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噶桑雀珠换了一套黑色的、更加厚实的藏袍出门。 王鹏 摄
如果说阿里高原留给人们的印象,是已消逝300年的古格王国遗存的惊艳和生态的荒凉;那么,大藏北带给人们的,更多的是隐忧与困惑。
艰辛的路途与恶劣的气候,阻隔着人们通往藏北的脚步,于是,遗世独立的藏北日益恶化的生态问题为大多数人所忽略,也就成为理所当然的事情了。
若风沙最终占领藏北,那么,无数的珍稀动植物将与包括长江、怒江、澜沧江在内的河流发源地一并从这个星球消逝,进而导致整个青藏高原及长江、黄河流域乃至东南亚生态环境的恶化……
噶桑雀珠依旧是藏北高原上一朵盛开的鲜花。
高原上粗犷的风沙,并未在44岁的噶桑雀珠脸上留下多少印记。当她身着绿衣,背着背篓在广袤的高原中走过时,映照在人们眼中的,依然是一个摇曳在风中的美丽精灵。
见到噶桑雀珠时,我们在裹挟着冷雨的大风中刚刚抵达那曲地区尼玛县的阿索乡,藏北高原上一个普通的小乡镇。
细雨的黄昏里,身着艳丽藏袍的噶桑雀珠,从一堆刚放学的孩子中挤过身来,走到我们面前,大得有些夸张的金耳环,在她圆润的脸颊旁晃晃悠悠。“没有旅店的,你们住我家吧!”她用藏语说。
和藏北许多镇子一样,阿索的四周,都是沙砾;植被早已从此撤离。
风沙为什么越来越大
一只硕大的铁皮炉子蹲在房门旁,20平方米的屋子内,一桌,一几,四张床,一台蒙着布帘纯属摆设的电视机。这就是噶桑雀珠家庭旅馆内的全部陈设,每人每晚30元。这是阿索仅有的一条两百来米的街道上,唯一可以落脚的地方了。
一阵“突突”的摩托车声响过,窗外闪着红光,洛桑载着卓玛从家里来了。洛桑家距离这里有15公里,今天下午,他带着女友卓玛回家,让家人看看。卓玛今年18岁,是噶桑雀珠的第二个孩子,她的长兄已入赘去了女方家。同样,洛桑和卓玛结婚后,洛桑也将入赘噶桑雀珠家。
23岁的洛桑形容清瘦,面有菜色,冻得缩成一团,进门后就坐到床边对着炉子闷头烤火。初中毕业的他虽会汉语,却只笑笑,不愿多说。他的弟弟,今年20岁,在家放羊,整天跟着羊群四处寻觅草场,至今没有机会找对象。
洛桑对弟弟的事情一点也不操心,他发愁的是自己未来的生计。中学毕业后,洛桑就在镇子周围打工,最近的一项活计是帮工地打砖,一天50块钱。打砖太辛苦,他想以后结婚了,和卓玛一起靠这家小商店过日子。商店是噶桑雀珠开的,两个玻璃柜和一个不大的木柜里,堆着品种和数量都不丰富的花花绿绿的零食与饮料。
噶桑雀珠凝望未来的女婿洛桑时,眼神中流露出遮掩不住的无奈与疑虑。而洛桑也一直没有抬头看一眼未来的岳母。也许,对于藏北的未来和今后的生活,他们都没有把握。
虽然性格开朗,但噶桑雀珠最近也有些愁眉不展。这两间房子,是她去年1月买来的,花了9000元,只是付了一间的钱。卖家如今变卦了,催她交房子。噶桑雀珠私下打听了下,原来是乡里的一位官员想要来做生意,“如果收回去,就什么都没有了。”
“钱已经给他们了,我不愿意交房子。”在藏北高原小乡镇上,这个要强的女人要带一家人过上殷实的生活,并非易事。
噶桑雀珠说,她将这些年挣得的钱攒了起来,如果房子真被收回去,她就打算买些羊,回到草原上去。从前,噶桑雀珠家也曾养有300多只羊,如今全都死光了,“每年死一些,饿死了。”
村长孟德群珠说,村里300多人,1万多只羊,1000多头牛。因为沙害蔓延,现在已有10户人家同噶桑雀珠一样,没有了牛羊,靠打工度日。孟德群珠边说藏语边比划,冬天下雪后,雪和地上的草冻在一起,大风一起,雪和草都被刮走了,地上剩下的只有沙子。
藏北高原气象资料显示,冬春时节,藏北高原受高空西风气流影响,多7级以上大风,有时风力甚至可达10-12级。猛烈的大风,完全可席卷松软沙土之上一两厘米厚的腐殖质层。
平均海拔4600米以上、年均温度0摄氏度左右的藏北高原,位于西藏冈底斯山脉以北、念青唐古拉山脉以南的广大区域,总面积59。5万平方公里,是长江、澜沧江、怒江等河流的发源地之一,人口约40万人,其中,牧民占九成。藏北高原是西藏主要畜牧产地,处于羌塘保护区核心地带,栖居着20多种珍稀动物和近200种青藏高原独有植物。高寒、干旱的气候下,“超载”的藏北高原上,荒漠化敏感区(已荒漠化和潜在荒漠化地区)的面积占总面积的78。8%;实际荒漠化面积,约为15万平方公里,占总面积的近三成。
上世纪90年代初期到2005年的15年间,藏北高原沙漠化面积扩展了近4000平方公里,成为目前藏区沙漠化态势最严重的区域,其程度也正由中等向严重发展。而藏北生态的变化,对中国及周边国家和地区,有着不容忽视的影响(数据来源《藏北地区生态与环境敏感性评价》、《西藏土地荒漠化及防治》)。统计显示,藏北草场总面积4800万公顷,目前42。5%的高原草场生产力正逐年下降,保守估计,冷季草地超载1。6倍,生态环境严重破坏,且极难恢复(据《藏北高寒草地生态现状及可持续发展对策》)。
孟德群珠说当地牧民目前并未意识到放牧对于生态的影响,牛羊是他们生活的唯一依靠和财富的象征,只要草场还在,牛羊就不会消失。
噶桑雀珠问,风沙为什么越来越大了,我想了想,没有作答。
黑颈鹤会带来好运
洛桑和卓玛住在小商店里,商店距离他们家一百多米。晚上10点多钟,噶桑雀珠提着马灯,带着阿旺和我往她家里走去。
大风停歇,吹来满天星光。蓝黑的苍穹中星光灿烂,铺撒在头顶不远处,这是藏北高原独有的夜空。
小院没有门,干枯的野草和硕大的土块到处都是。屋内却很整齐,四张条形木床挨挨挤挤分列两边,中间是两张高大的桌子,空无一物。四周墙上,贴满精致的佛教画像,大梁和柱子雕刻着藏式风格的图案。我和阿旺各自找了一张床,很快睡着了。半夜大约两点钟,忙碌完的噶桑雀珠从外面进来,睡在靠门的床上。
次日清晨7点,告别噶桑雀珠,在一群乌鸦不动声色的关注中,我们开始新的行程。藏北乌鸦大得出奇,有小狗般大小,让人惊骇。沿途除了大山,还是大山,道路崎岖逼仄,坑坑洼洼。一路上,不时撞见安静觅食或疯狂奔跑的野驴、黄羊、藏羚羊和藏原羚。
在抵达尼玛县城前,仅路过一个村庄。村里有不少土块堆成的白塔,用白灰简单地粉刷了一下。一座白塔斜靠在一汪小湖畔,深蓝的湖面上,白塔的倒影尤为别致、深邃。
下午时分到达尼玛县城后,我们东行。沿途景色极美,在一段约100公里的路程上,大湖一个挨着一个,美不胜收。这里是色林错湖系列,深蓝的湖水周围,是白云缠绕的雪山。
苍茫暮色中,远处地平线上冒出两个拉着长长影子的行人。走近一看,原来是在尼玛县城遇见过的中国移动检查信号塔的工人,和他雇来的司机。他们乘坐的6缸丰田车水箱盖子被路面颠飞,车总是开锅,温度迅速上升,走不动了。两个人下车沿路返回,寻找水箱盖子,已在这段路上走了两个小时,还是一无所获。
“走吧,别找了。太阳马上下山了,你们不怕狼吗?”我问,他们犹豫了一阵,最后还是挤到我们车上。在一个水坑边,他们俩用空瓶子装满了水,说一会边开车边加水,看能不能坚持到班戈县城。而此处,距离班戈县城约有200公里路程。
我突然想起昨天上午10点左右在路上碰到的小杨和小李来。他们凌晨两点开着大卡车在便道中行驶时,车轴断了。见到我们时,小李喜出望外:“我们等了8小时了。”
小李是河北石家庄人,到西藏盐湖镇已有8年。小杨是甘肃张掖人,今年是他进藏后的第3个年头。“这里的钱很好赚,三年能够挣出一辆康明斯。”小杨说,再挣两年,他就回老家了。
见到路上不时有野驴、黄羊出现,还碰见一群黑颈鹤,小杨很高兴,因为这是吉祥的象征,说明运气转好了。这几年来,小杨他们碰到过不少非法狩猎者。他说,这里人烟稀少,一般不会被抓住,但靠野生动物发财的人比以前少了。资料显示,在藏北,有15%-20%的动物种类濒临灭绝。影响野生动物生存的,除了天敌、气候以及生态变化外,还有人类。
随着人口的持续迅速增长,由此产生的生存压力,必将导致藏北地区生态承受前所未有的压力。
在改则县城,我们与小杨和小李分道扬镳。五天后,我在拉萨火车站碰到小李,他提着一个大箱子,准备回石家庄老家,等明年暮春时节再回来—那时,藏北的春天才刚刚开始。
白雪遮不住黄沙
前路愈发崎岖难行,好在沿途过往车辆多了起来。我们跟着一辆皮卡,一直行驶到晚上9点多,才开始找住处。阿旺有些心慌,如果汽油耗尽前,我们还没找到住处,就会有大麻烦。
终于看到灯光了。头发花白的藏族老人抱歉地告诉我们,客店已经住满。好在他这里出售汽油,12元钱1升。加了200块钱的油,我们心中踏实了许多,继续前行。老人告诉我们,前面5公里处有一个旅店。两小时后,终于这家旅店,我们恍然大悟,老人对计量距离的公里一词并不了解,他不过是随口说了一个距离。
凌晨时分,我们终于在这家四川人开的旅店中坐了下来。吃完饭,睡觉前,店主告诉我们,从这里到班戈县还有60多公里的路程。
床上已经躺着一名过路司机。他说我们已经很幸运了,如果在去年之前走这条路,别说晚上,就是白天,也有大把的车走不出去。我们刚走过的这条路,是去年用推土机重新推出来的,以前,司机们都是在草原上乱跑,到处是车辙,如果不熟悉,就会一直跟着车辙在高原上转悠。“从那曲到阿里,走个十天半月都是很正常的事。”他说。
从班戈县到当雄,虽然依然是单行道,但已经铺筑柏油路。行驶在平坦的柏油路上,途经美丽的圣湖纳木错,我们心情愉快。
纳木错是西藏最大的湖泊,常年游客不断。从湖边望去,风起云涌,巨大的奇形怪状的云块,如同燃烧的火焰一般,在湛蓝的湖边上演永不落幕的聚散离合。
从纳木错下山,走过70多公里的路程,就是青藏线上的重镇当雄县。当雄是青藏公路、铁路的一个重要货物集散地,从当雄经那曲到安多,不论是乘坐火车还是汽车,都会看到沙埋铁路或者公路的场景。这曾是青藏铁路的一道难题。仅藏北这一段,青藏铁路破坏了大约1000公顷面积的草场,而公路所破坏的草地面积,是铁路的两倍。藏北铁路沿线,不时可见阻挡沙丘移动的方格草甸,以及一道道防沙护栏。
公路旁大片草原,由于虫草价格暴涨,人们拥向此处挖掘虫草。仅2003年,就有3万多人在那曲挖掘虫草。挖掘者留下的小坑,即便气候湿润,也需3-4年时间才能恢复植被。若遇上干旱少雨年份,就会形成连片沙砾,在大风的席卷下,沙丘成型。
“未来的藏北高原,人为沙漠化过程的发展变化主要取决于人口数量和牲畜数量导致的放牧活动的强度。”2011年9月25日傍晚,坐在从拉萨开往兰州的火车上,我在《西藏土地荒漠化及防治》中看到这样一段专家的话。
此时,火车正行驶在安多县境内。雪花纷纷扬扬,正一点点覆盖住远处的雪山、近处的草原,以及窗外的沙砾。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雪晴的日子里,沙砾依然还将是沙砾,呈现在人们眼前的,依然会是大雪也掩盖不住的生态真相。珠峰周围地区如此,雅鲁藏布江中上游如此,阿里和大藏北同样如此。美丽又脆弱的西藏高原,难以承受人口的增加所带来的生态压力。
多年以后,当人们抵达这片神奇壮丽的土地时,但愿他们所看到的,不仅仅是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