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骄

 

        那双羊眼里蓄满了泪水,被绑的双腿侧蹬着地,这时屠夫看到蹬蹬着的腿下不停缩退到羊腿侧身下的刀!那只羊在藏刀!无心识的动物念惜自己的生命到把屠杀的器具藏起来,那一刻屠夫犹如万剑穿心,他深深地叹一口气,自感罪孽深重,走到杂玛崖口,一跃。他飞升而去。

        长年修身隐居在曲草酷的居士看到这一幕,心想,他一长年累月罄竹难书的屠夫都会升天,我虔心修行半生,必定会飞得比他更高,想着纵身从杂玛崖口一跃。这一跃碎裂心骨。

        这个古老的故事会告诉你什么?

 

2、结

 

        他们给他一些牲畜的内脏、头和尾。这是对他的酬劳。

        布琼稔熟的刀功,一会儿肉骨皮分离了,在贡保然丁家女人洗牛肠男人往房梁上晾挂牛腿时布琼把一块肉塞进层叠着似长满瘊子的牛肚子里,而后放进纤维袋,混进贡保然丁给的肚肚肠肠中,纤维袋不透血。

        布琼的手象得了颤动病一样小小细碎地抖动着,这抖动自他的手传递到他的全身,他甚至感到此抖动把袄角都颤了一下,想起病榻上的女人拉着憔悴的马脸左倾着身子把喝完糌粑糊的碗叭地摔放在木桌上,他的心硬了一下,稳了稳自己的脚根。“你在做什么?”贡保然丁的小儿子问,刚才的慌张里布琼没注意到这小小的人儿。“森”地一下布琼听到了血有声响地红到耳根,还有向耳上走的趋势。他定了定:“噢噢,卸牛蹄……”“牛肚里是什么?”“食物残渣。”小人儿哦了一声走了,布琼半天闷醒不过来。

        “这牛真肥。”贡保然丁走过来口中经念念有声,“小儿说什么……”“问在做什么”不能让贡保然丁觉出里面的肚肚肠肠。

        贡保然丁的吝啬是出了名的,有一次女人给客人茶里加牛奶,壶提上去时有几滴滴下来,贡保然丁用手指在壶底蘸了蘸放进嘴里吮吮,家中的两个客人面面相觑,这“人死言不死”的举动在普达随风传开。贡保然丁虽然吝啬出名,可是他不敢动动物的生命,对于他来说一头牛就是一个庞然大物的罪孽,所以他请布琼过来帮忙。

        他在布琼和半拉牛身旁转悠,他的心思也在转悠,他的精打细算闻出了空气中的异样?贡保然丁开始了最后一道工序——看替他劳作的人是否干净的手脚,他要找到一个适当的借口来看那个让他皱心的纤维袋。忽然牛蹄!可以用牛蹄做遮物探探。贡保然丁说这蹄子做好了可是个珍物呀,就动手帮布琼把四只牛蹄一只一只放进纤维袋中边说:“会沾毛。”把纤维袋中的肚肚肠肠翻腾了两三下,似乎在肚肚肠肠中能腾出不沾毛的某处。可是如果真会翻出什么他也想象不出该怎样应对俩个人接下来的场景。幸好没看出除了肚肚肠肠以外的什么。看不出肉多肉少的轻,且那肉也只有拳头点大。

        回到家布琼把肉垛成齑煮给病榻上的女人喝,可是他感觉这块肉是一块疙瘩,在女人吞咽时就硬硬地结在他的心口。他告诉女人这块肉是然丁给的,女人有些吃惊,象贡保然丁气都不敢吐长的人……见男人不想言语她也不多言。 “你也喝点。”“我在然丁家吃撑了。”女人明明灭灭的鼻酸起来。

        关于那块肉,布琼想如果告诉贡保然丁他们,他的心一下会放下重物般长吁一口气,可是如果说了然丁他们会不会以为之前他也蹭过一些什么,比如又一个比拳头大点的肉什么的,这样如随风而种的蒲公英的籽种一样,那些之前给过他酬劳的人也会不会以为曾在自家也多蹭过点什么。布琼的脖颈处隐隐地痛起来。

        布琼盼着第一场雪的到来,这样不久,贡保然丁会请他过去。布琼想好之前的头一天他会绑了女人娘家给的那头母牛犊的嘴,把两块拳头大的肉放回贡保然丁的肉中,这样他心口结着的那块肉疙瘩也会如同割除般消散。

        可是贡保然丁今年并没有叫他,他们家从达塘买了些肉。

        这样布琼家母牛犊整整长了一岁,女人对它更是痛爱有加的,女人希望它能产奶生犊,犊子再生犊产奶……无穷尽的一个变两两个变三,不停地壮大自家的畜圈。在女人构画自己的“宏图”时布琼不得不盼望下一年初雪的到来,初雪过后,冬储肉的时节就不远了。从那时开始女人开始拉下马脸,她早已窥探到男人的心思,有时说说她下定心让母牛犊一茬一茬发展壮大的事,可是布琼的心思不在女人说的那些头发长的事上。他有意到贡保家探探口风。就去了一趟贡保然丁家,贡保然丁以为他有什么事等着开口,可是他说没什么事只是过来看看,没喝一口茶就走了。

        布琼以为这一次贡保然丁一定会叫他,可是初雪下完第二场雪也很快来临,第三第四……布琼并不见贡保然丁对自己有何动静,熬不住他就又去了贡保然丁家,这一次他不带拐弯地说你们的冬肉储完了?贡保然丁说冬肉在牧场里已储好了。布琼忽然感到一股凉意自四肢生成越走到心坎上越热,一路呼哧喘气的急步走,在石阶的叉路,布琼脖颈处的疼痛加剧,他不想回家,可是在那个三叉开的路口又不知去往何处,布琼进门时用脚狠狠地踢了一下门,门痛得吱呀一声开了。

        第二天有人喊他去帮忙,他象霜打的草叶提不起神。

        傍晚时分,累了一天的布琼走在巷子的深处,长长巷子的尽头,他的家低矮地蜷缩在扎西通冷风呼啸的垭口,也是风口……院落里甚至屋顶上长着草,一些杂草既有半身高了,像被这普达石街石巷遗弃的酒疯子。他跟着踉踉跄跄自己的身影钻进干裂的木门。一头倒在土块垒围起来的床上。想睡个透。可是半天不见睡神来光顾他。

 

3、阴

 

        那个时节他还是有眼望花草想起东头女人的情怀。

        在那个干裂的酸奶木桶里插着满满的花束,是他在古青沟壑间收割青稞时采的,精心搭配花朵的颜色。白色挨着什么色彩最好看,他似心中有数不声响地一朵一朵配起来。他是有这样的心思为这个女人着想,女人爱花。现在它在酸奶桶里失水蔫萎,花瓣嘬皱着双颊,身上积着一层厚垢污,它的精神头已在某月某天缩皱了,黯然的脸也灰着不见油光,不见生命斑斓的样子。

        那个时节女人在最东头,而他在最西头。他还可以弯着腰走进女人的木门里。那个时节当女人拉下马脸时,他还可以在心里嘀咕一声:“吃尸的,枕头还没并到一起……”下面的话他是咽下去了还是续不了也不管了。记不起从何时开始的日子里,女人的怨气往往从叭地摔放一只碗开始显现出来。他日益感到摔放在木桌上的碗和自己有一种深层的关联。

        他从那个泥泞的小巷里走过,两边矮矮的木围栏有的愤愤地支出一截身子,像是要打一个滚,翻个身逃走,不愿总是这么歪扭扭傻等着什么。小巷里泥泞混着牛粪和羊骚气,天阴沉阴沉,下午那场雨的暴脾气还没消,细密地还在叨叨,地上积了水,布琼的脚下叽咕直响,只缝了一张牛皮的脚底开始在湿哒哒的泥中打滑,一些混杂着的可疑液体从扯了缝线的接口进入靴子。脚底凉飕飕的,关节处隐着的疼痛也忽然醒了一般和他作对,是凉的东西激醒了潜藏的它。它别扭般闹腾着不得安宁,有时踩到石块上脚不自主地一扭,就即刻感觉到此关节不想处在原位,想脱节的心思日益加重——拧向另一边,巨痛。这些疼痛潜伏着,只稍稍不在状态里便会变本加厉呜咽在他的肉体里。

        之前他从未在意过在夏季穿街入巷的那些满脖颈珊瑚猫眼松石,手中还提拎着的那些买卖人,布琼注意到那些人时那些人已在这里“夏季一逛” 已有七八个年头了。那个贩子手里是满满当当一手的珊瑚猫眼松石,远看很漂亮,细看却多数都蛀了心,看到有人靠近,贩子大谈地方生意经:安多的喜欢颜色浅的,拉萨的喜欢小颗粒,你们康区的不一样喜欢又红又大的。他一付足踏山水的模样。他们善于和人打交道,和这个贩子说了很多话,似乎感觉已认识了这个人,可是这以后他们之间不会有任何的交集。很多时候一张脸的交往只停在一张脸上。

        不大也不小,那两颗中不溜的珊瑚已是一头牛的价了。

        不久东头女人归顺了自己的意愿。梅朵央嘎。他们相互是彼此的了

        当梅朵央嘎戴着那串布琼给她三三两两凑出的珊瑚项链时,美措也和着普达的众口啧啧着称赞。但梅朵央嘎记得美措深藏的刀刃。

        这个女人身上有一股类似树皮或牛粪里草叶烟燻烤过的味道。走路稍快女人的步姿就自现一股强悍之势,如男人的走姿。美措说话时笑着,可是嘴里出来的话却带着钢针和棘刺,让人恍惚不过来这个笑和她嘴里说出的是否有关联。

        那个随意的隐意由一个佛珠开启。

        犹如同时看上的一串珠链——美措对和她争夺那个男人的梅朵央嘎这么说:这是一个殊胜的佛珠,因为捻它者非同寻常,侍者想把它据为己有,可是……美措说你看上师是这么笑的,美措对她学活佛的样,鼻孔里出入哼气,哼哼,这必不是你所能捻的珠子。梅朵央嘎很久后才明白美措说的是她梅朵央嘎没有这样的资格和自己争那个男人。

        另一个面目的时代开始了。

        美措长得并不好看,可是美措的“从一而终”,对那个村长的无限好却是别的女人无法企及的,连村长的妻子都不能看到村长对谁(女人)说话现出热情就当面加以制止,可是这个女人就似感兴趣跑过来阻在中间,村长面上恼火私下却很受用的样子——一个女人近乎痴情的在乎也是对男人私下虚荣的抬举。所以这会让这个男人别样的关注这个女人——于是普达人称羡的美差落到美措的身上:为每月每户发放糌粑把关——由美措来操作。美措知道自己赚大了,所以在普达的语气都是昂着头从未耷拉过。

        有人叫门,美措站在门口对梅朵央嘎说队里分了点曲拉,你的我交给了拉毛,你向她要,梅朵央嘎向拉毛要,拉毛说我只拿了美措给我的那份,没拿你的那份。梅朵央嘎就知道了美措无限心思里洗不净的污垢。因为知道和拉毛走得近美措想从中搅和一点,哪怕是小小的微波造成的不快也成。装对你好,使个诈,让你掉入另一个她设的圈套里。

        身上长满了心眼的女人。

        在面上做足了功夫,很小的时候她就知道炫自己把自己放在高人一等里的至关重要,虽然并不高,可是让自己踮起脚抬高一下她也是会做的,至于脚下垫一块石头让自己变高那真是好上加好的美事。想起自己男人在离开时计较的针头线脑,美措犹如坠入冰窖,牛羊对半美措是可以接受的,冬季草场你沟壑我阳坡也可,唯一的儿子他不要美措是要的,可是他对美措说;“那个,我曾经给你买的皮鞋,那个!”那些情意真会随着季节更替么?美措真是气极不知所云,从那一刻美措凉透的心开始不对男人当真,可生活是一个圈子,和许多固定的人每天要发生息息相关的关系,美措就感觉需要有一个强壮的东西来支撑自己,所以美措用她的智商依恋着她能靠近的村长和那些在庄上能拨弄云雨的人,这样在美措的周围就会有一股不明所以的力量暗蓄着,等到美措用得着这些力量时他们会云积而阴,或雨或雪,庄上时有看“气候”的人接近美措,以博得美措的喜爱受些许的小恩小惠,他们乐意为美措召唤,但且听美措的说道:我是绝对不会对男人当真,也不会再和一个男人过日子。有时自己都不知靠着的这个男人,是爱着的玩着的还是需要的,但她喜欢享受这些男人带给她生活的保底和舒适。人生不吃亏就是幸事。美措惬意地享受这一切。

        荒凉是有的,一个男人走了,下一个男人离美措的年龄越近美措就越惶恐,美措怕在下一环里终结的情意,或是得再重又讨好那个男人,看那个男人的眼色,揣度他的心思。但她会自己给自己打气:怕谁不是我自己。

        一些男人就愿意靠着美措或者愿意让美措靠着。所以美措能时不时对普达庄的人尤其女人使一两个损招,以震慑那个人不进犯自己。她说着笑着,脑子飞快地转着,她的小聪明蠕动着。普达庄的一部分人还是会说这个女人的好。美措笼络人心就是用自己手中的小权棍——分糌粑时美措用手中有弧度的牛肋条轻蹭一下,而有的用曲拐面狠狠地刮一下就到了半碗,一些人的牙齿开始发痒。

        人活一世,美措可不想生活在低人一等的崖岸边。即使美措发觉活着也是个累人的活。下一世,嗯,美措还没看到,暂当别论吧,过好眼前最要紧。这是美措不为人道的暗地格言。

        风云一过。

        梅朵央嘎戴着红艳的珊瑚项链出现在普达人前,普达人啧啧着说好看,美措也跟着人啧啧,还和她说说笑笑了一阵,但当只剩她俩时美措就呲出了黄牙里的话:“我们十年后再见!”梅朵央嘎恍惚了一下,不知这十年之后是什么意思,难道十年之后是看谁比谁老吗?还是她有重新花开一次的大志?梅朵央嘎一直不明白美措在众人前对她点赞在无人处又对她撩火是一种怎样的心理在作祟,但她鄙视用这样的方式活着的人:披着伪善的外衣。

        下一任村长到来时,美措想把周边人的动静都镇下来封口,就对村长的亲友说:前面的村长真是不入流,因为心眼坏,所有普达人都怀着恨他才会死那么早。美措不愿现在的村长因了她对前面的村长的好而冷落了现在的她。所以撇清洗白自己。

        美措的母亲也和她对唱:“就算他有一屋子的金子,美措也不会跟。”一屋金子,因为知道他没有她们才有持无恐。普达一些人未必不明白。“美措现在是大哥的山谷——自己说了算!”他们嚯嚯笑着如是说。

        但也不定有人会乘着什么来到美措脚跟前吐吐那些人对她的说道。

        夏披着浓重的外衣来了——所有的种子都露脸,抖开了身上所有的馨香,试图迷醉所有的鼻子。布琼在等,可身上日盛一日的抖止不住,似乎牙齿都要打冷战,他感觉这个冷夏,是他过不了的坎。

 

4、恙

 

        疼痛在他的身上叫嚣,这些他控制不了的魔邪,一阵阵从他的身上轰隆隆滚过,让他心烦气躁,他的头有时像硬填塞了一个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硬要和他头上的皮肉胶着在一起,如果能抓住那些疼痛着的怪物,他定会一把把它攥住,捏得稀碎,摔在这碎石间里让它踪影全无,或者把它们都撕碎了,变成碎屑,让脚下的普达河带走它们破碎的尸首。

        走在河边的碎石上,他不愿女人和孩子看到自己像是被谁攥住了一样可怕扭曲的面孔和身子,疼痛的动静初现端倪他就往外跑。他想死也要死在外,他认定自己被某个邪祟侵蚀了,就像雨水锈蚀了的铁器,滞涩而没有光泽。但也不一样,后者是看的见的,锈了的还可以用含沙砾的草皮摩擦拭净,重现铁的青光,可是他身上的病魔是无形的,看不见,却用疼痛告之其真实的存在,它好像在他的身上非常不满就对他说:我在,我在,我就在……如咒般把他裹挟在其中,不停地搅乱他的身子他的情绪他的生活——他想如果他疼死过去,它们就会随着他的气息疏离,可是这个可怕的疼痛不会就此罢休,找不到依附之处就会“忽”地窜到女人和孩子身上——他忽然感觉这形踪不定的东西极有可能会窜到他们的身上,也让他们的肉身甚至生活变形……病痛中的他时而恍惚迷离,时而清醒抑郁。

        “愿众生的病痛,由我一人承受”这是在疼痛中他的祷词。这无原由的病痛即使仇家他也不愿受其苦。这是身心都能魔怔的疼痛。

        隔天,他像挨了一重石样身心都处在昏沉无力中。待到他的疼痛稍稍对他慈悲点安静下来时,他沉迷在虚弱的温水中,忽然感到一种祥和的喜悦,这种和谁都不争的静谧愉悦,这种病态的虚让他感觉踩在羊毛上的绵软。高原缺氧的空气也似绵绵地糊在他的身上。那些说话的声音远远地不痛不痒传过来,弹到他的身上又反弹回冰雪天里,一瞬间里冰冻在雪原上。这病把他和外界都隔离了,让他感觉这只是虚幻、不真实的影像。

        回到屋中他在秃毛的牛皮垫上眯了会。

        他已把那头牛上半张皮剥离了,一回头,它却拖着整下半张的皮兀自瘸拐站了起来,白骨森森。看到这样的牛,他是要醒过来的,可是他被那头牛的气息给镇住了怎样都醒不过来,脸向右转脸向左转翻身俯卧都不顶事,他开始在空中用手抓,想抓住女人的袍角,可是他看得到眼前的女人,女人却看不见他,对他的手舞足蹈的挣扎置之不理。那牛用凄凄的目光看着他,他想要有什么遮挡物来避开这惨烈的一幕,可是它却不管不顾我行我素从未照料过他的情绪和惧怕。

        白骨森森的牛头骨又出现在他的夜里,那种无时无刻不在的血腥气将他淹没。他力图跳将起来,但无形之手压住他,让他逃离不了这梦的境况。他的头顶及四周的空气,被某种看不见的障物阻隔,他想冲出去,突破了它。可跳高或急行就只在自己的高度和宽度。

        可他的某根神经冰冷地醒着,想起那些鲜活的生命在他的刀下如何肚子是肚子,肋是肋,腿是腿的,头首是头首,那已然浑浊的眼瞪视着……他惊悸地猛然睁眼。

        有一次他既然疼得从木梯子上摔了下来,可他全然不觉自己是怎样摔下来的,他似乎感觉自己迈出了一步,可是这一步他迈错了,从屋檐的泥顶上掉下来的那小半会他才感觉这一步的错有多厉害,就像人生在某一处总是突围不出去的围困,四面……嗯,四面都是透明的墙,可以看到外面的世界,走过去硬实的墙却把他反弹回原来的地方,因为这墙看不见所以有时他反弹回来的姿势滑稽甚至古怪——因为他没有那么好的应激反应或事先的第六感先兆……恼人心绪,上梯子时他正想着松周大头家那个见人就顶的狂牛,松周大头有次路上碰到布琼时忽然想起来似的,让布琼有空过来处理一下,可是那狂牛……亏他是背部着地,不知是头疼还是背疼,总之是疼晕了过去,等他醒来时还在碎卵石中,他在那个碎卵石里翻了个身想继续躺在那里不起来。周围的邻居都过来看,那么高的高处,他们以为他摔死了。

        这个疼痛他是不经意的,以为类似脸上的肌肤偶尔生成的痤疮,起初他以为这喉结上硬实的疙瘩在皮肤表层,几天后就会消淤,可是十几天过去,它还在原来的地方,而且这个肿块有越来越大之势。疙瘩疼痛起来时淤塞住他的头部的整个腔体。而后这些疼痛蔓延他的全身。象窜起来的火一样。

        布琼定要把硌着他的那块肉放还给贡保然丁。因此心情不错,背负杀生的痛似乎在身上也轻了些。

        他想好下一次去贡保然丁家什么都不带两手空空,貌似忘了纤维袋,告诉贡保然丁我不图你什么——这不明着说。没带纤维袋就是暗着说了。贡保然丁自会了然。他想好了,时机一到他就会把袍子里的肉放进贡保然丁的肉里,之前一定要切几块和那块肉相当大的肉,这样可混淆了此肉彼肉的不一样。可是这年的秋季回迁时,贡保然丁一举全家搬到雪达村,那块肉就好似常年劳作时年年在积成的硬茧,让布琼吞咽不得也吐不出来。

        从得知贡保然丁家搬到雪达村的那天以后布琼都要和每个走进他的夜晚对峙,他遗忘了睡眠,或者某个调皮的山精偷走了他的夜,越到夜晚他越清醒。或者属于他的夜从某个时间段抽走了,他总是找不到自己的夜晚。当每个人开始在梦里活着另一番景象时,他的夜却睁着眼和他对峙。

        普达人暗里叨叨几句,这祖辈的罪孽都延展在他身上的人,才会这么“有罪人的过无罪受。”

        普达庄长看到以角瑟格伦和热杰两兄弟撑面的家族日益在普达庄里壮阔,普达村里的红白花事开始日渐少了他这个庄长的身影,反而那个角瑟格伦在普达村颜色渐浓地红了起来,普达庄长怕这个异乡人超过自己的脸面,就设计把热杰交到盗匪手中。

        自己的兄长被抓,角瑟格伦就对护法神说:“明天我的兄弟将要被砍头,你去从马匪手中把他救出来。”护神举着手说好,第二天角瑟格伦打坐冥想,待睁眼一看时却看到护神神色尴尬地站在禅修的门前,“怎么了?”“盗匪已把热杰的头砍了。”角瑟格伦勃然大怒:“你个不吉之物,就没能力护一个人?今天我要赶你走……从今往后我们玖伦家族的人都不靠你了。”起咒赶追,普达人忽然惊觉一般手拿石子都来赶那个护法神,直至喇地河边,此后以河流的走势而定不能步入喇地柏树以上,可普达人有心存惶恐的,角瑟格伦就对他们说不用怕,喊我三次名那个就不能加害于你们。但一些普达人还是怕那个他们看不见的却似乎用一种方式可以站在自己身边的那些。

        过后不久所有玖伦人都投靠了永武百户,玖伦人中有一勇武之人叫占赞,占赞做了九年不进永武百户家门的马夫,九年后成了永武的家臣,据说他杀人如麻,生气时眼中会流血,布琼就是占赞的后人。

        普达人说布琼的罪孽从父辈那里雪球一样一路滚过来的,到他这里已经积到他承负不动的大。到这一世他们还是屠夫,还是孽根未尽之身。

        人还未见朗朗的诵经声自巷头一路传到巷尾,普达街巷院中人侧耳:“哦,是元培来了。”索南元培教占赞怎样刻经石,可是占赞没有这样的耐性,只一会功夫就扔弃了刻经石的器具,撮一大拇指的鼻烟对他叨叨:“告告敲一整天不见一个子儿,还不如绑一头牛嘴来钱快。”不久,凿子锤子都不见了踪影。当他灰着头再次出现时就醉得不辩人脸自脸“怎么你身上有说话的声音?”他掀起索南元培前后跨搭在肩上的褡裢。布琼还不知后来这俩个如背道而驰相背的人,一个会成为他的爷爷一个会是他的姥爷。

        冬储肉的时节又到了。有人叫布琼去帮忙。小儿在他还未出门时就等着跟他。匆忙出门时布琼把一小块糌粑疙瘩添到嘴里,干滞得用力下咽也会呕吐一般返上来。

        这头耕牛差点让他流出泪。它已经为这家耕种了整十一年的地,它从远路的牧场一路赶来以为又到了负轭耕种的时节,可人七手八脚一会儿就把它撂倒了,它的眼睛呆呆地向上看着,可耕牛因为是仰面倒在地上的,它向上看的是地,地上支着它的两只角,一滴滴掉下来的泪逐渐浑浊在眼里。

        他感到自己喘气不匀,越来越硬冷的心,让他也变成石头般冷硬。那头牛脖颈的一个脉管在刀刃口下裂开爆飞的鲜血溅到他的身上,有一大滴从豁开的胸衣襟飞落到他的肌肤上,一股黑邪气,污了……

        五岁的小儿,用冻得通红的小手很费力地拿起那个牛头:“阿爸,这牛头是我们的份哦!”又看看那个沾着血污的黑白掺杂的牛尾,走过去把它收到牛头边:“这也是我们的份哦。”

        布琼忽然被什么噎住了样哽在喉间。有东西在他的眼眶里不停地翻涌,他能感觉到那种酸楚在鼻腔里已盛不下了。

        那一刻布琼忽然想哭一场。我是罪孽之人。那户人家女主人悯惜说小小孩子多令人心疼呀,于是把一半的胸肋肉也给了他们。这是布琼多年来要到酬劳最多的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下定心过了已经打了招呼的松周大头一家,就此断了这营生,打定主意自己要象村里人一样以砌墙垒院贴补家用。不再屠宰家畜手沾罪恶的鲜血。小村庄就是一个小世界,普达庄什么人都有,普达人聚集的场合,布琼都不会加入,他能觉出他们多少是避着他的,他和众多的普达人不一样。

        普达山巅的雪早早就化了,在冬天未尽时。

        普达的水一路欢歌向着太阳升起的方向,水里的鱼好似让自己长气势,都长着灰斑豹纹,它们悠闲地来回并不忙碌,倒是普达山上扁石下的蚂蚁,为了生活奔忙得不可开交。

 

5、悟

 

        离太阳更近一步的高原,每个在外劳作的人脸在夏天太阳的炙烤下黝黑发亮,这是高原独有的肤色。

        从香塘的那个山拐角一拐,天就擦黑了,他还要走着到杂玛贝拉,才能到松周大头家。马误踩田鼠洞崴扭了脚,他只能牵着右前腿瘸拐着的马。山巅浓云郁积欲雨之势,天越来越黑,行走在黑夜里的人,黑夜重重地压着他,他步履沉重。离松周大头家还有一段路。他的眼睛适应了黑夜的黑,慢慢的那些黑沉沉的东西披着灰蒙蒙的外衣浮出来。

        布琼一进那个木门,松周大头家的那头狂牛不停地哞叫着,那头牛似乎闻出蔓延在他身上的一种诡异气息,以致那种邪腥气让它不停地拨扯着栓它的牛索橛。

        呀呀,这么晚了来真是辛苦你了,松周大头歉意地说边挡那个狂叫的狗。布琼饿得抬不起头,松周大头把糌粑盒放在他面前“放多少酥油?”“闪点星就好。”松周大头用食指抠了一大块放进布琼的碗里。

        “明天初十,我想过一两天……”

        “是么?噢,昨夜我看了月亮的,判错为初九了,都没知道。”

        “这日子总会缺七重八的。”

        “也是,前个月十三还重了一回。”

        一到十四五,普达人纠结在月的圆缺和日子的缺七重八里。

        到了那里才知是月圆的十四十五日接下来还有十六,忌杀。熬了一天。他既不知要做什么好,普达人在殊胜的日子会忌食肉就更不会动刀见血。“对不住了,可是你也没知道日子么?”松周大头又重复一说,像是以此消解对布琼的歉意。而布琼记误了今天的日子。

        犬吠声声,他看了一眼暮色四合的天空。就此别过松周大头。

        转过那个山脚萧瑟的冬风里他似乎听到了一个声响。转脸过去看到一个人在朗曲的冰眼里扑腾,只有微弱的声音艰难地出自喉间。布琼快步下到河岸,这时他看清在冰窟窿里扑腾的是美措。

        朗曲即牛河。

        美措缓了口气在那里手脚并用挣扎,可是当她的手刚撑到冰面上,冰“哗啦”一声又裂了,她似乎想大声呼救,可喑哑着声音都喊破了。

        朗曲顺南嘉帕瓦山的扭转下向上而行,这种水流的态势使朗曲象向西而行的河水,在滩的低凹处缓缓地流着,看着朗曲有时既有方向错位的感觉。

        布琼慌急脱下了那个刚刚从镇里兴起的草绿色的鞋子。布琼知道自己的女人受过那女人的侮。脱鞋的一瞬那个曲拐的牛肋骨在自己女人的碗中的狠狠一刮历历在目。这时美措看到岸上人又挣扎了一下,布琼大喊别动,幻视在脑际的场景消失了,当脚迈到朗曲的冰面上他就什么也不想了。朗曲的牛劲看似缓缓流动,可是冰下的水劲强猛,忽然一个激涌打了他一下,把他和女人一起甩摆到河中央,布琼的鼻子都呛着了刺痛得眼泪也出来了,水的冰冷是疼痛着的,布琼感觉脚下一块大石抵在小腿处,女人的意识已模糊,四肢和头向着水流的方向晃摆,水携带着碎冰的猛力如同一只手狠狠地拽着他们,怕女人被水这强劲的水流冲到冰层下,布琼深吸一口气全力一拽,“咔嚓”一声流水阻隔的闷响,接着一股钻心的痛自小腿猛劲钻进他的意识让他差点失去知觉,他咬着下唇不松女人的腰带,使出全身的力用左腿和左手狠劲划向岸,冰冷的痛似乎一会让他晕厥一会让他清醒。三宝神呀,他的手终于抓到一块草皮,他用左手使劲一拽把女人也拖出岸边。从岸坡上让她卧伏把头从高处耷下来,他也无多气力,就用拳敲击女人的后背。他的右小腿处折断的骨刺尖利地穿破肌肤,血流如注,一会儿女人哇地大声吐起来,布琼却如泄了气知觉顿消。整整一晚美措沙哑着嗓子地大声呼救,可山径罕无人迹。

        布琼在傍晚醒来,普达山影遮住了他的小屋,窗外的余晖射在喜巴央措山头,犹如山帽子,且越来越小,这时布琼感觉到了右腿的异样,猛地掀开被就看到了从小腿处已停止了的右腿,他惊叫了一声,家人听到动静都围过来在他身边哭泣,小儿子更甚抱着他的脖子不松手地大哭。梅朵央嘎哭说那天夜里他就发起高烧,右腿肿得胖婴儿一样,那个爆脾气神经质的村医说要腿舍命,要命舍腿。他已在晕睡中高烧了三天。在家人的饮泣声里布琼有些缓不过来似乎在听别人的故事,可是当他再次抚摸自己的小腿,清清嗓要说话时忽然惊喜地发觉久居喉间的那块硬茧没了,不知怎么他能畅快地呼气吸气,甚至感觉自己能吞咽一个羊的肩胛骨。梅朵央嘎说当美措披散着头发叫路人帮忙时,把路人都吓了一跳。

        布琼感觉自己身上的病痛似乎随着那断腿消失不见了,断腿把它失去的功能和他肉体的疼痛一并带走了。病痛没了,腿也没了。一下子过于轻松的身体,让他有些适应不了。

        在朗曲布琼脱下那个草绿色的鞋子之后,他再也没有齐双穿过鞋,买一双鞋,可是右边的永远都用不上,后来梅朵央嘎干脆每次只给他拿左鞋,让他似乎以为左右鞋原本就是单卖的。有一次缝补马鞍他去仓房里找锥子,当他掀开那个牛皮连木箱时,一只只崭新的右鞋齐齐地摆在木箱里,右鞋右鞋右右右,他忽然想笑,难不成梅朵央嘎以为他的右脚有一天会生长起来,像是季节性枯萎过后的树枝一般在来年活生生地长出自己的枝杈,这些崭新的右鞋激了一下他的目光。他想如果箱子里的右鞋都满了,梅朵央嘎是否会挂出来晒晒,因为一些鞋都沤腐了,偶尔他看到梅朵央嘎进仓房时手里拿着一只腐烂的鞋子出门,回来手就空着,她在想什么呢?放在仓房的箱子里时间长了,鞋子都沤烂了,对她这个奇怪的举动他曾说过,可是她说:“多新呀,舍得扔么?”对于他来说右鞋虽然簇新,可是永远都是没用的垃圾,但对于梅朵央嘎来说是新的就不忍弃舍,好像在浪费一个崭新的东西。如同还没开始就结束一般让人心生凄凉。布琼再也没打开过那只牛皮连木箱。

        他的垃圾,她拿时间来消化。或者他的创伤,并不在她一下能接受的心绪里,所以梅朵央嘎一下一下地让自己承认,可是之前他们,他和她从没感觉到过彼此深重的这一部分。

        布琼开始学着用一只独脚站稳在自家院子中,他想当有人来时,看着他空空的右半扇躯体无论有多别扭,但总归是一个男人立在自家干净的院子里。

        有一天梅朵央嘎提着一只左靴进门,她说在裁缝家只做了左靴,价钱也只出了一半,因为普达人都知道布琼腿的前因后果,有别庄的人聊起时,他们还能扬着眉说道说道。

 

6、根

 

        其实河水的根都在山上。

        独脚人看到太阳如是被羊毛线拽着一窜一窜从普达山巅升起来。从云彩间散射的光线照在他家夏牧的帐篷上。他很庆幸自己是所谓最后没落贵族的那一代——让他即持有身上“高贵”的血统,又能用自己的方式应对落魄的生活。

        一次巨痛……一条腿把他浑身的疼痛和那块心头硬硬的疙瘩一并带走了。

        “魔女旋风,魔女旋风来了,快进帐!”人们三三两两飞快地进了帐篷,独脚人站在帐前身子虚虚地被风晃动着,风掀起光板袍角里的白羊毛,魔女旋风过普达河时流水浅阻了它行进的速度,风力一下弱减下来。

        魔女旋风到他的帐前时一卷一卷慢腾腾卷腾着,独脚人站在旋风中,看有什么在他生命中不能触碰的东西隐在其中。一根不究质地的木杖是他的另一只脚。

 

原刊于《青海湖》2016年7期总第695期

 

        旦文毛,女,藏族,青海玉树人,毕业于青海师范大学。先后在《诗刊》《青海湖》《西藏文学》《青海日报》《贡嘎山》等期刊发表有小说诗歌,作品入选《中国作家》《康巴作家群作品精选集》等。著有诗集《足底生花》、长篇小说《王的奴》。曾获首届“唐蕃古道”文学奖、青海省第十一届“五个一工程”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