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十届重庆青年电影展中,我们有幸邀请松太加导演担任影展的终审评委之一。早在第五届重庆青年电影展上,他的作品《阿拉姜色》便深受影迷喜爱,展示了一名藏族导演独特的电影视角与艺术表达。
本次采访,松太加导演紧扣“重庆”“青年”与“电影”三个话题侃侃而谈,强调保持初心是导演最重要的追求。尽管面临诸多外在因素的影响,他始终坚持将独特的视角和质感作为衡量“好电影”的标杆。怀着对青年影人的殷切期望,松太加导演毫无保留地分享了他多年的从业经验和实践体会。
电影《阿拉姜色》
重庆
Q:您的作品《阿拉姜色》作为第五届重庆青年电影展的闭幕影片,能否请您讲一下您与重庆这个城市的缘分?
松太加:我对重庆的第一印象是通过影像来的,比如电影《疯狂的石头》,还有陈坤演的《火锅英雄》,这些影片都在重庆取景,让我对这个城市充满了好奇。尽管我去成都的次数更多,但在此之前我还没来过重庆。在制作电影方面,我早就有一个创意,和制片人讨论过想为重庆写一个剧本,但因为当时有另一个在重庆拍摄的故事题材与我们的创意有些雷同,所以我们放弃了这个想法。但这是很早之前的事了。
Q:您觉得《火锅英雄》和《疯狂的石头》这些影片中展现的重庆地域空间与您此次亲身经历的重庆有区别吗?
松太加:没有太大的区别。我觉得重庆整个城市像是在山地里。小时候我在藏区长大,视野特别开阔,记得中学时第一次见到内地的人下车后都在喊“山”,我很奇怪为什么有人对山这么好奇和激动。后来第一次到北京,看到一马平川的平原,能感受到北京的地貌,以及中原地区的人对藏区的惊讶。那么重庆给我的感觉就是——闭上眼睛后,山和水雾、水气特别足。
松太加
电影
Q:您作为第十届影展的评委,会在哪些维度上对一部影像作品作出评判?可以谈谈您心中的“好电影”是什么吗?
松太加:我觉得重庆青年电影展的定位是一个面对年轻人的窗口,展现的是年轻人闪光的那一面。而作为一个导演,视听层面是我在观看影片时始终坚持的评判标准之一。我想,导演在视听层面的天赋是无法掩盖的,是一种先天的优势和特色。或许他们使用的设备比较简陋,但从中,我们可以探寻到导演独特的电影视角以及视听语言,也可以发现他拥有多种可能性的特质。
如果我认为有些电影特别有意思,那就能称之为我心目中的“好电影”。尽管从有些影片中看得出来剧组缺钱,但它有一个独特的东西——有视角、有质感。这些元素是导演未来发展的关键。挖掘这些独特之处,是我评判影片时的主要想法,这些独特的视角和质感是导演长久发展的基础,使他们在未来有更多的可能性和前途。
Q:您能大概谈一下这些片子的一些特质或者视听语言为什么会触动到您吗?
松太加: 因为我以前学的是摄影,也当过摄影师,所以我曾以摄影师的身份参与到很多导演的创作过程之中。当时,有些导演并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这让摄影师的工作变得非常痛苦。他们需要拍摄很多机位,然后在剪辑台上完成影片。这种方式对我来说就像是一种赌博,没有清晰的思路和脉络。
然而,我非常推崇那些有清晰想法的导演,他们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能准确地表达出来。这些导演即便使用简单的设备,也能清楚地传达他们的意图。这种清晰性和准确性在很多重庆青年电影展的长片和短片中都有体现。相比之下,有些片子是在剪辑台上完成的,导演在拍摄初期没有整体的思路,而是在剪辑阶段进行二次创作,我认为这种方法存在一些问题。一部好的影片,即使设备简单,但只要导演清楚自己想要表达什么,依然能打动人心。
Q:您谈到剧本非常重要,那么您认为好的剧本和表达自我的剧本应该是怎样的呢?
松太加:这完全取决于个人的擅长之处,但我认为前两部作品最好是写自己内心深处真正触动的内容。这种触动会在剧本中与情感建立起纽带。如果只是堆砌一些死板的概念,观众是感受不到你内心的真实情感的。
比如说,我看到有一部参赛短片是关于葬礼的。葬礼本身是一个非常严肃的主题,但这位导演却把它喜剧化了。我觉得这个处理方式非常有意思,因为它展示了导演独特的视角和对题材的创新。
Q:对于那些想要真正成为一个好的导演,并且更好地传达自己声音的导演们,您有什么好的建议吗?
松太加:作为一个导演,我觉得说这句话可能不太妥当,但我真实认为有些人确实非常适合当导演,这在某种程度上是天赋使然。有些人在光影的运用上得心应手,拍出来的作品特别好,但实际上这些作品并没有太大的意义。
我认为导演重要的是提早发现自己是否适合干这行。如果觉得自己适合,就要保护自己的初心,发现自我是非常重要的。甚至在我这个年龄层中,也有一些导演没有真正发现自我,其实已经不太适合干这一行了。这对他们来说非常折磨和痛苦。所以,年轻导演们要认真审视自己是否真的热爱电影,并坚持自己的初心。
Q:您刚刚谈到了创作的初心,能否分享一下您当时接触电影创作的初心和拍摄电影的动力是什么?
松太加:其实我觉得是因为热爱电影。尽管“热爱电影”这个词听起来很抽象,但确实是我多年从事摄影师和美术工作的驱动力。我始终热爱电影。然而,现在的很多年轻人需要反思自己是否真正适合拍电影,是否真的热爱电影,而不仅仅是追求导演这个身份的光环。
很多年轻导演在现场只是扮演一个导演的角色,而不是真正热爱电影。他们可能只是爱导演这个光环,而不是热爱电影本身。对于我来说,热爱电影意味着在二十七八岁的时候舍弃其他一切,坚持拍电影,并一直坚持了十几年。如今,我确实是热爱电影,如果不是热爱电影,我可能也无法从事其他的工作。
松太加
青年
Q:结合本次影展的观影体验,您觉得当下的青年导演在表达时是否存在某种普遍的趋势或共同的主题?
松太加:我这次普遍感受到青年创作者最难能可贵的一个特点是对“故乡”的表达。青年导演们在尝试表现那种回不去的“故乡”——这种感觉已经贯穿在大部分青年影人的作品中。那种回到故乡却发现已不再是故乡的情感,是所有年轻人普遍的尴尬状态。
在与评委们一起讨论时,我们都发现很多电影有一个共同点,就是用火烧掉某样东西。可能这与当下年轻人的状态很像,就像李沧东的《燃烧》一样,用一种愤怒的方式解决问题,这是一种无奈之举,用一把火解决所有的痛苦,但其实并没有真正解决。我觉得这非常接地气。
南方的影像也在表达困惑,回不去的故乡以及变得面目全非的故乡,这些都是当下年轻人普遍表达的主题。通过电影表达时,我认为方法层面还可以再开阔一些,而不局限在某个特定的地方。我能理解年轻人的状态,能明白他们的痛感,这可能与阅历有关。年轻人需要在生活中多历练,他们的世界观会慢慢打开,到那时,他们的作品不仅仅是愁眉苦脸和压抑的氛围。
Q:那么您认为在当下的电影创作环境中,青年导演最普遍存在的问题或者需要进步的地方有哪些呢?
松太加:不能简单地说是进步,更多的是保持和表达自我。尤其是第一部作品,不要被资本和大话语权所影响。创作是非常脆弱的,容易被带偏。比如,接触到1000万的投资,对于一个年轻人来说可能特别兴奋,但资本并不是长远的东西。一旦拿到投资,投资人需要回报,他们会左右剧本、演员等各个层面,而你可能会失去最脆弱的创作核心,自己都不知道丢失了什么。
其实,用再少的资金,比如1万块、2万块也可以拍电影。只要有表达,我认为这是年轻人最可贵的东西。对世界、对自我、对一切事物的看法都在影像中体现出来。我接触过很多年轻人,他们常说没钱拍东西,但钱并不是最重要的。用再烂的机器,甚至手机拍摄,都可以有独特的质感。制约你表达的不是摄影机或资本,而是你自己的想法。
第一部和第二部作品,我希望年轻人能用最少的钱拍出有表达的作品。我们在看影片的过程中,也讨论过这个问题。很多作品被资本带跑了,导演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已经迷失了初心和表达。创作过程中容易被带偏,所以要不断检讨自己,回归初心。其实数码相机完全可以解决拍摄的问题。保持独立思考,对世界有独特的看法、态度和认知方式是最重要的,没有这个,即使有再好的营销,也不是长久之计。
Q:您曾经说过,希望自己的作品表现真正的藏区人民的生活。现在很多年轻导演也在尝试书写故乡和地域,您对他们有什么建议吗?他们应该如何更好地表达自己的家乡和自我?
松太加:我认为不必先给自己加上“家乡”或其他所谓的限制,表达自我是最重要的,不要给自己戴上沉重的帽子。虽然我曾拍过几部藏语片,但我也在尝试更多不同的题材。接下来我还会拍科幻片,并筹备其他类型的作品。
不管是表现内地还是其他地方,不一定非要强调地域。我其实没有大的抱负,只是觉得哪个题材好玩、哪个机会来了就拍。我表达故乡只是因为这种概念层面的其他东西没有我对故乡里的特定题材的兴趣大。比如说,在一个动物园看到一些有趣的东西,我就会拍一个在重庆动物园里发生的故事,这样的故事是完全合理的。
很多年轻导演的一个好的点是拍摄自己成长过程中熟悉和经历过的点。这是所有处女作中最可贵的东西,因为这些地方和经历是你亲身感受过的,无论是疼痛还是失去,这些都是非常宝贵的。
Q:了解到您在西藏创办了影视基地,能否简单谈谈您对这种青年影人扶持计划的看法?
松太加:是的,这个项目是由先行者万玛才旦带我一起开展的。最初,藏地的年轻人中并没有那么多人拍电影,因为那时候电影的门槛很高。但现在,随着数码技术的普及,这种门槛已经大大降低,电影创作变得去中心化了。
许多藏地的年轻人从小学开始学习藏语,后来在考试中也没能考上很好的学校或专业的学校。但他们对电影创作充满兴趣,于是就过来加入我们。比如,他们会把剧本交给我,我会耐心地给他们讲解。这样的现象越来越普遍,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开始从事电影创作。我觉得这是一个非常好的趋势。
Q:电影需要走入市场,那么如何在表达自我和面对观众之间找到平衡呢?
松太加:这是整个中国电影面临的问题。狄更斯有句名言:“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也是一个最坏的时代。”这无可避免。我认为需要去中心化。制片和发行体系目前是垄断的。导演们应该尝试通过网络平台去发行作品,而不是依赖于传统的发行渠道。这样不仅能让个性化的表达得到传播,也能通过网络获得反馈和收入。不然的话,处女作刚拍完就没有回报,这对年轻导演来说是一个巨大的阻碍。
Q:您的电影多次在国内外电影节上获奖。这些青年导演肯定希望自己的作品也能走向更大的舞台,您对他们有什么更好的建议吗?
松太加:很多人问我,为什么年轻人总是急于拍摄。我的建议是,第一部和第二部的剧本一定要自己写。一个优秀的剧本是不会缺资金的,关键在于你的剧本是否过关。许多年轻人的剧本结构不好,盲目地有了设备就急着拍摄。我在其他地方看到过的一些作品也是因为这个问题——文本准备时间太短了。
用一个或两个唯美的镜头是挽救不了电影整体结构的。比如说短片的构架,你需要先构建人物关系,整个拍摄过程就像盖房子一样,结构没有出来之前,即使贴上再好的瓷砖、用再好的装饰材料,也是无法挽救房子的整体结构的。所以,拍摄之前的准备工作是最省时省力的,因为第一部片子通常都是自己出资拍摄的。
电影的法宝是什么?就是一个非常好的剧本。所有的投资人看了那么多片子和剧本,他们肯定会识货,能感受到这个片子是否有潜力。因此,我的建议是,年轻导演们先磨练剧本,而不是急于拍摄。剧本过关了,再上升到导演。如果不这样做,很多导演在现场时会感到迷茫,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这样就会在现场拍摄时使用很多机位,最后只能在剪辑台上重新构建电影。这种情况其实是非常可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