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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 · 雪豹

导演: 万玛才旦

编剧: 万玛才旦

主演: 金巴 / 熊梓淇 / 才丁扎西 / 旺卓措 / 洛桑群培 等

类型: 剧情

制片国家/地区: 中国大陆

语言: 藏语 / 汉语普通话

上映日期: 2024-04-03(中国大陆) / 2023-09-06(威尼斯国际电影节)

片长: 109分钟

又名: Snow Leopard

简介:冬天,一只雪豹闯进了一家牧民的羊圈,咬死了九只“小牛犊子”一样的羯羊。因此,牧民父子争执不下:大儿子金巴(金巴 饰)坚持要打死这只雪豹,父亲(洛桑群培 饰)却要执意放生,小儿子“雪豹喇嘛”(才丁扎西 饰)得知此事,带领一组电视台记者前往采访报道,并牵引出多方的冲突与争执。从信仰和法律角度出发,众人督促金巴释放雪豹,一场生存与规则、执念与放下的探讨由此展开。在遥远的过去,一只还未成年的雪豹跳进羊圈里,咬死三只羊后被抓获,却被还未出家的“雪豹喇嘛”放走;“雪豹喇嘛”出家后,在山里闭关修行365天,迷失在山林间将要死去时,却遇到了当年被他放走的雪豹……影谭•万玛才旦《雪豹》2.jpg

龙仁青,汉藏双语作家、翻译家,青海省自然文学协会会长。

青藏高原的文化音波

我不是第一次看《雪豹》,在这之前,我有幸看过报送审查版的《雪豹》,当时就觉得很震撼,今天在银幕上看,感觉更加震撼。

《雪豹》的故事其实并不复杂,但万玛导演让简单的故事里充满了各种纠结,矛盾,交错和缠绕。可以说,整部电影就是在一些似乎是不可调和的冲突中推进的。

首先,我们看到了用彩色和黑白两种不同的色调展现出来的现实和超现实的碰撞与冲突,这似乎是两条平行的叙事线条,但它们却交织、纠缠在一起,让一个简单的故事充满了分裂。僧人与俗人,宗教与世俗,拯救与杀戮,生活与精神,人与兽,官方与牧民,法律条文与民间传统等元素互相对抗、互相撕扯,原本和谐的生态肌理出现了损伤与流血。大家都知道,人兽冲突是近年来青海不断发生的事件,不论是在三江源国家公园、祁连山国家公园,还是青海湖管理局,几乎都发生过雪豹或者棕熊闯入民宅、牧民的羊圈的事。发生冲突就要解决,这个解决的过程其实就是万玛在《雪豹》中给我们展示的。

如果说人兽冲突是基于世俗社会所发生的矛盾,那么,电影里发生在雪豹喇嘛身上的故事又展现出宗教信仰体系里人兽冲突的另一个层面。在这个层面上,人兽冲突变成了人兽之间的相互依赖与救赎。《雪豹》中有一个情节是对释迦牟尼舍身饲虎故事的重新审视和思考。雪豹喇嘛对雪豹说:“要是我死了,你就吃了我,就当我在人世间做的最后的施舍。”看到这里,我的眼泪就下来了。打动我的,是一种文化的力量。施舍是藏族传统文化中的一个组成部分,向寺院或者民间施舍,几乎是每一个藏人的一种日常习惯。

在青藏高原,深厚的文化沉淀使得这里的每一片花与叶上都藏着历史的经络,每一声鸟鸣里都能听出文化的音波。《雪豹》片头推出片名的时候,画外传来小鸟的鸣叫声,我百分之百肯定,这里的小鸟鸣叫声来自现场的真实采集录音——一种名叫雪雀的小鸟的鸣叫声。这种小鸟生活在海拔4000米左右的青藏高原上,藏族语把它叫“扎喜”,“扎”是“阿扎”,也就是高原鼠兔,“喜”是小鸟,合起来的意思就是高原鼠兔的小鸟。这种小鸟与高原鼠兔生活在一起,鼠兔为它们提供住处和食物,而小鸟在鼠兔的天敌来临时为鼠兔报警,它们就这样达成了一种共生关系,这就是《山海经》等古籍里记载的“鸟鼠同穴”。万玛导演举重若轻地把来自传统、来自文化的诸多元素有机巧妙地糅合在这部电影中,在这个意义上,《雪豹》是一部有着民族地域文化意蕴的生态电影或自然电影。

最后,还想说一句,我十分想念我的老同学万玛才旦先生。影谭•万玛才旦《雪豹》3.jpg

丛密雨,艺术学博士,杭州师范大学音乐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

无声的和解

广袤而荒芜的高原、蜿蜒又未知的道路,肆意的风沙强烈且嘈杂,一辆汽车颠簸而行。车内的欢声笑语与车窗外的世界形成了鲜明对比,直到“砰”的一声,一头被撞的野驴将人类与自然的命运联结在了一起。似乎从这里开始,这种在特定环境下不可避免的事件与生存法则,就已经为影片埋下了现实与超现实的种子。

作为导演万玛才旦的遗作,《雪豹》再一次使用到了“动物叙事视角”。牧民、僧人、记者、基层干部、警察,这些看似有着不同的社会角色与立场的人,在“一头雪豹咬死了九只羯羊”这个“无法避免”的事件上,产生了不同层面的激烈争执。而这不可调节的矛盾背后,却是他(它)们相同的诉求——生存。雪豹为果腹、牧民为营生、僧人为信仰,代表着制度的干部和警察,从更高维度确保着社会与生态的平衡。

无解的关系在人性与灵性的善意中,得到了和解。在小喇嘛无畏恐惧的对视下,雪豹的眼神会从凶狠变得柔和;在两段让人分不清是现实还是虚幻的黑白画面中,昔日的猛兽也会如“神灵”一般救出落难的“恩人”;在摄像机的记录里,雪豹与孩子的温馨场景,尽显出生命的共性。而作为受害者的“大哥”金巴,即使与基层干部发生了冲突,也会让妻子给他们送去肉食和茶水,那句“事情是事情,吃饭是吃饭”,是一个藏族牧民最淳朴的善良。

在这场纷争中,究竟是“谁闯入了谁的世界”?也许,在老人与小喇嘛为小雪豹送去食物的那一刻,在打开羊圈,雪豹缓缓走出对人们“示好”时,“和平共处”就已不仅是自然的法则,更是牧民们对信仰的选择。影谭•万玛才旦《雪豹》4.jpg

樊迎春,北京大学文学讲习所讲师,中国现代文学馆特邀研究员。

被启示者的叩问

万玛才旦一向擅长以一个焦点事件呈现各方力量的博弈,这力量里有前现代的民间逻辑,有现代的官方规范,还有带有宗教色彩的神性规约,观众会陷入“都有道理”的困境,而万玛才旦也从未想要给出一个谁对谁错的判断,他是呈现者、观察者。在他的镜头下,雪域高原疏阔壮丽,高原上生活的每一个具体的生灵(包括人与兽)都各有悲欢,但万玛才旦不兜售所谓的荒凉与风景之美,也绝不贩卖生灵的贫困或焦虑,一切是自然天赋,也是天地人为。

《雪豹》的焦点事件并不复杂,但围绕雪豹的去留,哥哥与弟弟都表现出了略显夸张的坚决,公权力的介入决定了故事的结局,但在这漫长的角力中,万玛才旦展现出了小说家的细腻与电影导演的大胆。哥哥的激烈、冲动是在申诉基本的生存需求,弟弟的内敛、沉静则是在与神灵对话,扛着摄像机却总是捕捉不到关键画面的王旭似乎在讲述另一个汉藏亲疏隔膜的故事,而那个时不时与女友视频的扎登仿佛是万玛才旦本人的替身,在反思叙述者的优越与局限。雪豹成为涵义复杂的能指,串联起人间生活的疾苦与精神信仰的奥秘。老父亲拿出多年的积蓄,试图用放弃朝圣的力量补偿眼前的失落,眼下的驳杂与远方的高远从未有过黑白分明的切割,就像老父亲也想着从拉萨朝圣回来时拥有一次乘坐飞机的体验。从《静静的嘛呢石》开始,历经《老狗》《塔洛》《撞死了一只羊》《气球》,万玛才旦孜孜追求的,始终是寻找关于投身世俗生活与超脱信仰困境的路径。雪豹,是又一个降临的启示;《雪豹》,是又一次对苍生与大地的叩问。

被困的雪豹在大雪纷飞中向老父亲、大哥和小喇嘛温柔告别后终于疾驰而去,天地苍茫之中,那矫健的身影或许正是万玛才旦的化身:已然离我们而去,但始终是雪山的精灵,是牧民的守护者,是不羁的灵魂,以及,真正的藏地之子。影谭•万玛才旦《雪豹》5.jpg

张枫,北京师范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博士生在读。

谁闯入了谁的世界?

万玛才旦导演的遗作《雪豹》承袭了导演以往的作品中对藏地人民困境的关注,呈现了深厚的藏地诗意,将观众引入宏大的哲学之思。

一只雪豹闯入金巴家的羊圈,咬伤了9头羯羊,冲突由此展开。金巴作为家里的支柱,他愤怒地把雪豹关起来要求政府赔偿损失;老父亲心怀慈悲,希望儿子放走雪豹却无可奈何;弟弟“雪豹喇嘛”曾被雪豹搭救,放走雪豹对他来说既是报答,更是修行……万玛才旦以往的电影注重藏民日常生活的开掘,基调相对缓慢。《雪豹》相较于这些作品,节奏明显较快,雪豹、金巴、父亲、弟弟、记者、调节人员间,各种矛盾激烈撞击。震荡之下每个人的选择和做法看上去都如此合理。我似乎听到一声声叩问:到底是谁闯入了谁的世界?没有人比万玛才旦更适合讨论这个话题了,藏地高原上的动物一直是他藏地叙事中的重要元素,如《撞死一只羊》《老狗》等。《雪豹》不仅一如既往地贯彻着爱与慈悲的藏式哲学,更将道德关怀对象延展至藏地雪豹。美国的著名生态学家奥尔多·利奥波德以“大地伦理”确立了新的生态伦理尺度,自然成为不仅仅为人类利益服务的理性工具,它拥有着与人类一样的天赋权利。影片在展现人与自然奇观之余,激荡着对“大地伦理”的思考。片中有这样一句台词,“我是来解救雪豹的”,事实上,人类不应该执着于只利于自己的生存法则,雪域故土平等地属于人类和雪豹。

影片结尾的长镜头足以载入中国电影史,万玛才旦在藏地叙事上的先行总是如此令人感动。最终,雪豹妈妈听到了孩子的呼唤,金巴听从了父亲的劝告放走雪豹。经历了无数激烈冲突和对抗,一切归于平静。杨花般的雪缤纷落下,雪豹走出羊圈,先走到喇嘛身边蹭摸了它的僧袍,又走到老父亲身边。最后,它彷佛带着歉意般来到金巴身边。当雪豹的身影逐渐消失在白茫茫的雪域中,人与自然的亦完成了另一种意义上的“拨雪寻春”。感谢万玛才旦导演,又一次带领我们走入那高纵的雪山、神秘的藏区。用艺术拓延了生命的深度和广度。尽管他已经离我们远去,但他留下的影像世界广袤无垠。影谭•万玛才旦《雪豹》6.jpg

于雷,江苏徐州人,南京大学新文学中心博士生。

爱在你眼中

万玛才旦的电影一直关注着藏族人们的文化传统,思考着人与自然、文明与信仰的种种矛盾与困境。近期他的遗作《雪豹》上映,是他对世人的最后一次留影,宛如电影最后雪豹离去时回头观望,依依不舍。

电影《雪豹》有着万玛老师一贯的风格,用“讨论”的方式、现实的视角,展现了带有寓言化的故事:国家一级保护动物雪豹,闯入了牧民的羊圈,咬死了九只最好的羯羊,给牧民造成重大损失。牧民大哥金巴想强留雪豹讨要说法,甚至要打死雪豹为羊报仇,而将去拉萨进拜的父亲、热爱雪豹的喇嘛弟弟、保护雪豹的公家都要大哥把雪豹放生,此时在信仰、利益与法律的交织中演变为一场激烈的人性与灵性的冲突。

雪豹冒着生命的危险闯入人类领地,攻击牧民羊群,是因为她们原本与人类和平相处的栖息地不断被人类侵袭,生存受到严重威胁,为了 “孩子”,她要不惜一切代价阻止这一行为;大哥金巴羊圈被袭,他嘴上说着一两只无所谓,却借口损失会让他的家庭生存受到威胁,坚持要得到足额赔偿,不惜与传统、与法律对抗,讨要说法,也是为了他的孩子;父亲在大哥金巴要被派出所带走时,甘愿放弃去朝拜的梦想,同样是为了孩子;而导演用“雪豹事件”呈现的是藏族文化在现代文明侵袭导致生态失衡下,该如何共处的“孩子梦”。

在电影中,导演把喇嘛与雪豹四目相对的画面用超现实的镜头语言加以呈现,在各自的眼睛里看到了对方,干净而渐渐超脱,这就是导演给我们开出的“药方”——用爱拯救。影谭•万玛才旦《雪豹》7.jpg

詹家瑞,北京电影学院电影学系21级本科生。

万玛才旦的“无言之问”

“谁闯入了谁的世界”——

这是一句能够串起导演万玛才旦几乎所有影片的“无言之问”。

《静静的嘛呢石》里,小僧人观看央视《西游记》电视剧戴孙悟空面具;《老狗》里追捧藏獒的狂热降临在一对互不知趣的老父子之间;2019年《气球》中,计生的条文、工具大大小小编织进藏地圣俗对女子生育的规约,传统与现代混杂的理念一股脑儿倾倒在牧民艰辛的生活里。

到了新上映的《雪豹》,这个问句醒目地书写在海报上,想必是期望能够更直接、更激烈面对观众发问。

电影上映后,有人把故事总结为“雪豹困境”。它首先是牧民金巴的困境,金巴认为自己可以与雪豹立约,惩罚“闯入者”希望按照世世代代牧民和雪豹的约定,扣押了多杀滥杀的雪豹,以儆效尤,人也是自然的一部分,可以参与自然的代谢和杀伐轮回。

然而对于雪豹,金巴何尝不是“闯入者”。在雪豹眼中,之所以与牧羊遭遇,是因为人类畜牧占领了雪豹的领地。

牧民的规矩,当然是不能高于法律法规的。这种“我就要”,在重复中已经不再是对羯羊损失的追讨,而是需要申明自己牧民的规矩是更符合千百年自然规律的,更值得遵守的。不知这家父子之间是否财务分家,如果老父给钱可以赔偿金巴的损失,那么就进一步坐实了金巴将牧民的规矩放在金钱之上的意思,“不是钱的事儿”。

在这个牧民家庭里,大家对于如何处置雪豹的看法不一,直到公权力的介入,才让之前的所有纷争嘈杂一锤定音——雪豹必须得放,无条件放,这是法律。为此,与政府人员发生肢体冲突的金巴被摁在地上,一群人围着他喊“放不放雪豹”。

雪豹喇嘛特意带记者扎登领略了雪豹的栖息地,就在牧民居所附近,却有着完全不同的风貌。思考自然,首先要思考没有人类的自然。雪豹在人类的权责体系中,成为山的主人,成为猎手,与牧民划分了羊群,这一切所谓“规矩”并不可能得到雪豹的同意,而捕杀羯羊喂儿是雌豹理所当然的“伦理”。

这样来看,金巴所坚守的也不是天经地义,是人类自古以来一厢情愿的想法。金巴也是高原之后来者,和电视台、公职人员只有时间先后之别。

而喇嘛在放生、苦行中领悟到的,恰恰与“雪豹困境”无关,是超越的法门。他第一次跳入羊圈面对雪豹,就是想要自己探索出单独与雪豹立约的途径。

此刻雪豹既是神圣的,却又是无人在意的。雪豹不在镜头里,在人物和观众的视线范围里隐身。

影片高潮时刻漫天飞雪,这是万玛剧组在高山等待了10天等不到降雪,最后不得不使用从山下运来的飞雪造景。

这并不是空洞的造景:此前的超现实画面中,一直是漫天飞雪,满地洁白。那段雪豹背负喇嘛回家的如梦画面里,现实中为雪豹争吵的人们都望着雪豹流露出崇敬神色,虔诚跪拜,与现实中金巴被摁在落雪的地上狂骂不止的画面对比鲜明。本片的故事具有僧、俗两个维度,以自然之雪联结起来。

雪豹眼中的喇嘛影像仍然是来自人类的想象,是幻想,而万玛需要这些超现实的片段完成对沉重复杂话题的凝缩,去除现实的重量。这是符合电影规律的。

最后一幕,是规定对人情的胜利、现代对古老的胜利。金巴父亲拿出了去拉萨朝圣的盘缠来解决争端,金巴残存的自发意志,也终于妥协——法律规定在上,交不交雪豹与赔偿没有关系。而雪豹依旧不会以人类想象的“雪豹的意志”与人类立约,只有打开羊圈才是豹子会关心的。

影片到最后的大雪戛然而止。

雪豹喇嘛达到了目的,却与哥哥结下了芥蒂,也失去了兼具神性与野性的雪豹精灵,精灵变成了“一级保护动物”。

如果胶片的格数是念珠,大雪下落的时刻,佛号念到“脱落”了(化用自黄念祖居士对念佛法门的开示)。争执了整部电影的“雪豹困境”突然不重要了,只要一个动作就可以结束一切,只要人类拉开羊圈门就好。顿悟是平常的,快刀斩乱麻解决矛盾,这是万玛电影的“大手印”(注:大手印法门是藏传噶举派等派别所传法的心髓,以简易明了的诀要,总摄一乘佛法之见、修、行、果,堪称藏传一系之正法眼藏)。

但没有之前的争辩,最后拉开羊圈大门便会失去重量。从这个角度,佛法是最后的闯入者,闯入了自然纷杂的世界,也揭露了自然本相。影谭•万玛才旦《雪豹》8.jpg

王顺天,山东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博士研究生在读。写诗,观影,在北方。

《雪豹》中的凝视哲学

在万玛才旦导演的《雪豹》中,凝视不仅仅是一种视觉行为,更是一种深刻而复杂的哲学表达。这部影片通过独特的镜头语言,将雪原、生灵与人性紧密地编织在一起,构建了一幅诗意交融的影像画卷。

影片中的凝视镜头,作为一种突出的镜头诗学,赋予了观众深入观察与沉思的机会。雪豹喇嘛与雪豹之间的凝视,是一种超越物种界限的精神交流。这种凝视不仅传递了彼此的存在感,更在无言中展现了对于生命的敬畏与尊重。雪豹作为一种高原特有的生灵,其眼神中透露出的野性与神秘,与喇嘛的深邃目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却又在某种程度上达到了奇妙的和谐。而当雪豹被倒挂起来,以其独特的视角凝视人类时,这种凝视则带有了更加深刻的含义。此刻的雪豹,既是受害者也是观察者,它的目光中充满了对人类行为的质疑与审视。这种倒挂的视角,巧妙地颠覆了传统的观看方式,使得人类成为了被凝视的对象,让我们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与自然生灵的关系。

万玛才旦巧妙地运用特写镜头,将凝视的力量放大,使得人与雪豹之间的每一次对峙都充满了紧张与冲突。然而,这种冲突并不是简单的敌对关系,而是两者在生存、信仰、情感等多个层面的碰撞与交融。正是这种复杂而微妙的关系,使得电影在展现人与自然冲突的同时,也传递出了和解与共存的可能。《雪豹》的故事在雪豹被金巴一家从羊圈中“释放”而达到高潮,也是影片的转折点。这一行为不仅象征着对雪豹的救赎,更意味着人类与自然生灵之间和解的开始。在万玛才旦的影像诗篇《雪豹》中,凝视哲学不仅仅是一种镜头语言,更是对人类内心深处的一次温柔触摸。影谭•万玛才旦《雪豹》9.jpg

何栩漾,山东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在读。

圣地悲歌:心灵的朝圣与现代性困囿

万玛才旦作为“藏地电影新浪潮”的开创者,他向内自观,以主体叙述者的身份为世界弹奏着绝对真诚的民族乐章,留下了“半部红楼”的影史传奇。他的遗作《雪豹》以人豹冲突为线索,征诸了媒体、牧民、僧人、政府四方立场,在四种话语的互动和抵牾中显示出慈悲与爱愿的超越性力量,以及现代化语境下藏地人民的生存困境,谱曲了一首圣地的悲歌。

在“放不放雪豹”的议题上,小喇嘛和父亲(老一代藏族居民)坚持放生雪豹,愿意将辛苦攒下的去拉萨朝圣的钱作为雪豹咬死九只羯羊的补偿,这可以视作一场心灵的朝圣景观——宗教以其慈悲和爱愿放弃现实的酬报,拯救了生命,天国因此降临在朝圣之人的心中,向神之路变成了一条向善向美的恒途。可见仪式并非必要条件,真正的神恩寄寓在虔心之中,这是那片雪域高原上的生灵长存千年留下的文明与默契。

但当镜头向前回溯时,我们发现:小喇嘛初次放走雪豹那天,掌管家庭话语的父亲却将雪豹捆绑、拿鞭子抽打、恶狠狠地咒骂,大哥金巴反而露出怜悯、疼惜的神情。数年后关系倒置,金巴成为家庭经济承担者;父亲老了,可以当一个虔心的信徒。我想这并非年轻时的父亲与长大后的金巴善心不诚,而是在实际的生存面前,移情与怜悯都需要退居其后。

为何一向与人类和睦相处的雪山精灵两次跳进羊圈?为何此前默许豹子吃羊的牧民心中犯了疑难?当神性的信仰与物质生活发生矛盾时,倘若没有法律与规则的强迫,那些相信万物有灵、众生平等的牧民又该如何面对内心的抉择?影谭•万玛才旦《雪豹》10.jpg

刘强祖,陕西师范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博士研究生在读。

在生存与慈悲之间

万玛才旦总是站在藏地来观察世界和反思人性的。电影《雪豹》以一只雪豹闯入牧人羊圈之后引发的牧民、僧人、媒体、动物保护机构等多方势力的不同诉求与冲突来传达关于生存困境、生命、爱与信仰等诸多问题的思考。

影片通过现实与超现实两种空间展现了当下与过去、物质与精神两重维度的人性景观。在当下的现实里,哥哥金巴是主角,是现世的世俗人;在超现实的过去,弟弟喇嘛是主角,是精神的超脱者。

影片呈现了人与雪豹共同的困境。站在人的立场,是雪豹闯入了牧人的羊圈,而站在雪豹的立场,是人侵占了它们的领地。表面上,是雪豹陷入了困境,实际上,真正处在困境中的是人。这种困境根源于欲望与信仰、爱与善之间的不可兼容。当两种冲突交叠,人和动物都在做着两难的选择。

影片传递了“众生平等”的佛教思想。雪豹为了饥饿的孩子铤而走险闯入羊圈和父亲为了解救儿子拿出多年的积蓄是没有本质差别的。只不过是人和雪豹都在自身与他者、爱与善之间做出了自己的选择而已。喇嘛在修行途中迷路被困险境,生命垂危之际想要以身饲豹来完成在这世上的最后一次施舍。这与萨埵太子“舍身饲虎”的佛教故事极为相似,但雪豹却没有令他“如愿”,而是驮着他走出了险境。这说明动物身上的灵性与神性是不亚于人的,也说明人与动物之间的关系应该是守望相助而不是相互攻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