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爸离家出走了。孩子们不知所措,慌了神。阿爸留的信,他们是在他出走的第三天才看到的。

 

我的孩子们:

        我去找你们阿妈了,我应该找得到她。我有很多话要对你们说,但你们都太忙太忙。你们越忙,我就越着急,我怕这些话会烂在我的肚子里。我想了好久,才想起可以把他们写下来,等你们有空了慢慢看。

        我读过几年书,把这些话写下来应该不是很费力,这真是件令人高兴的事儿。

        但我现在真不知道从哪里说起,想到你们都会静静地坐下来听我说这些话,我有点紧张。

        我要说的就四件事,你们选择性地看吧。1、关于你们的阿妈。2、关于我。3、关于一些物品。4、关于我的后事。

 

关于你们的阿妈

 

        她是我见过的最美女人。很小的时候,我就喜欢上她了。后来,我们俩一起考到县城读书,到城里后,我才知道我们的家乡如此得渺小,在地图上都没有标记的需要。城里的姑娘皮肤白净,穿着时尚,我看来看去,她们还是没有她漂亮。

        那些年,我们非常勤奋,所有的时间都用在学习上。到了第二年,我们慢慢就赶到班级中等水平了。她聪明好强,学习、劳动样样都积极,毕业的时候站在领奖台上,她手捧奖状,小脸红扑扑的。我激动得狠劲鼓掌,手都麻了。高中毕业后她考到西藏民族学院了,而我留在了家乡。那段时间,我每天都高兴不起来。但我谁都没说,独自享受着那种有点美又有点苦的感觉。不久,县邮电局招人,我成了一名邮递员。

        我和她虽然熟,但总共没说过几句。我们说过的,我都能背下来。我用自己的方式喜爱着她,默默关注着她,从来不给她添乱。她去内地,一去就是四年,我很想念她。为了冲淡这种痛,我疯狂工作,除了自己班我还把别人的班也拦下来。无论春夏秋冬,再偏僻的村子我都自告奋勇地骑车去送报送信。当别人热烈热泪盈眶地感谢我时,我庆幸又一天过去了,离她回来的时间又近了一步。

        后来的一天,她寄来了一封家信,看到那熟悉的字,我差点就哭出声来。一整天,我把信放在衣兜里。第二天,我还是没舍得送走它。到了第三天,我觉得自己太残忍了,就把它送去了。再过几天,她的家人拿着那封信又回来了,他们让我帮着把信再读一遍并替他们写个回信。我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但我不能让别人看到。我翻开那封信,手有些僵,我的嘴角比着心脏咚咚跳不停。她的家人顾着抹眼泪,没有人在意我由衷的激动。在给她写回信时,她的家人们有点语无伦次,嘱咐我一定写上好好吃饭,注意身体。我用最美的字体最美的语言转述她家人的意思,那封信用尽了我所有的才华,我搜刮了肚里所有的美丽词汇,它是我最杰出的作品。想到她会亲自看我的字体,会流下两行娇美的泪滴,我幸福地全身颤抖起来。

        到后来,我念过一遍给她家人后,回信就全权交给我了。我感受着她的思念,感受着她的艰难,我用全部的信心鼓舞她,与她一起奋战。

        三年过去,她回来了,我的天顿时晴了。有一天,她来到邮电局,说她得知这三年的信都是我写的,很感激。她扑闪扑闪的眼睛掠过我的脸,我竟不敢对视,那一刻我肯定傻极了。后来她去地区上班,我们见面的机会就很少了。我知道我和她有着不同的命运,我努力让自己忘掉她,因为我的家人已经在催我结婚了。

        不久,我收到了她的信。她腼腆的问候我,又轻轻地说怕打扰我,每一行每一字都小心谨慎。起初,我们彼此都小心地聊,信很短很简洁。聊着聊着,我们恨不得每天都能收到对方的信,我知道我的爱情来了。四年过后,她嫁给了我,那甜甜的感觉我至今记得。我是幸运的,从来没有想过她会嫁给我,因为我长得很普通,家里也比较穷。我暗暗发誓,娶了她就不要让她受委屈,好好疼她。婚后,我们两地分居,聚少离多,我常常因为照顾不了她而深感内疚。只要有假期,我都会跑到地区上。只要我在她身边就不让她碰凉水,干重货。你们的阿妈是伟大的,在那样艰难的日子里,先后生下你们三个,各个养得健健康康的,而且把你们培养成了大学生。

        对在你们身上付出的艰辛和泪水,你们阿妈毫无怨言。你们相继出生后,我的担心与日俱增,我担心她的劳累,担心她的健康。她偶尔咳嗽一下,我都会很紧张。生下你们小妹时,她落下了腰病,常常见她轻轻捶打腰部,我省吃俭用买了很多膏药,不停地贴给她。她在单位上是领导,单位里零零碎碎的事情需要她解决。一进家门,来不及喝口水,便要检查辅导你们的作业。看着她忙活的背影,我的心很疼很疼。她的第一根白发是在四十三岁时出现的,那根白发狠狠地戳痛了我,没有经过她同意,我退休了。我要坚强地站在她的身后,让她轻松地生活,兑现我当年娶她时的誓言。

        我们终于天天过在了一起。我们两人微薄的收入不仅要养我们五口人,还要给老家哥哥妹妹们寄去些补贴。但我们是快乐的,我们看着你们一天天长开,一个个飞出家门。在你们没有注意到的时候,我也看着你们阿妈慢慢老去。但无论皱纹怎样肆意,无论白发张狂,你们的阿妈是我心中最美的女人。 

 

关于我

 

        阿爸我已经七十三岁了。

        从早上九点到晚上八点,整整十一个小时,我一个人住在这三层楼的别墅里。现在,我就坐在窗前,大大的院子里草在微风中抖着她的身体。只有周末你们的车停放在那里,才不显得空荡荡的。

        你们的阿妈已经走了八年了。这八年里,你们有各自的爱人、孩子。虽然你们轮流和我住在一起,但离我是越来越远了,我觉得自己很多余。每天我都发现,这房子越变越大,越大就觉得越冷,即使是夏天我的身上都暖不起来。

        这八年里,我抚摸着失去她的痛,慢慢尝试开始新的生活。每天天蒙蒙亮,我就去锻炼身体。也结识了一些说得来的老人,和他们一起在茶馆里喝喝茶,聊聊天。中午我就回家了,然后一直到你们下班。房子里只听得见我偶尔的脚步声。两三个房子一直空着,窗台、床头都是灰尘。我也想着清扫,可没有人住何必呢?原来的小区里,有我和你们阿妈的很多老熟人,小区凉亭里我们一起谈天说地,分享从各自家里带来酥油茶、清茶、煮土豆和饼子等。小区内很多小孩子爱吃我们带来的零食,我们看着他们穿开裆裤、上幼儿园、开始背书、穿高跟鞋、工作、结婚……我们感叹着:他们都那么大了,我们不老才怪呢。转而我们又坚定地认为,养大孩子,带大孙子,这是大大的造福。

        阿妈走后,你们把老房子卖了,全家搬进了这座别墅。这小区里,小桥流水,绿草红花,很美。你们说时间久了,会认识一些老人,新的环境会让我振作起来。可你们不知道,这个新环境、新房子给了我太多太长的时间怀念过去,怀念她。那么长时间了,这个小区,夜里家家灯都亮了。可到白天,不见人影,静得有些过分。

        我很骄傲,在我所有的亲朋好友中,我的三个孩子是最争气的。你们都有体面的单位和职务,有让人羡慕的家庭,懂事的孩子。我的孙子们也都长大了,早已不是我能给个棒棒糖就能哄笑的了。早上天没亮去学校,天黑了我才见得到他们。紧紧张张地吃晚饭,又各自写作业去了。你们满脸倦意地告诉我,累了,明早又得早起,先睡觉去了。接着听见你们拖着疲惫的脚步上楼,关上卧室门,一切又和白天一样静悄悄的。电视里每天都很热闹,但那不是我们的生活。我有很多的话要对你们讲,吃饭的时候,我刚开口,小孙女便抢过话头:“波啦让我先说吧,今天老师说了家长必须在作业后面签字。”“好好,先吃饭,大家都少说话,吃完赶紧去写作业。”媳妇用筷子敲了下小孙女的头。吃晚饭了,女儿坐在我旁边,我听保安说物业在登记家里住的人数,于是把这事告诉女儿,我的话还没说完,她急急起身说忘了吃药。她边倒水边和我说:“这些事情不要操心,我们会办的。阿爸,你就安心看电视,我们想看都没时间呢!”

        你们的阿妈已经走了八年了。这些年,电视是陪伴我最长的朋友,但她只管自己讲,从不听我说。这时候,我就格外想念你们的阿妈。最近我经常自己和自己说话,你们说怪不怪,有时候,你们阿妈就会应上那么一两句话呢。好不容易周末了,你们好不容易睡个懒觉,起来后去甜茶馆喝茶,我给你们打的酥油茶你们只是轻轻地抿一下,剩下整整半壶,我只有自己喝了。喝完甜茶,你们要带着孙子们去不同的补习班,上午补英语、数学,下午学钢琴,中午也回不了家。虽然你们顾不上和我多聊几句,但你们在我周围,我感到很充实。于是我就盼着周末快点到来,因为周末的家不那么空荡荡。

        你们的阿妈已经走了八年。这八年里,我真的发现自己快速地老了。越是这样我就越觉得她太不像话,撂下我不再管我了。

        我知道自己这样的态度真的不好,她是我这辈子唯一的伴侣,最美好的回忆。我不该恨她,她会伤心的。但她真的很狠心,难道她不该想想我往后的日子该如何度过吗? 

        我知道你们都气我这么大年纪还喝酒,你们阿妈走了,我心里很慌很害怕。两年过去了,我还是没法让自己振作起来,夜里紧闭双眼但久久不能入睡,于是我就借助酒来让自己有那么短暂的睡眠。一瓶、两瓶,现在每晚我都要喝上三瓶才能入睡。我知道你们讨厌我喝酒,可翻来覆去睡不着的夜里,我该找谁去说?以前,我睡下了,你们的阿妈总是帮我把后背、腰部的被角掖实。已经很久没人给我掖被角了,夜里后背总是冷飕飕的,左右转身多了,就经常把被子蹬到床边。夜里,我都不脱毛衣,虽然很不舒服,但我觉得暖和。 

        这些天,我经常梦见你们阿妈。昨晚我又梦见她了,我和她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一直在走。我说我累了,她温柔地牵着我的手说:快到了,你再坚持一下。可我真的累极了,再也迈不开两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轻盈地放开我的手。我的手悬在半空中,冷风吹过,冷冰冰的。突然醒来,右手露在被子外,手臂变得僵硬。我慢慢地把手臂捂热了,却再也睡不着。你们的阿妈为什么不等等我呢?她不知道我已经七十多了?现在的我每天双腿沉重,别说跑了,走上几步我都觉得非常费力。就这样,我想啊想啊,觉得这夜太长太长,这辈子也太长太长了。年轻时去羌塘草原,车子行驶在笔直的公路上,路一直通到天边,看不到尽头。因为急于到达天地相连的地方,那时的我既激动又兴奋。看不到希望的日子是艰难的,如今,想起那条笔直的路我觉得累。

        我每天都能清楚地听到五脏六腑衰减的微弱声音,闻到它们渐渐腐烂的臭味。我的双手青筋暴突,这双曾经无数次抱过你们的手,现在它天天冰凉冰凉的。没有人握住这双手,更没有在意它日日加重抖动的节奏和我内心的恐慌。我想早点去找你们的阿妈,找到她,我就不会那么慌。找到她,我会紧紧抓住她不放。

 

关于一些物品

 

        我和你们阿妈大半辈子过着比较简朴的生活。养大你们仨,买了一栋房子,那是我们毕生的心血。阿妈生前的首饰也都交给我了,你们都不喜欢那些款式我就一直存着。

        那栋房子,早已住进了别人,就没有浪费口舌的必要了。我和你们阿妈各有两套氆氇藏袍,你们阿妈走的时候我留了一套在身边。每年冬天,我都会穿上它,非常非常暖和。现在我用不上它们了,你们找个合适的老人送出去吧。这套氆氇藏袍我们当年花了不少钱,人家选用了最好的羊毛线,捻毛线、一梭子一梭子织、一遍一遍地上色、一针一线地缝,不能随便糟蹋了。

        三楼房间里的藏柜和藏式棕垫是我坚持要留下来的。我知道你们觉得那些东西又笨又占空间,现在你们也可以把它们请出去了。还有我的那件羊皮袄,你们帮我送到原来小区的门卫达瓦家里。我们搬到这里后,他来看过我几次,每次都陪我聊老半天,告诉我很多很多老熟人的去向和故事,他是个好人。现在他也老了,孩子还没有毕业,还是比较困难。对了,把你们阿妈的那对红珊瑚耳环送给他老婆吧,五十多岁了,还在扫大街。只要他不嫌弃,藏柜和棕垫也给他们吧,他们应该能用的上。

        忙忙碌碌了一辈子,静下来想想,其实也就这几样。虽然不是什么贵重物品,但我不想让你们浪费,希望你们把它们送给需要的人。

        对了,我和你们阿妈的那对木碗,陪伴了我们半辈子,是我们省吃俭用,托人从阿里普兰买来的。你们阿妈走后,我每天都往她的木碗里填满酥油茶。拜托你们也隔三差五地给我们加满酥油茶。木碗干放着,是会裂的,那干裂的感觉一定很痛。

        其实我也想死后将自己献给秃鹰,但藏族丧葬仪式是需要精力和人力的。你们天天都那么忙,哪有时间、人力将我送到天葬台?到哪里去找喇嘛为我诵经?哪有精力整整一周彻夜不眠守护酥油灯?孤零零离开这个世界,我也有点难过,但想到你们可以轻松些,我就开心多了。

 

关于我的后事

 

        人活一世,免不了别人说三道四。我走了,你们肯定会承受这样的流言蜚语。你们可以告诉亲戚朋友们,我是高兴地找你们的阿妈去了。

        你们用不着到处寻找我,因为那是徒劳。也用不着为我的后事费心思,把每年藏历五月初八当成我的忌日吧,那天刚好是你们阿妈的忌日。在这一天,为我们点上些酥油灯吧。如果忙,可以请别人帮帮忙,不管我在哪里,我会感受到的。

        我和阿妈再也不能陪伴你们了,不会有人在你们耳旁天天叨唠。你们兄妹三个,是相互之间最亲的亲人,亲情是你们最美好的财富。

        好了,这封信我已经写了四天了,眼睛也花了,手也不听使唤了。写着写着我也想不起前面写了些啥,总之你们不用太自责,这都是我的选择。

 

你们的阿爸   

写于藏历三月

 

        孩子们轮流把信看完,轻声抽泣着,沒人说话。“天快黑了,波啦能找到我们家吗?”小孙子看看窗外,又看看大人们的脸。

 

        达娃央金,女,藏族,西藏山南人。毕业于中国传媒大学,供职于西藏媒体单位。在《西藏文学》《中国西藏》等发表小说、散文作品,获第八届西藏“新世纪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