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藏高原东北角的边缘,一处西与青海相连,南与四川相依的风水宝地,曾被联合国湿地国际组织中国办事处主任陈克林誉为“亚洲最值得赞美、最迫切需要保护、也最应该妥善解决生态保护补偿机制的地方”。

  这就是甘肃省甘南藏族自治州。这片4.5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聚集着24个民族。这里对黄河水源的补给量超过40%,是继青海三江源保护区之后,又一处国家级黄河重要水源补给生态保护区。这也是甘肃省最贫困的州市,农牧民人均年收入不足2400元。

  一方面是中华民族母亲河宝贵的生命线,一方面是亟待提高的农牧民收入,生态保护与经济发展的尖锐矛盾在此显露无遗。日前,甘南藏族自治州州委常委、副州长才智与《中国经营报》记者对话,详述甘南州破解这一普遍性难题的方法和策略。

  畜、草、人:以何为本?

  《中国经营报》:多年来,我国一些最主要的畜牧业生产区,都陷入了“大力发展畜牧业,提高农牧民收入——草场承载量不断加重——草场退化、牲畜减少、农牧民再度返贫”的怪圈。甘南号称拥有“亚洲第一草场”,你们出现过因草场退化而矛盾激化的问题吗?

  才智:甘南州坐拥“亚洲第一草场”和“九曲黄河第一弯”,生态环境得天独厚,但多年来由于过度放牧,乃至掠夺式地发展畜牧业生产,早在十几年前就已开始面临“以畜为本”还是“以草为本”的困境了。

  自1982年起,与中央全面推行包产到户政策相对应,甘南州实施牛羊承包到户,农牧民为提高经济收入,竞相攀比,大幅提高牛羊存栏量,到1992年的10年间,全州牲畜存栏量从200多万头激增到接近300万头,增幅高达40%。一些牧民为了规避畜牧税,大量瞒报存栏量,导致草畜之间的矛盾更加突出。草场大面积超载的恶果是,部分草场10多年间急剧退化,最严重的地方,因牛羊无草可吃,刨根而食,草原表层的植被组织遭遇致命性破坏,鼠害非常严重,大片沙丘随之而起,甚至绵延数公里,穿越草场,直扑黄河,对区域生态环境构成极大威胁。

  自1992年起,州政府意识到过去十年“以畜为本”的改革必须转向下一阶段,即如何在现有草场承载能力的基础上,合理控制牲畜总量。1996年,“以草为本”全面取代了“以畜为本”,为了改变牧民的游牧模式,决定对全州所有草场承包到户,围栏育草,谁家的草场谁管理。这一政策推行十多年来,我们发现还是无法从根本上解决草畜之间的矛盾,因为很多牧民为追求更高利润,明明只能放牧100头牦牛的草场,会赶200头牦牛进去。

  《中国经营报》:甘南州以往两次畜牧业改革,都没能很好地解决草畜之间的矛盾,今后你们又将以何为本呢?

  才智:我个人认为,无论“以畜为本”,还是“以草为本”,两次改革在当时的情况下都有其积极意义,但也引发了新的问题,现在我们逐渐认识到,畜牧业改革的关键点并不在草,也不在畜,而是在人。

  党的十七大报告提出科学发展观,其核心是“以人为本”,这也让甘南州的畜牧业改革找到了最佳的突破口。具体来说,我们拥有草场的数量和总承载量是基本固定的,在城镇化不断加快的今天,甚至还面临缩减,而农牧民牛羊存栏量却是不断增加的,唯有存栏量增加,他们不断增加的经济需求才能得到满足。因此,我们在强调“以人为本”的前提下,将全州分为纯牧业区、纯农业区、半农半牧业区三个经济带,各有侧重,资源互补。

  农牧业互补与产业化短板

  《中国经营报》:归根到底,畜、草、人三者之间的矛盾很难调和,你所说的在“以人为本”前提下全州不同经济带之间的资源互补,是如何开展的,收到哪些成效呢?

  才智:既然政策的前提是“以人为本”,而畜牧业又是甘南州农牧民最大的经济收入来源,显然我们仍需发挥所长,牛羊存栏量还要不断增加,甚至是几何级数的扩张,进而提高全州人民的收入水平。从2007年分管农牧业工作以来,我就尝试推行全新的农牧业互补制度,提出的口号是“要在农区为牲畜建造疗养院”。

  我们要求全州大搞牧区繁育、农区育肥;农区种草(苜蓿)、牧区补饲,并针对全州虽有草场4084万亩却仍不够用,耕地只有100万亩还经济效益低下的特点,从2008年起在农区实施退粮还草,每年递增10万亩草场,力争到2013年,使粮食种植面积缩减为30万亩。这在全国而言,也是一项非常大胆且有益的尝试。

  通过牧区繁育、农区育肥,有效解决了冬春两季大量牛羊草料不足、瘦骨嶙峋的窘境,进而提高出栏率,缩短了出栏周期,而这段时间牛羊肉市场价格会比传统的夏秋收获期高三成。通过农区种草、牧区补饲,农民种草获益,冬春季从牧民手中收购牛羊,又赚取了季节性的价差以及牛羊育肥后增加的额外收益。经过几年来的实践检验,农牧业互补制度既让农民与牧民得到双赢,对保护有限的草场也非常有好处。

  《中国经营报》:据我们所知,甘南州2009年超过70%的牦牛、藏羊都是以活体方式出州,这是否意味你们仍然在从事原材料级别的生产?在畜牧业产业化战略上,你们有何设想?

  才智:2007年以来,甘南州确立了“大力发展以牦牛、藏羊为主的高原特色生态畜牧业,将其培育成为最大战略性主导产业”的思路,并提出“一特四化”策略,即确立高原特色生态畜牧生态产业的目标后,实现专业化布局、产业化经营、标准化生产和技能化培训。但目前我们也确实受到产业化短板的制约,最突出的现象是,实行农牧业互补后,草场负担明显减轻,生态难题得到初步解决,牛羊出栏量也迅速增加,可惜这些“宝贝”大部分不能在我们手里提高附加值。

  现在甘南全州有25家畜产品加工企业,但规模小,分布散,基本上是各自为战,品牌知名度和美誉度都不高,而且这些企业都集中在肉、乳的粗加工环节,没有一家可以进行深加工,更没有一家从事熟肉制品生产,更不用说畜副产品加工了。

  曾经有一家内蒙古草原兴发公司在甘南成功开发藏区牦牛肉项目,但它的总部倒闭拖累了甘南工厂停产,此后,甘南牦牛肉至今未能树立起市场广泛认可的品牌。事实上,我们一直在努力引进全国大企业如中粮集团等前来投资,但招商引资非一日之功,所以我们正在筹划成立州政府出资的农牧业信用担保公司,为牦牛藏羊肉深加工企业融资提供大额信用担保,用政府的力量推动甘南自己的肉类品牌尽快得到市场认可。

  生态仍是大问题

  《中国经营报》:农牧业互补制度和产业经营化尝试,能在多大程度上化解生态保护与经济发展之间的矛盾?

  才智:今年中央召开的藏区工作会议,要求把甘南州建设成为全国重要的生态安全屏障,对以往民族地区经济发展及产业政策导向,都做出了重大调整,对我们来说,提出了新的要求,也提供了新的机遇。

  古语云,欲取之,必先予之。要想从草场中获益,就必须保护好草场,这是近几年来我们一直向牧区群众灌输的思想。同样,甘南近期正在启动一系列的生态保护补偿项目,因为甘南的生态保护工程,解决的是中华民族母亲河水源补给的大问题。

  我们也知道,单纯依靠农牧业互补,肯定不能完全解决生态保护与经济发展的复杂命题。因此,我们迫切需要国家不断加大对生态保护区的补偿力度,让农牧民从生态项目的实施中受益,而不是再次返贫。

  甘南藏族自治州位于中国甘肃省南部,是全国十个藏族自治州之一,地处青藏高原东北边缘,以优美的藏族弹唱闻名于藏区。

  自治州成立于1953年,总面积4.5万平方千米,辖夏河、玛曲、碌曲、卓尼、迭部、临潭、舟曲七县和合作市,99个乡(镇、街道办)。州内有藏、汉、回、土、蒙等24个民族,总人口68万,农牧业人口55万,占总人口的80.9%;藏族36.7万,占总人口的54%。

         记者观察 窘迫的甘南

   早在10多年前,甘南藏族自治州下属的玛曲县,即“九曲黄河第一弯”所在地,就难负“亚洲第一草场”的盛名了。

  这里也是甘南州副州长才智出生的地方。一人多高的青草,隐身其间的牛羊,蜿蜒流过的九曲黄河,还有那些数也数不清楚的小溪流,是他童年记忆中最美好的画面。

  后来,随着才智长大成人,也就是上世纪80年代开始,越来越多的草根和黄沙,取代丰润肥美的草原,留在他的印象中。

  以下一组数据足以说明由于农牧业过度发展,甘南州大片草地退化、沙化、盐碱化、荒漠化的惊人现象:自1982年至今,全州优良牧草占比从70%下降到45%,杂毒草由30%上升到55%;牧草产量由每平方公顷(10000平方米)5610公斤下降到4500公斤,跌幅达20%;一些特别严重的地方,牧草高度由75厘米下降到15厘米,植被覆盖度由95%降至75%;草地中度以上退化面积占草地可利用面积的一半。

  草原也是高原鼢鼠、獭兔等动物赖以生存的家园,由于1982年以来甘南草原上的牲畜增加了至少一倍,牛羊席卷过后,老鼠无草可食,导致鼠害发生面积逐年扩大,危害频率加快,黄河上游沿岸的沙化线以每年3~5米的速度向纵深发展,受沙化影响的草地面积已达20万公顷以上。

  牛羊倍增的另一重大影响是草场失守之后,水源涵养能力锐减。甘南境内有一江三河及120多条大小支流,水资源总量达254亿立方米,其中自产地表水资源约101亿立方米,是中国西北水资源最富集的区域之一,更是黄河、长江上游水资源涵养区,黄河44%的上游水源补给仰仗甘南。但伴随草地资源衰退,降水量逐年下降,当地地表径流量明显减少,水资源锐减,大部分山谷间小溪彻底绝流,数千眼泉水干涸,数百个大小湖泊水位明显下降,有名的玛曲乔科湿地正在消失,尕海湖面临枯竭。据估算目前甘南州补给黄河水源的能力已锐减一半,专家认为这是导致黄河年年断流的关键原因。

  甘南州正在推行的农牧业互补制度,是地方政府试图化解经济发展与生态保护之间复杂矛盾的一种积极努力,实际上也折射出生态环境如此脆弱的地区,平衡多方利益诉求的艰难程度。从这里得到44%水源补给的黄河,是属于全体中国人甚至是全世界的一条大河,我们很难指望资源和财力有限的甘南凭一己之力,既要保证黄河不断流,又能顺利奔小康。

  10年前,青藏高原生态保护专家、原甘肃省省委常委洛桑灵智多杰曾对《中国经营报》记者说过一段话:“黄河第一弯作为青藏高原的重要组成部分,是地球最主要的肾脏。在甘南,黄河、长江、洮河、白龙江、大夏河全部成河于此,这里的生态保护是全国生态保护的核心,谁也没有权力轻言放弃或视而不见。当经济发展与生态保护相对峙时,人类必须无条件保护后者。”

  毫无疑问,甘南今天的窘迫,确实需要更多人来关心,需要更好的机制来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