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持续萎缩,今朝一举反弹——时值2012年7月,青海湖水域已是连续8年扩张,水体面积增加168平方公里,等于新增26个西湖。
对大自然而言,短期内如此诡异盈缩,已等同瞬间变迁,其生态演化究竟遵循何种逻辑,成为本次21世纪经济报道主办、上海大众汽车全程战略合作的蓝思·众享气候变化观察团(简称蓝思观察团)此次青海湖站的关切焦点。
“高原明珠”青海湖,是藏族居民的“圣湖”,也是我国最大的内陆湖和国际重要湿地,每年吸引中国1/3鸟种群、30万只候鸟来此栖息繁殖,被称为青藏高原生物多样性宝库;此外,湖周长360公里,水面4354.28 平方公里,相当于4个香港的面积,其巨大水体,既对湖周生态子系统产生巨大的影响,又是维系青藏高原东北部生态安全、控制西部荒漠化向东蔓延的天然屏障。
此次青海湖之旅,气候变化观察团召集人李冰冰亲自前往。李是LOVE公益项目创始人,先后被授予第四届中华环保绿色使者(2004年)、“地球一小时”首位全球大使(2009年至今)、联合国环境规划署国际亲善大使(2010年)等多项大使称号。
7月27日,李冰冰与青海湖景区保护利用管理局副局长汤宛峰、21世纪经济报道市场部副总监霍萍共同主持青海湖站启动仪式,随后五天(7月27日-31日),观察团从鸟岛生态监测起步,对青海湖水位下降一世纪、近8年(2005-2012年)却持续上升这一特殊现象进行解读,而后由湖到陆,探寻湖畔国家一级保护动物普氏原羚生存密码,结合当地藏民远久传承下来的圣湖捍卫文化,试图挖掘中国高原地带原生态要素的基本组成。
“心若改变,态度就会改变,态度改变,习惯就会改变,习惯改变命运就会改变,命运改变,世界就会改变。”李冰冰用圣雄甘地的话表达自己的环保理念,并呼吁大众 “如果我的行动能感染您,请您加入我们”。
“连涨20年”的气候机理
到达青海湖之前,观察团在网上所获信息被“青海湖200年将成第二个罗布泊”之类坊间传闻所充斥。据文献记载,青海湖1908年水体面积4800平方公里,水位海拔3205米;到了2004年,面积4186平方公里,海拔3192.77m。
就是说,近百年间,青海湖水位下降13米,湖面面积缩减了600多平方公里,尤其是1959年至2004年的45年,水位年均下降幅度由70年前的4厘米发展为10厘米,呈“加速度”趋势。舆论大哗,惊呼青海湖已命悬一线。
然而,当观察团到达青海湖畔,却见湖水浩浩,巨大凝碧铺天盖地,如青天倒竖。这是一种让人群、马匹、牦牛被天地大气顷刻渲染的奇妙感触,湖边油菜花如毯铺开,黄得灿烂,延伸下去是如茵绿草,衔接蔚蓝湖水、万倾烟波;水的尽头,褐灰色群山连绵不绝,乳白堆云飘逸其上,终为藏青穹苍所笼罩--画卷极目无边,囊括万方,变幻黄绿蓝褐白青六种巨大色相,如神迹浮现,岂有河枯水竭迹象。
“天工变数非常出人意料。”青海省气候资料中心主任李林介绍,本世纪初青海湖水位节节下降,学界判断较为缓和,认为趋势是“减而不枯”,水位下降极限是3186m,预计2030年后,水位将恢复回升。然而,青海湖水位2005年已“止跌反弹”,随后是八年递增,今年7月19日卫星遥感监测显示,水体面积已达4354.28平方公里,为12年来最大值。
近一个世纪以来,青海湖流域气温每10年以0.35度抬升,地表水年入湖水量15亿立方米,地下水入湖水量6亿立方米,降水补给14亿立方米,而每年湖面蒸发却高达40亿立方米,算起来湖水年净亏5亿立方米,导致湖面逐年萎缩,裸露地呈沙化趋势,湿地资源由1956年30余处萎缩至本世纪初的20处,沼泽面积减少100平方公里,沙化土地面积达4.08万公顷。而到了2002年,青海湖流域降水量发生突变,入湖水量接近蒸发量,2005年湖水终于进大于出,此后水位连年上升。
李林介绍,青海省地处中纬度内陆高原,属大陆性气候,降水的水汽来源一个是孟加拉湾上空冷湿气流,另一个是太平洋东南季风输送来的暖湿气流。从千年级时间尺度看,青海湖的萎缩以气温降低,降水减少,即冷干气候作为背景;从短时间尺度看,不同的气候类型下,青海湖盈亏明显有异。
在气候偏干年,青海湖平均亏水量15.08亿立米,水位年下降20厘米;冷干年亏水量平均亏水6.56亿立米,水位年下降10厘米;暖湿年湖水盈亏水量则基本持平,冷湿年可使湖水盈水平均达到4.73亿立米,而目前,孟加拉湾冷湿气流明显加大了对青海湖的影响。
这个趋势究竟能持续多久?李林告诉观察团,上半个世纪出现过数次持续上升现象,但时间均不超过3年。波谱分析表明,青海湖水位年际变化值变化序列具有3~5年、8年、10年和20 年的显著性周期,此次8年水位的持续上升,说明不再是短周期变化,20年周期显著性更显突出,就是说“估计要连涨20年”。
“连涨20年”,对困扰当地多年的多项生态危机,似乎构成一次性解决。8年新增水面168平方公里,覆盖了青海湖流域湿地100平方公里的退化,沙地扩张之势也得到扭转,沙岛景区内沙丘移动距离今年就比往年减少0.7米,高度下降1.0米,鸟类亦呈现重归鸬鹚岛之势。
鸟岛变迁祸福难料
“青海湖生态正在逆转,后果尚难评估。”青海湖景区管理局自然保护处调研员何玉邦告诉观察团,水鸟繁殖地因湖水涨落,近80年位移五次,其中三次发生在本世纪10年,鸟岛的这种“速变”祸福难料。
所谓“鸟岛”,是青海湖保护区除水域之外,鸟类栖息岛礁湿地的统称,包括湖中海心山、三块石、鸬鹚岛、蛋岛、沙岛五岛,大小泉湾以及沿湖沼泽湿地,蓝思观察团先登鸬鹚岛,继而乘船入湖抵三块石,再进入蛋岛地下隐蔽式生态通道,观察鸟岛变迁与鸟类生态之间的微妙联动。
在蛋岛上,李冰冰参观了鸟岛的摄影长廊,在实验室里,她尝试操作红外线设备,探视鸟岛上鸟群的生活。通过专业计算机设备及360度摄像监控系统,李冰冰观察了鸟岛上生物生存环境的现状。
“对心系鸟岛的人来说,其实距离不是问题,看鸟也不是目的,真正有诱惑力的是那个叫大自然、叫心灵栖息地的东西。我们要保护心灵栖息地,但首先要保护的是大自然。”李冰冰说。
“这里是最原生态的所在,因为我脚下是软的,是鸟粪,不知年月堆积成土。”李冰冰登上三块石说道。三块石处青海湖中心,顾名知义,露出水面的是三块数米高的石礁,延伸一片滩涂,鸬鹚、渔鸥密密麻麻附着其上,蓝色天幕嵌入黑、白、灰、银各色细羽,顺风中翻飞、贴水面扑振,风声鸟声交集,如群儿嬉戏欢声,确实当得住“鸟的天堂”一说。
虽则如此,按照何玉邦的说法,相比去年同期,三块石鸟群还是少了1/3,近几年湖水暴涨引发的生态变迁,正在迅速推进。
何玉邦介绍,青海湖补水主要来源于地表径流,有70余条补给河流,现仅存40余条,到本世纪初,流域面积大于300Km2的干支流仅有16条,其中布哈河、沙柳河两河就占全流域入湖径流量的73%以上,入湖水量比50年前减少60%。上世纪60年代末,甘子河、哈尔盖河两条入湖河方呈萎缩态势,一大批的渔鸥、棕头鸥等水鸟由湖北岸的沙岛位移至湖西北岸的蛋岛,出现第一次位移。
80年代中期,青海湖水位持续下降,驻扎鸬鹚岛北侧“渔鸥滩”的渔鸥,整体移至“水落石出”的三块石、海心山,此为第二次位移;第三次位移是本世纪初,棕头鸥由蛋岛位移至布哈河口三角洲。
去年初,湖水再次上涨,入湖滩涂出现变更,沙岛棕头鸥又从布哈河口三角洲位移至鸟岛区域内的新“沙岛”,此为第四次位移;今年6月,布哈河口三角洲和新“沙岛”棕头鸥又大量位移至距离鸬鹚岛8千米的近湖岸沙地,在15个“沙地”上用麦草筑巢,场面蔚为壮观——80年代近乎“清空”的鸬鹚岛,又重现鸟归迹象,此为第五次位移。
一种“落后”的发展观
在天地变局面前,人类的作为,很多时候以尴尬告终。
“青海湖的生态瓶颈,可能比预想更加严厉。”何玉邦称,国务院通过的《青海湖国家级风景名胜区总体规划》,按照6个一级景区、3个二级景区、3个三级景区进行布局,整个规划主要依据湖岛裸露现状,而这恰恰是最大破绽。
在何看来,以青海湖目前水位上涨速度,2020年左右或恢复上世纪五十年代水貌,三块石基本被淹没,蛋岛、鸬鹚岛则由半岛变为孤岛,和现在已被鸟类“抛弃”的沙岛一道,重新成为鸟类核心繁殖场所,届时三岛势必要被封闭,目前巨资建成的各项旅游设施,就要面临拆除。
曾担任国有渔场场长的熊有国回顾,上世纪四十年代青海湖鱼产量年仅十多吨,五六十年代之交,年均捕鱼量激增至2万吨,前后相差近2000倍。他所管理的渔场,每年下达数千吨指标,为了确保完成任务,渔场成立打鸟队,结果渔民“一年四季都有鸟吃”。
五六十年代的极限捕捞,和七八十年代水产品放开经营,令青海湖鱼类资源量由六十年代的8万吨下降到不足2万吨,令当局不得不实施长期禁渔,而青海湖环保等级逐年抬升,1992年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批准列入《关于特别是作为水禽栖息地的国际重要湿地公约(拉姆萨公约)》国际重要湿地名录,1997年晋升为国家级自然保护区,2003年青海省人大颁布《青海湖流域生态环境保护条例》,其中青海湖湟鱼被列入“青海省重点保护水生野生动物第一批名录”,而湟鱼鱼种每年的放流工作,早在2001年已经开始进行。
环保等级的抬升,意味着经济开发日益受控。在中国国家地理杂志社与全国34家媒体联合举办的“中国最美的地方”评选活动中,青海湖被评为“中国最美五大湖”之首。然而,观察团却惊讶地发现,除了门票收入外,景区内没有酒店、没有商场,深水内湖禁止游船,青海湖这张“最美”品牌,提供的仅仅是最原始的门票消费。
“生态价值越来越高,旅游价值越来越低。”何玉邦称,青海湖有生态、社会、文化、政治、经济多重价值,唯经济这一价值,与其他多项价值产生冲突,因而受到制约。从科学发展观角度看,“这种‘落后’,或许也是一种生产力”。
藏民人居的环保价值
青海省气候中心卫星遥感领域专家刘宝康称,在青海湖水位持续下降时期,大家曾把狐疑的目光投到人口问题上。近50年来,青海湖地区人口从1949年的不足2万人,增加到2000年的10万多人,增加了5倍;同期耕地面积增加了20多倍,牲畜数量增加了三倍,超过湖区草场理论载畜量346.51万羊单位68.7%。
人们倾向于认为,过度的垦植和放牧,造成植被退化、土地沙化,因此“迁移人口”一度成为决策选项。
青海湖重新上涨后,科学理性回归。根据1959-1988年30年的资料分析,青海湖多年平均的亏水量为4.36亿立米,而人为活动的耗水量仅占亏水量的8.7%,仅占湖面蒸发量的0.9%,因此,在水位下降主因构成上,大家排除了人为因素,倾向于认为,是长期干暖化的气候,造成了湖水位的不断下降。
“藏民是这里生态的最好保护者。”知名环保人士葛玉修称,可可西里是藏羚羊的盗猎天堂,因为是无人区,防不胜防;青海湖区普氏原羚同样处在无防护地带,但有藏民维护,故得以保存,这背后有当地重牧轻商、重义轻财、反贪知足、诚实公正的价值体系。
普氏原羚曾广泛分布于内蒙古、宁夏、甘肃、新疆及青海,因生态变迁,近半个世纪数量剧降,1994年最低降到300只左右,分布区收窄到青海湖周边三州四县,目前数量虽有恢复,也仅在1200只左右,属极危(CR)级,濒危级别超过大熊猫。
“普氏原羚与人居共存,是这里的藏文化接纳和保护了它们。”葛玉修告诉观察团,青海省海北州刚察县普氏原羚特护区161.8平方公里, 为原羚集中繁育地,但没有一寸属于普氏原羚,均为当地牧民夏季草场。
据了解,上世纪九十年代,青海湖地区推行草场承包到户政策,国家统一安排建造网围栏,把各自草场圈起来,起到划分承包地的作用;近年来,国家推广围栏封育,实施禁牧封育减畜育草。相较野生动物保护,草场承包和植被恢复显然是更大的政治,没有人敢于承担围栏降高去刺后,可能引发的轮牧中断和草权纠纷。
“我们的办法是宣传,搞感情诉求。”吴永林告诉观察团,网围栏令普氏原羚被迫到生境质量更差的沙丘地带和沙化草原,并对它们造成伤害,平均每年约有60只被围栏挂死,其中还有胎怀腹中的。令他意外的是,与此相关的系列图片,居然在牧区产生很大影响。牧民纷纷降低围栏、去除刺丝,并向普氏原羚开放家畜设饮水点,有些人还试图恢复使用传统土墙,以“回到没有围栏的草原时代”。
观察团沿315国道驱车往东,是海晏县甘子河芨芨草滩,普氏原羚另一重要分布区。牧民苏科一家居住在甘子河乡达玉村,苏科介绍,从2001年开始,每逢冬季他都在自己的草场堆彻干草,供普氏原羚吃食。
“很多禁忌,是老祖宗传来的。”海晏县政府办公务员华旦尖措告诉观察团,藏人从小就被告知:破坏了河流,你身上会出脏东西等。
苏科儿子俄日德给观察团展现家中存放的“宝瓶”,是一个黄色布袋,袋中装青稞、小麦、豌豆、玉米、蚕豆“五谷”,混上珊瑚、蜜蜡、玛瑙粉末,最后放入经幡,由活佛加持系带。宝瓶扔到海里后,待布袋腐烂,五谷散布湖底,湟鱼则得以享用。
俄日德告诉记者,7月1日(藏历六月初一)至27日,环青岛湖365公里都举行祭海仪式,湖边遍撒龙达,凭借长着鹿角的神马上天入湖传达人间信息,随后成百上千民众往湖中投放宝瓶,真诚供奉“圣湖精灵”裸鲤(又叫湟鱼),而7月份正是湟鱼产卵期。
“我对自己的生活,一直持约束态度。”李冰冰接受苏科一家奉献的哈达,饮了青稞酒,心生大感悟。李冰冰称,这几年来,随着与环保对象越来越多的切身接触,她明白一个道理:人类享用的一切,都不是必然和理所当然的,要用虔诚的心对待获得的一切传承,无论是文化精神,还是自然环境。
藏民不吃野生动物,不吃鱼,在宰割自己放养的牛羊时,会诵经。这其实与现代化的教育无关,是他们久远的朴素信仰。藏民会自觉拆除保护自己牲畜的网围栏,让野生动物到自己的地盘撒野;不猎杀在开放不设防的保护区奔跑的对角羚,甚至会警告偷猎的人。他们可能对现代的环保观念没有丝毫了解,更不可能知道气候变化或物种多样性这样的名词意味着什么。但是他们知道,这是他们希望去保护的。
青海湖的旅游资源开发,有效提高了牧民为主的当地人的收入和生活水平。牧民的草场不仅可以放牧,还针对游客开发了许多项目,如农家乐,骑马观鸟,卖牦牛酸奶等。但青海当地那种曾让多少人流连忘返的原生态环境已经明显的在被商业化气息所替代。旅游资源的开发倒地对青海当地生态环境、人们的生产生活方式、当地的文化属性和居民价值观的影响到底有多少?这些都不容忽视。
“三块石”,这里的天空碧蓝,湖水清澈;这里人迹罕至,不见炊烟,这里是候鸟的栖息地。青海湖鸟岛附近,一片沙丘上,观察员正在学用一种新的技术治沙,缓解沙化给鸟类、动物以及人类生存环境带来的危害。保护区,置身高原,听着风声,闻着草香,有幸见到了中华对角羚,告诉自己这不是梦境,我们的世界原本就这样美好、宽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