,原来他这是用染发剂染了头发。

最后本杰布说,大家都在为你是这个县的历史上真正是藏民的第一个县委书记而高兴,而他本人就更是高兴得很,所以如果您能到家里坐坐,是他的荣耀和福报。他说着就要准备给我磕头似的,所以我连忙答应了他。

这些天我毫无闲暇时间,被当地党、政、教的高层领导(人士)一一邀请到家里不得空闲。这些人的家里陈设十分豪华,令人惊奇,让人觉得他们的财富的来路令人生疑。让人深感意外的是本杰布的院子比起县上其他领导干部的院子也毫不逊色:用空心砖垒着很高的院墙,院子中央有个很大的煨桑台,桑台上青蓝色的桑烟袅袅;有十余间砖木结构的房子,正前方用玻璃封闭着,感觉暖洋洋的。再仔细看一下,有供放着各种教派的佛像和各色活佛的画像,以及毛泽东的画像等的前面摆放着许多铜和银子的佛灯的佛堂;内有外包黄色缎子的床铺和软垫式卧榻的活佛僧人的寝室;被他自己称作客厅的俗人会客室、被他自己称作餐厅的餐饮室;主人夫妇俩的卧室等房间。我不由自主地发出赞叹:“你家条件不错啊!”

本杰布弯着腰微笑着频频点头,他说:“嘿嘿,托三宝和共产党的福,如今有幸身在有些人之上,有些人之下。我虽然有三十八年的工龄,三十六年的党龄,可现在还是个副科,要是有朝一日能拿个正科的话我就心满意足了,还望书记多多关照。”他说着就像要给我磕头似的。

我当然也知道邀请我的这些人都各有各的目的,对于这个我也是有所警惕和思想准备的。然而像本杰布这样公然直言相告的我还是感到有点措手不及,所以也就只好顺杆表示“呀呀”了。

本杰布继续像要给我磕头似的连连说:“感谢书记,感谢书记,现在我可就放心了。”

我给组织部提出,本杰布年纪这么大,应该给他安排个正科。正如俗话说的“搞不懂就请教长者,看不见就登上高处”的话那样,觉得要是把他安排到自己身边也没啥不妥,就责令他们任命他为办公室主任了。老实说这个任命当然也与原来的那个主任好像确实很骄傲,若没有公事他绝不会到我这里来也是有关系的。

本杰布对我的报答也算是举世无双了,大概一年之后,他提出要求说:“现在要是能拿个副县级,我也就可以退休啦,还望书记多多关照。”

此时本杰布和我已经混得烂熟,所以我也就毫无顾忌地对他说:“你一没有学历文凭,二来岁数又这么大,我怎么向上级推荐呢?”

本杰布弯着腰微笑着频频点头,同时拿出一个纸袋打开,把他的党校函授本科文凭递到我手上。

“你大字不识几颗,这文凭是怎么拿到手的?”

“是咱办公室的秘书替我考试拿到的,我的实际年龄虽然是五十七岁,而在档案里所写的年龄是四十九岁呀。”

“这样算的话你不是十一岁时就参加工作了吗?这谁能相信啊?”

 “嘻嘻,很多人都在这样糊弄着呢,如果有关系的话谁还来查这些呀。所以这关键还在您这儿。”

“唉——这不是我一个人所能决定的。”

“赛书记给我承诺过,仲仓活佛也答应过我要把此事放在心上的;其他的活佛也说我这件事能成。我自己平时也在向三宝祈告,侍奉僧众,焚香祭祀土地神等。现在关键就在书记您这儿。”

“嗯……即使能获得上级的批准,可是我听说这儿的干部和群众当中你的口碑并不是太好,所以当选的可能性也不太大。”

本杰布也并不藏着掖着,他说:“确实是这样,不过要是让真正民主选举的话,绝大多数领导落选那还不是意料之中的事吗?”他进一步说道:“所以,要是需要选举的话,还要书记您出点力呢。”

此时,本杰布的老婆说:“书记是自己人,不需要多说的呀。”她说着话就把酒杯递到我手上。接着不知是给谁打电话喊来人开始打麻将。

和领导一起打麻将玩扑克,是一种不太露骨的行贿方式。不大一会儿,我兜里就有了一万多块钱的收获了。这和关照一个工程所得到的好处相比虽然算不了什么,但积水滴为大海,积尘埃为山岳不是吗?

通过以我为首的泽雄县委大力美化推荐本杰布,他被确定为副县长的候选人了。但是,据说基层代表们想把原县委办公室主任才多选为副县长,想拿才多换掉本杰布,而且大家还说“与其选本杰布当副县长,还不如选阿卜杜呢。”代表们口中的这个叫阿卜杜的人是流浪到本县讨饭的一个回民乞丐。

听到这些传言后本杰布说:“那么首先应该让仲仓活佛去做工作。”

每当换届选举的时候,是仲仓活佛为最忙碌的时节。想当支部书记或者村长的那些人常跑到他跟前吹风,说什么群众愿意选他当支部书记或村长,可是个别坏人由于嫉妒破坏选举工作,因此希望您关怀此事云云。仲仓活佛对此心领神会,马上叫来能够代表该村的若干有能力的人,给他们讲一些要是把某人选为书记或村长的话,能够给村里带来怎样怎样的利益之类的话。这样一来,大家一般都会表示 “啦索”(遵命)的。

而且,在进行县级领导干部换届选举时,要是用给仲仓活佛的大儿子安排某个领导职位或者给他的小儿子安排工作等事来作诱饵,仲仓活佛一般都会发挥大的作用。不过要选举本杰布这种货色当副县长的话,代表们会反感透顶,愿意说“啦索”的顶多只会有五、六个人,即便这么五、六个人也是他们到底心里愿意还是嘴上答应谁都很难说得清。

现在已然不是本杰布一个人的事了,要是本杰布落选的话,组织的意图就落空了,这样我本人也会被看作是没有能力的人,其结果自然会影响到自己的前途。

我本人已然无计可施了,我生气地对代表们说:“说白了嘴虽大也在鼻子下面,你们不过是用来擦手的毛巾而已,因此愿意选也好,不愿意选也罢,本杰布一定要当选上副县长的。”

对身为公职人员的代表,哪怕对他们说“我要杀死你”,他们也不敢有任何忿忿不满的表示。可是基层的非公职人员代表就不一样了。“我们也早就知道是那样的,你到此地说的唯一的一句真话就是这一句,现在我们全明白了!”他们这样说着,纷纷轰着摩托车的油门愤然四散离去。

我乱了方寸,不知所措,于是严令各乡的书记和乡长明天这个时候要是哪个乡缺了一个代表,那个乡的书记和乡长就地免职。书记、乡长们就差没给代表磕头,去央告代表们,好说歹说才算把代表们一个不少地叫回来了。

我首先向代表们表示道歉,请求原谅,同时承诺今年要给每个村安排十万元以上的一个项目;给每位基层代表开支五千元让他们去内地参观,还给每个代表发了价位在一千元以上的手机一部。真如俗话所说“死神魔主也得看看吃喝的情面。”他们的怒气总算得以平息。不过他们对县上一开始就制定了的如果同意就不用在选票上作任何标记,直接可以投票的选举办法表示坚决不同意。这其实就是还是不打算投本杰布的票,这使我彻底没辙了。此时县上的各位领导也把此事推到我一个人的头上撒手不管,我感到孤立无助,由是对本杰布产生一股莫名之火。然而现在除了本杰布一人外,没有人主动到我跟前来。

本杰布依旧弯着腰微笑着频频点着头来到跟前说:“给才多允诺推荐他上副县级,再让他去做代表们的工作不行吗?”

“闭上你的狗嘴吧!这世界上最难收买的就是知识分子的心你懂吗?滚开!”我嘴上虽然这么说,可心里却在想试试也无妨,于是打电话叫才多过来。

才多黑着脸进来了,看上去像是一个一辈子也没有笑过一次似的冷若冰霜,确实很傲慢。他左腿搭在右腿上翘着二郎腿(在这个县里至今还没有出现过敢在我面前这样坐的人)抽着烟听了我的话后说:“哼,一个副县长,这对我是一种侮辱,要是把我选举为副县长,我明天就要办退休。嘿嘿,但是我早就领教过你们在干这类事时,你们有人们想都想不到的各种办法的,这次我同样对你们充满信心。”说完不等我回话欲起身离去。县委副书记赛沃杰见状质问:“你这是什么态度?”

“泽雄县一切矛盾和麻烦的总设计师,你没有资格跟我说话!” 才多对赛沃杰说了此话后拂袖而去。

现在我这是如同到了河边哪有不让马儿饮水的道理的时候了,我把身为公职人员的代表召集起来,要求他们在选票背面写上投票人即本人的姓名,并且宣布谁如果不投本杰布的票就撤谁的职。我知道公职人员代表人数略多于基层非公职人员代表的人数,这样算来本杰布当选的把握较大。不过遗憾的是经检票统计以后发现,虽然有职务的代表都投了本杰布的票,可没有职务的那几位代表中没有一个人投本杰布的票,而且基层非公职人员代表中除两三个人外全部投了才多的票。本县代表总数恰好是一百名,其中才多得票五十三票,本杰布得票四十七票。

我心灰意冷,毫无办法,没有马上宣布选举结果,我招呼把四大班子主要领导和县委副书记、组织部长等人留下,让其他人离开会场稍作憩息。

我除了抽烟没有别的办法,默不作声,县委副书记赛沃杰亲自点了一遍选票后问:“这是什么?”

原来他发现才多的选票当中,有九张写着“才让多杰”的选票。

组织部副部长兼总监票人解释说:“才多的真实姓名为才让多杰,他的档案里这两个名字也是并存的,所以应该视为是同一个人。”

“你住嘴!他的身份证上是怎么写的?”副书记这样厉声发问后,总监票人也就低头不语了。

我们宣布:“同意本杰布的选票为四十七票,同意才多的选票是四十四票。因此二人均未超过半数。”

仲仓活佛的小儿子近日因赌博赌输了仲仓价值五十万元的汽车,所以仲仓现在在步行走路。那天晚上我们答应给仲仓买一辆好车送给他,最后他也就同意了给那九位基层代表做工作,让他们答应发誓给本杰布投票。同时我也动员没有职务的代表给本杰布投票,承诺给他们安排领导职务,这样他们也就表示只要给职务的话就同意给本杰布投票。

不管怎样选举是成功了,然而为本杰布当选成功所已经花费和答应的资金全部加起来超过一百万元以上(不含本杰布本人所出的花费),因此人们立刻开始称本杰布为“百万元县长”了。特别是我所承诺的许多事情未能予以兑现。此外,没过多久,县上又作出了考试招录全县待业青年,按分数高低择优公平为学校和医院录用一批教师和医生的决定。可是到了最后考试成绩居然连参考依据都未当成,全部按关系进行招录,本杰布的那个文盲老婆也在被录用的人当中。由于发生了一系列诸如此类的事情,该地干部群众对我大失所望,甚至才多写出关于近年来泽雄县生态持续恶化的文章发布到网上。当我以才多损害了本县名誉之名准备对他进行批评时,他却当着众人之面用手指指着我的眼窝怒斥:“像你这样的所谓的领导,比隆务大街上的毛驴还多,在我眼里你们只不过是一群寄生虫而已!”敢如此公开痛骂者有之,自然我也知道背后更有人在胡说八道,甚至说我和本杰布的老婆有一腿。

鉴于这种状况,我觉得再继续留在这里没有意义,于是拿上礼品去找舅舅求他帮忙调动。

哈哈,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不久我升职成为副州长。在我临离开泽雄县的时候,组织层面除了有四大班子的代表前来送行之外,群众当中没有一个人前来送别,甚至连本杰布的面都没有见着。

 

注 解:

【1】罗罗,藏语。本是宝宝的意思,藏民央告求人时的常用语。

【2】噶若盖瓦,藏语。本是起誓用语。本文中与起誓并无多大关系,只是文中人物表示自己所说的话并非虚言的一种习惯性用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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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次仁顿珠,1961年10月生于青海省河南县。7、8岁至13岁在家放牧,13至21岁上学读书。曾从事中学教师,司法文书,史志编写等工作。2013年提前退休专门从事文学创作。1982年至今发表藏、汉文小说二百多万字。主要作品有三部短篇小说集、一部中篇小说集、四部长篇小说。部分小说被译成蒙、英、法、德、日、瑞典、荷兰匈牙利等文字,并选入藏、蒙地区大中院校及部分海外高校教科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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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者简介:角•华青,1958生于青海贵德。先后在海南州民族师范学校、青海民族大学、复旦大学和中央党校函授学院学习。长期从事新闻翻译编采工作。主要译作有《藏族情歌》《藏族酒曲》《译苑独舞》《文艺复兴和三位大师》(合译)《生命的演化》(合译)《艺术的起源》(合译)《科学改变人类生活的119个伟大瞬间》(待出版),以及小说家次仁顿珠先生的大部分长中短篇小说,诗人尖•梅达先生的诗集《白刺果》等译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