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儿七成熟的时候,德吉开始跟我讲她的梦,那个她几乎每天晚上都重复做的梦:草甸的深处,那与天相接的地方,淡淡的云雾缭绕着一面眼状的湖水,湖边生长着两棵高大的高山柳,树下开满了像血一样鲜红的花朵。

    在梦里,德吉还是年轻时的样子,她赤着脚在湖边走着,想摘一朵红花编进粗黑的发辫,可手指还没碰着茎,那花儿就如同一道红光,哧溜一声闪到了另一边。德吉没有惊奇也没有泄气,她伸手准备摘另一朵,可那花儿也没等她手上的气息靠近,便立刻逃之夭夭……就这样,德吉脚边的花朵一朵朵地全离开了她,站在对面的草地上朝她挤眉弄眼。德吉失望极了,她一屁股坐在湖边,弯下头想从湖水里搜寻鱼的影子,可是,那蓝得像晴天一样的湖水中,漂浮的竟然是一团团漆黑厚重的毛发……德吉惊叫一声,感到非常害怕,她站起来飞跑,可无论怎么跑,她发现自己依然还是在湖边。有个声音在云雾深处提醒她说,桥,踏上桥,你就可以回家。可是,德吉的眼前是一片纯净的蓝,没有哪怕关于桥的一点颜色和形状。

    德吉一边跑,一边叫,总是把自己从梦中叫醒。她叫醒自己的时候总会把我叫醒,我蜷在被窝里听着她低沉的咳嗽声从门缝里不间断地挤进来,仿佛冲破了喉咙里的层层阻挡,要肆无忌惮地扰乱我的眼睛和心。等咳嗽声稍微平息,佛珠轻微碰撞的声音就会隐隐传来,让我的心慢慢平静。可当我迷迷糊糊地准备重新睡着,隐隐约约会从旁边的床上传来才让南吉讲梦话吮手指以及嘟嘟的放屁声,之后公鸡就会毫不客气地准时鸣叫,不过多久,白玛拉姆就会在楼上诵经煨桑。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在新的一天里,我和我的家人依然没有迎来我父亲和叔父的身影。祖父走了以后,父亲和叔父不断地壮大着牛群和羊群,他们想要由此盖上叔父的新房。他们从村里的冰雪还未消融时就赶上牛羊去远山寻找丰茂的草场,之后再无音讯。村里和他们一起出去的人,不知来回走了几拨,一次次驮来酥油和奶渣,让自己的家人去集市上卖。可是,无论我们怎么盼望,我的父亲和叔父始终没有出现在他们的队伍中,父亲走之前留给白玛拉姆的那个厚得像砖头一样的手机,也始终没有被他们打响。如果他们走之前没有留下皁玛儿和卓格两头牦牛,我们就会连酥油茶都喝不上。

    桃儿七成熟之后天就慢慢变凉了,村里的牧民将不再前往牧场,一家家都是团圆后的其乐融融。我穿上毛衣,从门缝里偷偷看德吉把目光从远山的小路上收回,慢慢地穿上羊皮褂子。等我喂好园子里的鸡和猪,等才让南吉从屋外洗脸回来,两只木碗已经摆放在火塘边上,粗圆的是南吉的,有细腰的是我的,里面斟满了热气腾腾的酥油茶。德吉坐在火塘边上,脸上坎坎坷坷的皱纹缓缓地掉下来,堆积到瘪瘪的嘴唇边上,形成暖暖的笑:“唔,格桑、南吉,喝茶了。”德吉往旁边的大碗里加了一小块酥油,给我们捏糌粑团。她的碗就放在阴影里,看不出里面的内容。我知道白玛拉姆是喝完淡茶奔赴青稞地的,之后是德吉在火塘边喝着淡茶,再给我和南吉的茶里放上牛奶,捏加了酥油的糌粑。家里只有两头牦牛,皁玛儿已经老了,就靠卓格的奶水支撑我们的日常所需,日子确实很紧张。要是像往年,父亲和叔父总会驮回吃不完的酥油奶渣,德吉在家里做酥油灯的时候,脸上总是油光光的温柔、洁净和满足。

    “奶奶,我想吃加白糖的糌粑团,好久没吃上了。”南吉冷不丁地冒出一句。德吉想了想,说:“过两天奶奶就买。”南吉又说,“奶奶,我想要旺堆一样可以按钮就打开的文具盒,我的文具盒盖坏了。”德吉顿了顿,说:“奶奶去小卖部看看。”“奶奶,……”南吉每天早上起来就会忘事,脑子里只剩下他想要的东西。看南吉打开他豁了门牙的嘴还准备胡闹什么,我迅速地扯了一把他脑门上的头发,说:“才让南吉,你给我吃快点,要迟到了。”然后我飞快地背上书包夺门而出,我知道在德吉数落我不心疼弟弟的话语声中,南吉会屁颠颠地跟我跑出来。他怕极了学校里的老师,所以他怕极了迟到,每次看到他在学校里收敛了所有的猴性,规矩地坐在小板凳上写字读书,连挪一下屁股都小心翼翼,我就会怀疑这是不是我的弟弟才让南吉。

    等南吉气喘吁吁地追上我,我马上就对我之前的行为后悔了,我看见南吉的鞋子已经破了,两个脚趾头从洞口张望出来,黑黑的,随着他的喘息一伸一缩。南吉这双他唯一的鞋已经穿了好几个月了,他皮,走路不是跑跳就是踢小石子,鞋不费才怪呢。再说他的脚一天天地随着身高变大,脚趾头总是要长过原来合脚的鞋。还有,我听着德吉给我讲的梦境就入了神,总要随着她的梦境东想西想,有好几晚上忘记督促南吉洗脚,他的小脚丫一定又黑又臭。

    我想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姐姐也许都有一个惹她讨厌的弟弟,她一边讨厌他,一边又忍不住要爱他,譬如说看他委屈的时候,再譬如说是他努力地支配着嗤嗤漏风的豁牙跟你拌嘴的时候。我一后悔就想牵南吉的小手,跟他说话,说德吉的梦,说皁玛儿和卓格。可是,我心中刚刚升起的温柔瞬间被一阵疼痛湮没了——那只露出两个乌黑趾头的脚刚刚靠近我,便猛地踩了我一下,然后一溜烟地跑远了。“嘿嘿嘿,”,南吉远远地对着龇牙咧嘴的我说,“让你还扯我的头发。”我知道这时候我一定追不上南吉,但是我知道该怎么战胜这只猴子,于是我忍痛收住咧开的嘴,拿唇角笑了笑,说,“才让南吉,就你那点小力气,纯粹就是给我挠了挠痒痒,白拉姆不是说了吗?吃白糖长大的男孩子是不长力气的。”

    8岁的南吉撇了撇嘴,有些失望地看着我,两截鼻涕迎着初升的太阳闪闪发亮。

 

 

    一阵图图声湮没了我和南吉的矛盾。那是一张破旧的农用车,车厢里载着几头牦牛,挟裹着灰尘碾过坑坑洼洼的路面坎坎坷坷地迎面驶来。看到我和南吉,车里头的人影一边开车一边从窗玻璃里挤出脸来,问:“小朋友,这车能开到村后吗?”眼前的人有着我们都不陌生的牛贩子打扮,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这样的车万苦千辛地从山下往村里驶来,他们喜欢戴鸭舌帽,说的话总会逗红大姑娘小媳妇的脸,鼓囊囊的钱袋就系在肚皮上。我和南吉呆立半响,然后异口同声地嗫嚅着对他说,“开不到,到前面那块平地就得停下,你得走路。“哦,你们星期六还得上学啊。”他一边说着,车子就一边歪歪斜斜地跑远了。

    我和南吉被牛贩子的突然出现怔住了,然后又被他说醒了,看着远去的灰尘,我觉得脸颊微微地发烫。白玛拉姆每天都要打理农田,德吉要照管家里的牲畜,她们从来都没有星期六,所以,今年今天已经是我们第三次忘记我们的星期六了。

    可是,管他的星期呢,远去的车带走了南吉的皮劲,他慢慢地走过来靠近我,抓着我的衣襟,幽幽地说,姐,他是不是来运我们家皁玛儿了?我抬起微烫的脸,突然感觉鼻子有点酸,答到,应该是。

    就在前几天,白玛拉姆召集我和南吉召开了一次秘密会议,会议的内容就是她将爬到德吉经常吆牛的地方,把我们家的皁玛儿悄悄赶去卖给将至的牛贩子。她要我们和她一起制造一个谎言:要在卖掉皁玛儿一段时间之后告诉德吉,我们接到了父亲和叔父的电话,说他们在牧场遇到了一点小问题,要耽误一段日子再回来,他们不放心我们,所以寄了钱给牧归的拉茸叔叔。

    对于偷偷卖掉皁玛儿这件事,白玛拉姆一定策划了很久,甚至买通了老实巴交的拉茸叔叔,让他成为了我们的同谋。但在跟我们通告这个策划的时候,白拉姆分明有些颤抖,她一手抱住我,一手抱住南吉,说,“奶奶的咳嗽病犯得久了,如果不吃药打针,也许会卧病不起,格桑的裤子短了,南吉没有鞋子穿了,还有,不久就要过春节了,所以,我们只有卖掉皁玛儿,时间一长,也许我们都会淡忘它……”我和南吉安静地躲在白玛拉姆的怀里听着她语无伦次的表达,我们都知道,白拉姆的心里一定非常难过,就像她时常偷偷地对着父亲的相片哭泣,然后会把泪擦拭得干干净净,像往常一样一脸平静地穿梭在这个家里。

    牛贩子现在一定是找白玛拉姆去了,他们一定早就通过电话,她会在山坡上偷偷把皁玛儿卖给牛贩子,然后牛贩子会把皁玛儿运到山下,运到城里。等几天几夜找不到皁玛儿,白玛拉姆会告诉德吉,皁玛儿生不见牛,死不见尸,大概是被林子里的野牦牛掳走了。然后,我们就再也见不着皁玛儿了……想着这个结局,我和南吉决定躲在车子背后的小山坡上,远远地送一送皁玛儿。

 

 

    我和南吉是听着家畜的轶事长大的孩子,这其中,有很多是关于皁玛儿的。

    19年前,我的祖母德吉在牛圈里打了两夜的地铺,才终于接生下这头后来被命名为皁玛儿的牦牛。刚出生的皁玛儿浑身湿漉漉的,额头和尾尖一点雪白,在它母亲的砥舔中,它颤抖地支撑着黑黑的小身体,一拱一拱地在它母亲的身下吮起了初乳。德吉一脸的疲惫又一脸的满足,很长时间了,家里才头一回添了这么健壮漂亮的小母牛,添了小母牛就等于给家里添了酥油奶渣和佛像前的光明。她想起远在牧场的祖父,要是他在,一定要高兴地多呷几口青稞酒。

    那时候,家里没有多少头牦牛。祖父只在春夏两季把家里的牛羊赶到离家几公里外的牧场上,回家进城都很方便,父亲和叔父总会被祖父轮流带到牧场上。

    皁玛儿一天一天地长大了,它健壮、温顺,听见家里人叫它,就会哞哞应两声。德吉喜欢皁玛儿的眼睛,它的眼睛似乎要比她见过的牦牛都要漂亮一些,那里面没有惯有的呆滞、突兀的成分,却似乎蕴含着一面纯净的湖,湖水中承载着母性的温柔和包容。要是德吉遇到什么不高兴却又没地方说的事儿,皁玛儿总会当一个最好的聆听者,它默默地听完,然后用它装满了湖水的眼睛看着德吉。慢慢地,德吉的心境就会平和。可以说,那些与丈夫和儿子聚少离多的日子,皁玛儿不知帮德吉分担了多少心事。

    不久,皁玛儿就当了母亲,她的奶水就像哗哗的春水,总是占据了德吉挤奶桶里的大部分。有时候它会被带到牧场上跟体质优良的公牛谈情说爱,父亲和叔父就会被性格温顺的它驮着来回走。后来,家里有了我和南吉,留在家里的皁玛儿就成了我们的摇篮,我们喝着它的鲜奶,还不知在它的背上做过多少梦。南吉长大了以后淘气,故意在地上排“落地响”(一种炮仗)让皁玛儿踩上去,吓得它哞哞乱叫,但任凭他怎么胡闹,皁玛儿也不生气。

    如今,皁玛儿老了,让人欣慰的是,它生产的小牛犊已经成了家里牛群中的生力军,它们多少继承了它健壮、产奶多的体质和温顺、善解人意的品质。老了的皁玛儿是德吉心尖尖上的肉,德吉总是要吆它到山腰上晒太阳吃青草,一路上絮絮叨叨地跟它唠嗑。到了傍晚,皁玛儿会自己回家,站在牛圈旁边等德吉开门。

    我们谁都没有想到,在皁玛儿19岁高龄的今年,我们要被迫偷偷卖掉它,卖给戴鸭舌帽的牛贩子,让它变成包装在塑料袋里的、或者是盘子中一块一块的肉。

 

 

    我和南吉趴在小山坡的干草丛里,对面是牛贩子停放的车。阳光慢慢爬上来,铺满了整个山坳。在这个时段,德吉通常会在家里打扫卫生,然后坐在阳台上纺线。

    不知在草丛里趴了多久,南吉的小脸蛋都憋红了,平地上才出现了我们等待的身影:前面是皁玛儿,后面跟着白拉姆,然后是牛贩子。他们在小路上时而成一条黯淡直线,时而成一条也是黯淡的曲线,然后离我和南吉越来越近。

    皁玛儿脖子上那块我们都很熟悉的古旧木牌在阳光里摇摇晃晃,它的毛发依然浓密蓬松,经常睡卧的地方还打着卷和结,掩盖着逐日消瘦的身躯,可它显然已经老了,步态缓慢,脖颈与肩甲松弛,肋骨突出。我知道要是它张开嘴,那被岁月磨砺的牙,就会平短坎坷地立在嘴里,让我的眼睛触到满满的沧桑。

    看到有人来,农用车里那几头被绳子拴在蓬杆上的牦牛就都更卖力地挣着脖子,嘴里不时低哑地哞一声,表达着满腔的惊恐和不适。皁玛儿不知道它将成为它们中的一员,它站在农用车前依偎着白拉姆,不停地嗅着它的女主人,表示着它对她的爱和亲昵。

    牛贩子打开车后门,又从后门处搬出他经过改良的木梯搭上,然后又搬出他的道具:盐。他总是拿着碗先让牛在原地舔上几口,看到牛露出吃盐的贪婪模样,他就端着盐碗慢慢地顺着平缓的木梯爬上车,牛会忘乎所以地追着盐碗上车,一旦上了车,他就会迅速收掉盐碗,把一心吃盐的牛栓在车蓬杆上。

    白拉姆呢?在皁玛儿的亲吻中她显得瘦弱不堪,似乎会被一阵迎面而来的风吹成两截。她拿过牛贩子给她的钱放在兜里,然后像这个即将来临的冬天一样枯站在了一边。

    但是,事实证明,牛贩子把带走皁玛儿的过程想得太过于复杂了。皁玛儿根本就没有理睬它鼻子底下的盐,它只是轻轻地舔了一小口,然后头也不回地踏上木梯站在了捆绑着牦牛的车厢里。在秋末的阳光中,皁玛儿苍老不堪,但它的眼睛依然湿润、温柔,那湖水一样的光波,哪怕很远,也照得我的心里一紧、一痛。

    就在这个上午,我和我的弟弟南吉一声不响地趴在草丛里,看着载皁玛儿的车慢慢驶远,看着我们的母亲白拉姆伸手朝前跑了两步,然后缩回手停下,蹲在地上埋首许久,最后站起来从相反的方向走远。南吉的身体紧紧地贴着我,小心脏砰砰直跳。

    现在,德吉可以去看医生了,我可以买新裤子穿了,南吉可以穿新鞋子了,我们可以买年货过年了。可是,以后呢?但想着杳无音讯的父亲和叔父,想着托着苍老的身躯兀自踏上农用车的皁玛儿,我突然对未来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我闭上眼睛,把头埋进枯草丛里。

 

 

    南吉不见了。等我从纷乱的思维中湿漉漉地醒来,发现身边已经没有了南吉。我大叫着他的名字,可旷野中只传来几声鸟叫。

    我心里一阵狂跳,飞一般地往回跑,可家里没有南吉的身影。邻居央宗大妈正在对面的阳台上晾晒衣服,微笑着问我,“格桑啦,怎么跑这么快?南吉呢?”我心里一凉,答到:“在我后面,马上到。”然后飞快地往外跑,没想到又遇到了背着篮子正要进门的白拉姆,她见到我,也问,“今天放学得早呢,南吉呢?”我的心里更凉了,拼命地往外跑,边跑边说“在我后面,马上到。”……

    跑遍了村头村尾,找遍了我们的小学校,可人都说没见到南吉。我的头脑乱哄哄的,难道南吉跟着皁玛儿一块儿消失了?是淘气爬上山崖滚下山了吗?是在我把头埋在草丛里的时候被突然下山的恶狼冷不丁地叼走了吗?是被巨大的兀鹫一闪就掳走了吗?是不是可怜的南吉甚至没来得及吭一声?……想着想着,我甚至想起德吉梦中那些血红的花朵和漂浮着黑毛的湖水,心里一阵阵狂跳,狂跳中我想把我自己拎起来暴打一顿,我想扯开嗓门嚎啕大哭,我后悔带着南吉躲在草丛里看皁玛儿走远,我后悔没有按南吉的请求把白拉姆的砖头手机借来给他使用,这样,我在村里借一块手机,一拨,就可以找到他。

    我从来没有这么紧张害怕过,那个豁着门牙天天跟我吵架的拖着鼻涕的小男孩,我的弟弟,我的跟屁虫,他,在这之前,从来没有悄没声息地离开过我。

    这时候,太阳已经悬在正空。我不敢回家,只有重新回到和南吉一起趴过的草丛里,埋头大哭起来,我多么希望自己也在这个草丛中突然消失。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这剧烈的万念俱灰中,我的耳朵突然搜集到了南吉的声音,那种稚嫩的沙哑的,还带一点嗤嗤漏风的专属于我弟弟的声音。我立刻停住哭泣,按捺着快扑出胸腔的心跳支楞着耳朵站起身子,唯恐这个声音是我的幻觉。

    是南吉!他正从牛贩子的车子消失的地方慢慢走来,跟他旁边的牦牛说着话,时不时还快乐地笑一声。那牦牛体态苍老,沉默温柔,额心一点洁白。

    无边的喜悦立刻包围了我,我顾不上抹掉脸上的泪水,疯了一般跑上前去,抱住满头大汗的南吉,抱住我们的皁玛儿。

 

 

    我的弟弟南吉第一次超出了我的思维范畴。

    就在我埋首在枯草丛里万千思绪伤离别的时候,南吉从我身边悄悄爬起,嗖嗖地飞跑起来。他的双脚像陀螺一样飞转,他希望自己永远都比他姐姐快的脚丫,能够快过牛贩子的车轮子。他的脚趾头从豁掉的鞋嘴里露出来,被灌木刺了被石头绊了,但他毫不顾忌。他勇敢地向前跑着,他要抄小路,把牛贩子的车拦下来。

    南吉终于在弯弯曲曲的盘山路上跑在了车子的前面。他从小路上一跃而起,跳到车路中央,取下脖子上的红领巾挥舞起来:“嘿——嘿——请您停下,请您停下……”

    牛贩子的车子正在盘山路上咔咔吱吱地响着前行,他的车载音响里还播放着叮叮咚咚的音乐。当他透过自己制造的层层烟雾,看到不远处有个小不点正站在路中央朝他挥舞一块红布,差点惊出了一身冷汗。他连忙丢掉烟头急踩刹车,车子吱呀呀地,艰难地挣扎着在离小不点不远处停了下来。

    牛贩子感到很窝火,他跳下车子往车轮子下垫了两块石头,然后恶狠狠地冲着南吉吼了起来:“谁家的崽子?你不想活了?你知不知道我走的是下坡路,你知不知道我车上载着重东西,你知不知道我稍不留意,就有可能把你这个小东西碾成一摊泥……”南吉没有说话,他的脑袋汗津津的,豁牙咬着嘴唇,嘴唇上横着两截鼻涕,鼻涕上方是盯着牛贩子的漆黑漆黑的大眼睛。牛贩子数落起这个立在半山上的小村庄,说村里的人都不正常,特别是老人和小孩,都是神经病。如此这般地骂完一番,看着安静地淹没在自己唾沫中的屁大的南吉,牛贩子突然感觉很没趣,他平息下来,决定休息一下。他一屁股坐在南吉面前,重新点燃一支烟,眯着眼睛问:“小子,你到底想干什么?”

    南吉用手抹了一把鼻涕,把小胸脯挺得直直的,他告诉牛贩子:“我现在是我们家唯一的男人。”听着这牛头不对马嘴的话,看着这个一脸认真的莫名其妙的小男孩。牛贩子忍不住嘎嘎地笑了,直到笑出口水,他才按捺住自己的笑声,问:“男人?你几岁?”南吉说:“我8岁半。叔叔,您车上那头额心和尾巴长着白毛的牛,是我们家的。”就这样,南吉开始了与牛贩子的对话。

    牛贩子:牛?什么白毛黑毛我懒得看,但我已经付钱给它们的主人了。

    南吉:我妈妈是瞒着我奶奶卖牛的,因为我奶奶病了,我的鞋子破了,我姐姐格桑的裤子短了,还有我们没有钱过年。

    牛贩子:我已经付钱给你们家人了。我还要赶路呢小子。这头牛有什么特殊?分明已经老了,你们家留着也不产奶。

    南吉:要是看不到这头牛,我奶奶的病一定会加重的。它懂人话,刚才它不是自己自觉地走上车的吗?因为它知道我奶奶病了,它愿意我们把它换成钱。

    牛贩子想了想,发了一阵子呆,说,小子,怎么说得这么神叨叨的?怎么把一头牲口说得跟神似的,说得我心里都长疙瘩了,啊?你们这么稀罕,我就打电话让你妈把钱给我送回来,你们再带牛走吧。男人,你家人有电话吗?你总记得电话号码吧?

    可是,南吉说,叔叔,我们需要钱。

    牛贩子不乐意了:“你的意思是我要白送你们一头牛的钱?我也要养家糊口呢,你以为跑半山上买牛到城里卖这买卖好做吗?我累得半死,也挣不了几个钱。我也懒得跟你谈了小子,要不送钱来,要不我就走。”

    “不,叔叔你等等,”牛贩子听这个拖着鼻涕的小孩缠着自己说,“我爸爸和叔父很快就会回来,回来的时候我们给您更年轻更壮的牛。如果,嗯,央宗奶奶已经答应把她们家的小牛犊送给我了,如果我爸爸一时回不来,我会利用课余时间把它养大交给您的。行不行,叔叔?我向您保证,因为我是巴达(家姓)家的男子汉。”

    牛贩子又笑了,他一边笑一边在烟雾里皱起眉头:“男子汉,我听过太多跟屁没有两样的话,我凭什么相信你凭空无据的保证?”

    “据……”南吉呆了半晌,然后飞快地解下背上的书包,拿出作业本和铅笔,趴在地上写了起来:

 

                  保证书

 

         ×村才让南吉保证还买牛叔叔一头牛。

 

                        ×年   ×月  × 日

 

    这一天的经历让牛贩子有些恍然,他手里握着让他想继续笑却再也笑不出来的欠条,看着小男孩眼里的真挚、忧伤、热切,还有稚嫩的担当、善良的笨拙和鲁莽,他一时间变得有些担忧还有些害怕,似乎自己突然触及到了某些早已离开自己身心的东西,这个意外的触及让他突然很想流泪。

    牛贩子沉默地在地上抽完一只烟,终于说: “小子,我凭什么相信你呢?……但我决定相信你。”说完,他打开车后门,搭上木梯,解下了栓在车蓬杆上的皁玛儿。

 

 

    太阳已在正空偏斜。我牵着南吉的手,走在皁玛儿的身后赶它回家,我们的心里装满了欢乐,路上那些平常的鸟鸣虫叫、马嘶猪跑都那么称心如意。

    这个时候,白拉姆一定去田边割草了,家里只有德吉,我们决定告诉她:我们半路上才想起今天是星期六,所以就去山上玩,在山上遇到了皁玛儿,它就跟我们回来了。我们又商量着吃过饭以后到田边找白拉姆,告诉她这件事的完整经过。想象着白拉姆又惊又喜的表情,我们都有些暗自窃喜。

    绕过村口的溪水,我们的家就在核桃树叶纷飞的深处,白色的碉墙,两扇大窗下是一扇敞开的大门,远远看上去就像一张笑脸。我和南吉都没有想到,当我们撞进这张“笑脸”,会撞进一个让我们瞠目结舌的画面:院子里徜徉着一头牛,一头我们都非常熟悉的牦牛。除了额心和尾巴一点洁白,它全身漆黑,体态苍老,沉默温柔。看到我们,它就朝我们哞哞了两声。

    我们一起回头看,再一起朝前看,然后面面相觑。

    如果眼前的牦牛就是皁玛儿,那身后我和南吉赶回来的又是谁?

    我们一头雾水,还无限委屈。我看着身边的南吉,他低下头看着自己从破鞋子里露出的脚趾,那上面渗着几道干掉的血丝,分明是刚才追牛贩子的时候留下的。

    这时候,我们听到德吉从窗边上唤我们的声音:“格桑、南吉啦,在门口傻站着干什么,快来吃饭吧,奶奶煮好面块等很久了。”南吉的目光依然没有离开脚趾头,他弱弱地问德吉:“奶奶,院子里这牛是谁?”德吉的笑声和回答连着咳嗽一起在头顶响了起来:“不是皁玛儿吗?怎么问这样的问题呢傻孩子。”“奶奶,如果有牛跟皁玛儿很像,我们要怎么分辨?”我紧跟着问。德吉说:“小孩子眼力不济,那就看脖子,村里毛色接近的牛群里,就皁玛儿戴着木牌呢。”

    我们转身拿目光前后搜寻了一遍,无奈地朝对方挤了挤眼睛。之后,我们突然感到非常饥饿,于是咚咚咚地跑上楼,呼呼地吃起面条来。在我们填饱肚子的过程中,德吉从藏桌下取出一只红色的手提袋,微笑着从里面取出白糖、南吉的新鞋、我的新裤子,还有两只崭新的文具盒。

    感觉被谁骗了,但又说不出被谁骗了。巨大的诡异感像一张无形的网,深深地围住了我们,在这张网里,我和南吉像两只离开水的鱼,不由自主地张张嘴巴,却吐不出哪怕一个水泡。

 

 

    事情的原委是在吃晚饭的时候终于揭晓的,揭晓的方式是轮流发言,诚实地报告自己的所作所为。在这之前,我们一家四口各怀心事,连经常习惯使用的目光和行为都变成了障碍,白拉姆甚至往菜汤里加了两回盐。

    原来,就在我忙着往家里和小学校里寻找南吉、在南吉飞奔在小道上的同一时间,还有另外的事情正在发生。

    在那个时间,我们的奶奶德吉正坐在邻居江初叔叔的车上朝牛贩子的农用车飞奔而去。在这之前,她把祖父留给她的镯子卖给了村里对镯子垂涎已久的杜吉老板,并请求杜吉不要卖掉镯子,以便她有钱的时候加钱赎回来。

    之后,德吉做了决定:立刻请江初叔叔开车载着她拦住牛贩子。

    果然,在追踪农用车的过程中,江初和德吉一起透过灰尘,看到了站立在车厢中的皁玛儿的影子。德吉一看见安静地立在灰尘中的皁玛儿,就立刻忍不住流下了泪,在车厢里立着的哪里是皁玛儿?分明就是她自己。

    牛贩子从倒车镜里看到一张面包车不停追着他朝他鸣喇叭,心里有些诧异。刚把车停好,只见面包车就恶狠狠地追上来停下,从车上跳下一个老太太,斩钉截铁地立在他的车窗旁,告诉他牛不卖了,说着她就从怀里掏出钱袋子,要还他牛钱。牛贩子接过江初叔叔递来的烟,拿回牛钱,豁达地说,好吧,下回咱们再做生意。

    就这样,我的祖母德吉先在半途截下了皁玛儿,并顺着山崖赶它回家,她怕耽误了给我和南吉做饭的时间。

    而这个时候,南吉还呼呼喘着粗气,在某一条被牲畜踩出的小道上飞奔。小道和车路中间横着一块巨大的山岩,把南吉和德吉隔在了两边。南吉看不到从车窗里杵出灰白的脑袋朝前面拼命挥手的祖母,德吉看不到在小道上飞跑,摔倒了又站起来继续跑的南吉,他们万苦千辛,却看不到为了一个目标飞奔的彼此。

    在德吉截下皁玛儿大约半个多钟头以后,南吉又截下牛贩子,把车上另一头样貌极像皁玛儿的牛当成皁玛儿赎了回来。他和我一样,没有发现这头牦牛脖子上没有戴着古旧的木牌,那额上和尾巴上的白毛的形状,也与皁玛儿有所区别。

 

 

    皁玛儿脖子上的木牌是怎么来的呢?在它出生没多久,德吉就带它走过村里的木桥,并拿小刀从木桥的边缘剔下一块桥柴,回家后请人打磨平滑,凿洞穿上绳子,亲手为它戴上,并郑重地告诉它:你的名字就叫皁玛儿。

    皁玛儿,当地的藏语,汉语意为桥。沟壑、深谷、河流……双脚不能抵达的地方,搭上桥就能过去。德吉希望它像它的名字一样,能陪她渡过生活中难过的地方。而就在这19年中,皁玛儿就像它的名字,成为了我们家的桥。如今皁玛儿老态龙钟,却依然义无反顾地踏上牛贩子的农用车,想最后承载我们一程。它不知道,父辈们早有规定:无论多难,都不能抛弃这样的牛。

    我们一家人围着火塘吃起了晚饭,这是爸爸和叔父杳无音讯之后我们吃上的最舒心的一顿晚饭。我们的身心随着各自的讲述和交流一起慢慢地放松下来,并且感到前所未有的平和与满足。有一种暗流在家里悄悄流动:我们依然不知道爸爸和叔父什么时候回来,但我们突然不再为了明天而担忧。因为,我们开始认为,在等待他们回来的过程中,我们更重要的是要把自己变得更好:我们要从亲朋好友那里要小牛犊回来养,德吉好好治病,我和南吉好好读书,尽力帮助白拉姆打理农活,让辛劳的父亲和叔父回来后欣慰地看到这个家,依然承载着祖辈们留下的家风,洋溢着陈旧却温柔的暖。

    至于德吉是怎么知道白拉姆卖牛的事呢?她不回答,只是温和地笑了笑。有什么事情能瞒得过我的祖母德吉呢?

    晚上,我梦见了德吉的梦:我站在眼状的湖边,看满地鲜红的花朵。那花儿可真美,还散发着红艳艳的迷人碎光。我想摘一朵红花带回家,可手指还没碰着茎,那花儿就如同一道红光,哧溜一声闪到了另一边。我伸手准备摘另一朵,可那花儿也没等我手上的气息靠近,便立刻逃之夭夭……我失望极了,垂头丧气地坐在湖边,弯下头看水中的倒影。可是,那蓝得像晴天一样的湖水中,竟然像水草一样漂浮着一团团漆黑厚重的毛发……我惊叫一声,感到非常害怕,站起来准备跑。就在这时候,我听到湖水中的毛发竟然叫了我一声,确切地说是朝我哞了一声。我定睛一看,那团毛发分明有一点白,再仔细看,分明是一张我熟悉的脸,分明是牦牛的脸,是皁玛儿朝我微笑的脸。

 

 

    在新的一天里,我和我的家人依然没有迎来我父亲和叔父的身影。祖父走了以后,父亲和叔父不断地壮大着牛群和羊群,他们想要由此盖上叔父的新房。他们从村里的冰雪还未消融时就赶上牛羊去远山寻找丰茂的草场,之后再无音讯。村里和他们一起出去的人,不知来回走了几拨,一次次驮来酥油和奶渣,让自己的家人去集市上卖。可是,无论我们怎么盼望,我的父亲和叔父始终没有出现在他们的队伍中,父亲走之前留给白玛拉姆的那个厚得像砖头一样的手机,也始终没有被他们打响。如果他们走之前没有留下皁玛儿和卓格两头牦牛,我们就会连酥油茶都喝不上。

    桃儿七成熟之后天就慢慢变凉了,村里的牧民将不再前往牧场,一家家都是团圆后的其乐融融。我穿上毛衣,从门缝里偷偷看德吉把目光从远山的小路上收回,慢慢地穿上羊皮褂子。等我喂好园子里的鸡和猪,等才让南吉从屋外洗脸回来,两只木碗已经摆放在火塘边上,粗圆的是南吉的,有细腰的是我的,里面斟满了热气腾腾的酥油茶。德吉坐在火塘边上,脸上坎坎坷坷的皱纹缓缓地掉下来,堆积到瘪瘪的嘴唇边上,形成暖暖的笑:“唔,格桑、南吉,喝茶了。”德吉往旁边的大碗里加了一小块酥油,给我们捏糌粑团。她的碗就放在阴影里,看不出里面的内容。我知道白玛拉姆是喝完淡茶奔赴青稞地的,之后是德吉在火塘边喝着淡茶,再给我和南吉的茶里放上牛奶,捏加了酥油的糌粑。家里只有两头牦牛,皁玛儿已经老了,就靠卓格的奶水支撑我们的日常所需,日子确实很紧张。要是像往年,父亲和叔父总会驮回吃不完的酥油奶渣,德吉在家里做酥油灯的时候,脸上总是油光光的温柔、洁净和满足。

    “奶奶,我想吃加白糖的糌粑团,好久没吃上了。”南吉冷不丁地冒出一句。德吉想了想,说:“过两天奶奶就买。”南吉又说,“奶奶,我想要旺堆一样可以按钮就打开的文具盒,我的文具盒盖坏了。”德吉顿了顿,说:“奶奶去小卖部看看。”“奶奶,……”南吉每天早上起来就会忘事,脑子里只剩下他想要的东西。看南吉打开他豁了门牙的嘴还准备胡闹什么,我迅速地扯了一把他脑门上的头发,说:“才让南吉,你给我吃快点,要迟到了。”然后我飞快地背上书包夺门而出,我知道在德吉数落我不心疼弟弟的话语声中,南吉会屁颠颠地跟我跑出来。他怕极了学校里的老师,所以他怕极了迟到,每次看到他在学校里收敛了所有的猴性,规矩地坐在小板凳上写字读书,连挪一下屁股都小心翼翼,我就会怀疑这是不是我的弟弟才让南吉。

    等南吉气喘吁吁地追上我,我马上就对我之前的行为后悔了,我看见南吉的鞋子已经破了,两个脚趾头从洞口张望出来,黑黑的,随着他的喘息一伸一缩。南吉这双他唯一的鞋已经穿了好几个月了,他皮,走路不是跑跳就是踢小石子,鞋不费才怪呢。再说他的脚一天天地随着身高变大,脚趾头总是要长过原来合脚的鞋。还有,我听着德吉给我讲的梦境就入了神,总要随着她的梦境东想西想,有好几晚上忘记督促南吉洗脚,他的小脚丫一定又黑又臭。

    我想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姐姐也许都有一个惹她讨厌的弟弟,她一边讨厌他,一边又忍不住要爱他,譬如说看他委屈的时候,再譬如说是他努力地支配着嗤嗤漏风的豁牙跟你拌嘴的时候。我一后悔就想牵南吉的小手,跟他说话,说德吉的梦,说皁玛儿和卓格。可是,我心中刚刚升起的温柔瞬间被一阵疼痛湮没了——那只露出两个乌黑趾头的脚刚刚靠近我,便猛地踩了我一下,然后一溜烟地跑远了。“嘿嘿嘿,”,南吉远远地对着龇牙咧嘴的我说,“让你还扯我的头发。”我知道这时候我一定追不上南吉,但是我知道该怎么战胜这只猴子,于是我忍痛收住咧开的嘴,拿唇角笑了笑,说,“才让南吉,就你那点小力气,纯粹就是给我挠了挠痒痒,白拉姆不是说了吗?吃白糖长大的男孩子是不长力气的。”

    8岁的南吉撇了撇嘴,有些失望地看着我,两截鼻涕迎着初升的太阳闪闪发亮。

 

 

    皁玛儿脖子上的木牌是怎么来的呢?在它出生没多久,德吉就带它走过村里的木桥,并拿小刀从木桥的边缘剔下一块桥柴,回家后请人打磨平滑,凿洞穿上绳子,亲手为它戴上,并郑重地告诉它:你的名字就叫皁玛儿。

    皁玛儿,当地的藏语,汉语意为桥。沟壑、深谷、河流……双脚不能抵达的地方,搭上桥就能过去。德吉希望它像它的名字一样,能陪她渡过生活中难过的地方。而就在这19年中,皁玛儿就像它的名字,成为了我们家的桥。如今皁玛儿老态龙钟,却依然义无反顾地踏上牛贩子的农用车,想最后承载我们一程。它不知道,父辈们早有规定:无论多难,都不能抛弃这样的牛。

    我们一家人围着火塘吃起了晚饭,这是爸爸和叔父杳无音讯之后我们吃上的最舒心的一顿晚饭。我们的身心随着各自的讲述和交流一起慢慢地放松下来,并且感到前所未有的平和与满足。有一种暗流在家里悄悄流动:我们依然不知道爸爸和叔父什么时候回来,但我们突然不再为了明天而担忧。因为,我们开始认为,在等待他们回来的过程中,我们更重要的是要把自己变得更好:我们要从亲朋好友那里要小牛犊回来养,德吉好好治病,我和南吉好好读书,尽力帮助白拉姆打理农活,让辛劳的父亲和叔父回来后欣慰地看到这个家,依然承载着祖辈们留下的家风,洋溢着陈旧却温柔的暖。

    至于德吉是怎么知道白拉姆卖牛的事呢?她不回答,只是温和地笑了笑。有什么事情能瞒得过我的祖母德吉呢?

    晚上,我梦见了德吉的梦:我站在眼状的湖边,看满地鲜红的花朵。那花儿可真美,还散发着红艳艳的迷人碎光。我想摘一朵红花带回家,可手指还没碰着茎,那花儿就如同一道红光,哧溜一声闪到了另一边。我伸手准备摘另一朵,可那花儿也没等我手上的气息靠近,便立刻逃之夭夭……我失望极了,垂头丧气地坐在湖边,弯下头看水中的倒影。可是,那蓝得像晴天一样的湖水中,竟然像水草一样漂浮着一团团漆黑厚重的毛发……我惊叫一声,感到非常害怕,站起来准备跑。就在这时候,我听到湖水中的毛发竟然叫了我一声,确切地说是朝我哞了一声。我定睛一看,那团毛发分明有一点白,再仔细看,分明是一张我熟悉的脸,分明是牦牛的脸,是皁玛儿朝我微笑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