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高从艾玛草原动身时已近中午,一上车他就合上干涩的双眼呼呼睡了起来,三个月的中考备战弄得所有人都精疲力竭。
    天堂路上已经没有了行人,乔高带着自己的影子,一声不响直直朝班玛街的方向走去。“总算结束了,要是彻底告别这种无穷尽的繁琐的日子就好了。”他这么想着,可心里始终放不下,总觉得有乱七八糟的事情在纠缠着,没有真正轻松过一刻。
    乔高回到家已是晚上九点多了。白白的灯光铺满了整个房屋,阳台上的花儿耷拉着脑袋,没一点活气。“好久没住人了!”他自语着,然后脱下外衣。房间里多出了几只苍蝇,它们带着响亮的喇叭在灯光四周不住盘旋。乔高顺手拿起桌子上的一块抹布,奋力朝屋顶仍上去。“哗啦”一声屋子里顿时变成一片黑暗,只有阳台上的一缕月光斜斜躺着。突然之间,他觉得孤独无比。那种孤独如影随同,他每迈一小步,都似乎发出孤独的巨大声响。多少年没有过这样的孤独,可他说不清楚,为什么在此刻这种无法言语的孤独会包围着他!
    乔高在屋子里来回踱着步,他没有了上车前的那种疲惫,仿佛又像置身于艾玛草原一样。
    红红的太阳像大木车的轮子一样高高挂在天空,它一边转动一边压碎四周厚重的乌云。学校就在艾玛草原的向秀龙珠村,几千平方米的地盘,感觉大得不着边际。自来水流淌出银色的线条,旁边倾斜的电杆上绑着绿得发亮的邮政信箱。学校大门几百米之外便是无垠的草地和牧村,夏天里牛羊结伴而行,有时也在校门口很悠闲的徜徉一圈,然后消失在草地深处。乔高很喜欢躺在那里,尤其是夏夜。看着湛蓝精纯的天空,听着四周窸窸窣窣的虫子的行动,就觉得一颗心跳出了胸腔,和自由牵握在一起,渐渐去了远方。回到宿舍,他面对的却是一大堆资料,还有作业本、试卷,它们需要他逐字逐句的过一遍。
    乔高想到这里,隐隐约约觉得头有点儿重。前月他和小米去教育局填报中考学生名单,晚上没有回去,两个人喝了一箱啤酒,剩余的三瓶还静静在冰箱里躺着。喝得不多,小米醉意朦胧里断断续续说了好多话,都离不开学生,离不开领导。让他刻骨铭心的是小米说起了考试作弊的事儿。
    小米说:“乔高呀,你说我们天天不辞劳苦抓成绩,有用吗?还不如人家一个信息管用。”
    小米停了停,又说:“学习越好的娃娃道德越差,乔高你说是吗?这是为什么呢?”
    他啥都没说,只是一口一口喝酒。
    小米继续说:“我们监考老师算个屁,纸条到处乱飞,你说谁呢?你敢说吗?哪个你敢得罪?找批不是?”
    乔高突然想起小米的这些醉话来。他始终不相信这是真的,学生们像草原上的青草一样,一茬一茬来来去去,但他们可爱的身影却时常在脑海里闪现。尤其是毕业前的那几天,他们一波一波会来宿舍找他。看着那么多花花绿绿的留言纸和纪念册的时候,他的内心便会涌现出一股难言和不舍。于是他便离开宿舍,去距离校园很远的草地上静静地一个人坐到天黑才回来。对他们的纯情他也有过怀疑,几年前,他带领学生去参加一个知识竞赛,刚走出校门口就让车子给撞倒了。回来之后,大家都拿他开玩笑说,“乔高,你是不是两只眼睛都大睁着?不闭一只眼不撞你才怪。”当他想起那件事的时候就总觉得心里不舒服。
    乔高拿出冰箱里的啤酒,一个人坐在房间里慢慢喝起来。
    艾玛中学距离县城很远,平日里很少有车子经过。乔高又想起了早年的经历。
    春节刚过完就开学了,早早起来他就去天堂路口等车。中午时分车还是没有来,于是他步行去学校。
    初春对艾玛来说来得太早了!路上全是冰凌,寒风夹杂着雪粒,肆无忌惮,横冲直闯。大约走了两个小时,依旧不见人影。太阳从昏黄的云层里露了一下脸蛋之后便又消失了。天气渐渐变得闷热起来,他敞开皮袄,把丈二长的红丝绸腰带拎在手里,继续向前走。当他刚走出滩格尔塘的时候大雪就飘了起来。滩格尔塘距离艾玛还有五十多里路。阿米(藏语:爷爷)们常说,滩格尔塘有成群结伙的狼群出没,一不小心,就会成狼肚子里的粪便,因而大家都把这段路叫狼路,孤身单影是不敢在这儿出没的。乔高走到这儿心里就开始发毛。走着走着就听见身后有沙沙的脚步声,他慌忙回头,发现身后啥都没有。明明知道是自己的心理在作怪,可他还是忍不住要回头看。当他加快脚步时,那沙沙的声音却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有力……
    天色越来越暗,太阳始终没有露脸,那雪却下得更紧了。
    乔高突然觉得胸口憋出一股力量来,于是他就抡起手中的红丝绸腰带,大叫着奔跑起来。
    到艾玛中学时天色已经很晚了,教师宿舍楼上零星闪着几点灯光。乔高打开自己的房间,里面寒气逼人,他无心生火,况且晒在外面的牛粪都被厚厚的雪盖得严严实实的。
    乔高越喝越清晰了,三个瓶子瞬间就平平展展躺在地板上。他没有睡意,昏暗的台灯照着偌大的房间,他的影子在脚下一动不动,显得异样的孤单和无助。他想喝,想彻底醉一回,然后美美睡一觉,等第二天灿烂的阳光出来的时候再去认真对待新的一天。
乔高慢慢站起来,快步走到阳台上。
    阳台上的月影不住移动,外面的路灯像孤独的孩子,委屈地支撑着腰身。不远处一家小卖部的灯还亮着,喜形于色的他蹬蹬蹬就下楼去了。
    蹬蹬蹬再次踏上楼梯,抱着一箱啤酒来到房间的乔高这时发现阳台上的月光已经消失了,房间暗了许多。他放下箱子,把自己完全陷进宽大的沙发里,一声不响静静看着那盏陪了他多年的矮小的台灯。
    他又不想喝了,他感觉有种孩子般的委屈盘踞在心底,无处诉说,也不肯出来。媳妇去丹玛乡镇已经有三年时间了,每次回来总是失之交臂,好不容易聚在一起,也感觉无话可说,草草行完责任和义务便呼呼入睡。大家都吵着说乡下年轻人找不到对象,来一个女的,熟悉几日便会展开抢婚大战。媳妇也说过这事儿,他笑过之后,剩下的只是无奈的叹息了。
    他突然又想喝酒了!一连打开四个瓶子,一口接一口喝。
 


    乔高是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吵醒的。昨夜是趴在桌子上睡着的,两个瓶子翻倒了,桌子和地板上全是湿漉漉一片。外面阳光一片明亮,他粗略地收拾了一下地板,“倒霉鬼跟上了,日他妈,刚来又要回。”他狠狠地骂了几句,就匆忙下楼去了。学校通知中午开始阅卷。
    乔高赶到艾玛时已经到中午了,顾不上吃一口,就跑到办公室。汉语组和民族班数学组在三年级教室一起工作。阅卷采用流水作业,他和豆格草搭档批阅古诗文填空,题量不大,但要逐字逐句看,错字不但要扣分,还要圈点出来,这无形中给工作带来了很大的阻碍。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经典而熟悉不过的诗句,可有人填的是“情深深雨蒙蒙,多少楼台烟雨中。”刚翻开第一本卷子他就遇到这样可笑而无可奈何的回答,“噗”的一声他笑了出来,大家都用怪异的目光看他。
    “同志们,谁知道《左传》的原名?”老组长贡巴问话了。也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左传》的原名是《左氏春秋》,汉代改称《春秋左氏传》。”
    “错!《左传》原名是《左权传》。”老组长难得幽默一回,办公室里立刻发出爆炸一样的笑声。
    接着便有人读出声来,“‘都城过百雉,国之害也。’翻译为:‘首都里有一百多个流氓,国家就会受不了。’”
    “一只鸭子两只爪,五年以后几只爪?答: 五年以后十只爪。”笑声一阵接一阵。
    “这么多年来大家都忙着在麻袋上绣花。” 乔高突然觉得内心无比难受。平日里加班加点你争我抢不放过一分一秒,都想带出好苗子,放心大胆的把他们送到高一级的学校去,可是面对他们的卷子,他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阅完卷子后,毕业班的所有老师就可以暂时休息,原地待命。
    乔高想起凌乱而孤独的家,想起被搁置在阳台上的那些饥渴的花朵,第三天他又回家了。
    走过天堂路的时候阳光正烈,地面上仿佛到处冒泡,远处的草原在阳光的关爱下显得羸弱而无力。在高原上生活了三十多年的乔高第一次发觉这里的阳光毒劲原来这么大。“要么让媳妇上来,要么去丹玛看她。这样下去,家就不成家了。”他慢慢悠悠走在班玛路上,但一刻都没停止过思想。
有人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他转过身来,发现是老同学索南才旦。
    好多年了,索南才旦一直保持着他胖乎乎的样子。他们来到家,乔高取出前日剩余的啤酒和索南才旦边喝边聊。从很久的故事里聊到现在的工作,聊到乡下,索南才旦像讲故事一样,嘴巴一刻都没有停歇。
    索南才旦说:“人事提拔制度新规定,被提拔者必须先要下乡进村。他们单位的小党去了刚几个月,回来就叫苦连天。她说,单位上年轻人多,三五一群,酒喝醉了就敲打房门。甚至有人敲破门顶的玻璃踩在门板上伸进脑袋大声央求,她实在受不了,差不多有跳楼的念头了。迫于无奈只好委屈于某一领导,才算是清闲下来。”
    索南才旦接着又说:“这些都是小党偷偷告诉我加冒(藏语:媳妇)的。前段时间,加冒也被列入提拔对象,你知道吗?我花了很大的力气,跑了很多路子,才算是没去成。现在好了,加冒放心了,我也放心了。不过各有所得失吧,小党也快上来了,风风光光到新单位上任。” 索南才旦说到这里便呵呵大笑起来。
    乔高心里很生气,明明知道他的媳妇就在丹玛乡,偏偏要说这么多不顺耳的话。他一口接一口喝酒,没有接话茬。索南才旦见乔高不说话,拿起瓶子灌了几口,又说:“乔高,听说学校现在也乱得很?”
    “谁说的?”乔高反问他。
    “大家都这么说,说你们给夏依(藏语:娃娃)帮着答题呢!”
    “你信?你知道的,大型考试在县城进行。”
    “我知道,当然也不信,那样会害了他们。还说你们发信息传答案?”
    “考场都有信号屏蔽器。”
    “他们说衣兜里装一块磁铁那家伙就不起作用了,是那样吗?”
    乔高又不说话了,他只是觉得心里有种羞辱感,这种感觉不是凭空而来的,已经很久了,只是没有现在这么明显。他不知道应该怎么说?应该怎么去做?教书育人是本分,可是这本分现在看来却也被染上了色彩。做到不染的颜色将会是什么样的颜色?四周的环境太鲜艳,且各自怀有不安分的思想,怎么能够安稳下来一心尽这本分呢?一个普通的汉语教师,能有多少力量去阻止或改变花花绿绿的人心!他一直记得这么一句话:社会环境的力量十分巨大,社会心理不可能不侵入人的心灵世界,但当人心安稳下来,少一份贪念和自私的时候人和环境才能和谐发展。他曾不止一次的这么想过,在一个偏远的山区,既是校长也是班主任,带一群孩子,从123和aoe开始,以自己的真情去尽那份本分。当他那么想的时候眼前就会出现一所美丽而漂亮的学校来。孩子们天真无邪,上课目不转睛,下课自由奔跑,互相帮助,拾金不昧。听着他们欢快的声音,看着他们愉悦的游戏,他开心的笑着。在他心里,这是一个多么宏大而美好的愿望。尤其在他郁闷伤感的时候他就会想起。同时他还想着,在不久的将来那里会出现一个庞大教师队伍。他一直把这个愿望留在心底,一直等待着时机。而小米和索南才旦的话却让这个愿望很快就进入到暗无天日的境地,他不知道这些愿望在何年何月才有抽芽的可能。乔高停止思考,抬起头来的时候却发现索南才旦早走了。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几个空空的瓶子立在桌子上,和他孤独地对望着。
    乔又感到了孤独,这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此刻折磨着他,他一下子似乎掉进了一口深不可测的悬崖之中。
    那是好几年前的事情。学校制定了新的考核制度,大家的一年来的辛苦都被定格在最后一张卷子上。奖罚十分苛刻,成绩上不去一切就会成为空白。最可恨的是有那么几个学生在卷子上一个字都不写,到头来大家叫苦不迭。成绩落后,按校领导的话说,就是卷铺盖走人。这并不是某个人的错,可当你遇到这样的事情的时候,就是你的错了,百口莫辩呀。
    乔高想着想着就伤感起来。这样的伤感总是在学期末出现,不可抵挡,也无法遏制。当他的情绪在极度低落而伤感的时候,他构想中的那所学校就浮现在脑海中,那么清晰,那么真实。
 

    从县城到丹玛的距离和去艾玛学校的距离差不多。乔高一大早就在青草街路口等车。他要去丹玛看媳妇,也该去一趟了,他怕时日一久,夫妇之间就会生出隔膜和间隙来。
    到达丹玛的时候已近下午时分,路不好走,车子颠簸得厉害,路上他吐了好几次,一进媳妇的宿舍就钻进被子里捂头捂脑睡起来。
    吃完饭,媳妇出去了,说是要组织学习。乔高一个人躺在床上,看着空空荡荡的四周,没有丝毫睡意。床头放着一摞《党的建设》,他拿起来胡乱翻了几页又放下。门旁边放着一个不大的档案柜子,他起来打开柜子,见里面塞满了各种各样的文件。他又拉开柜子底层的抽屉,见抽屉里放着几包方便面和榨菜。他的心里突然间酸涩起来,“这些年还是吃苦了!一个人在这么远的乡下回一趟家真不容易。以后还是多跑跑,吃上一碗现成的饭心里会热火许多。”
    乔高在床上躺着,可他的心里还是乱乱的,自己都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好长一阵媳妇才回来。院子里除了细碎的脚步声外,这里倒也是个清静之地。媳妇一回来就钻进了被窝,显得很疲惫,但他们还是扯西拉东说了会儿话才各自进入了梦乡。
    “咣咣咣”,乔高被敲门的声音惊醒了,接着便听见嘻嘻哈哈的笑声和吵闹声。
    “又喝醉了!”媳妇也醒了。乔高啥都没说,他张大眼睛看着黑乎乎的空间。媳妇翻了下身,也不知道睡着了没有,只听见鼾声很均匀。
    第二天天刚亮,乔高就在院子里跑步。奇怪的是这里的人们似乎没有发现院子里多出了一个人。
    是夜乔高和媳妇早早就休息了。半夜里敲门的声音又传了进来,他们不但敲门,而且还在门口细声怪语的喊着,“雪梅,开门,开门呀!急死人了。”像是一个人,又像是几个人,来来回回好几次。乔高拉亮电灯,他猛地发现小小宿舍门顶的玻璃早已经不在,取而代之的是一层糊上去的报纸。他的心里咯噔一下,像是被小鼠咬了一小口,渐而由一点扩展到周身。媳妇醒了,开始说话。乔高听不清楚她在说什么,他满脑子全是索南才旦的影子,那么可怖,那么狰狞。他的那些话也似乎就在耳边飘荡,那么响亮,那么具有针对性……
    乔高离开丹玛的时间是他来到这里的第十四天。这天他接到小米电话,说学校放假了,要开总结会。他还说,这次考得很糟糕,三年的辛苦付之东流,做好挨批的思想准备吧。
    乔高一大早就等车,车一直没有来。一个不大的褡裢,里面装了几个馒头和苹果,还有一把锋利的刀子。
    乔高走到奥玛的时候,天色刚好是正午,距离县城已经不远了。奥玛草原一眼望不到边,时值七月,草原上鲜花竞开香气逼人,弯弯曲曲的小河像一条纯净的哈达弯弯曲曲飘向遥远的远方。乔高在草地上坐了下来,他感觉很困。走了这么长一段路,也应该歇歇,填填肚子,何况肚子已经发出了“咕咕咕”的抗议声。
    乔高取出馒头,在手里拿了半天,吃不下去,其实也并没有想象的那么饿。他把馒头放进褡裢里,又取出一个苹果。苹果又圆又大,是媳妇专门挑拣出来的。刀子是他自己准备的,因为那年徒步艾玛时有所惊吓,所以,当一个人出门的时候他就会带把刀子。他拿着刀子,正准备切苹果时,阳光恰好从锋刃上走了走去,一道耀眼无比的光芒射进他的眼里,他颤抖了下,刀子“咣”的一声掉到闪亮的河水里,顿时失去了耀眼的光芒。乔高叹息了一声,然后长长躺在草地上,望着湛蓝精纯的天空,内心弥漫起一股前所未有酸楚来。他想着,“索南才旦是朋友还是敌人?辛苦这么多年, 到头来却要挨批,啥原因?该怎么办?”
    那些自由而热烈的万千朵野花就在身下,就在四周,就那么无限的一圈一圈包围着他。他知道草原实际上也是最孤独的,那些野花的孤独谁能理解!除了孤独,肯定还有不为人知的忧伤。乔高突然想起不久前小米发给他的一条短信:“再牛逼的肖邦,此刻也弹不出我的孤独和忧伤!”乔高想到这里,眼角却不由自主地溢出了两行冰凉的泪水。
 

    总结会从上午一直延续到太阳偏西。
    和往年不一样的是这次总结会多出了一项自我检讨。小米从台子上走下来的时候已是满头大汗,像刚从田地里回来一样。
    老校长道吉坐在上面大声训话:“大家的努力程度还是不够,敬业程度还差一截,一门心思不知道放在哪儿?既然不爱干这一行,那么就离开这里。”他喝了口水,清了清嗓子,接着又说,“教育界一直推行教师聘任制,这里很快就实行。末尾淘汰制一直挂在口头,这次我们就将它落到实处。对自己的实力感到不自信的教师可以提前申请去遥远的秀玛支教……”
    老校长还说了许多,说好听点就是条条大路通罗马,不好听的话那就是铺盖李走人。已经够让人难受了,可他在结尾处还说:“世上没有教不好的学生,只有不会教的老师。”
    坐在下面的乔高一直没有抬头,他在想,“真的是这样?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这些年就名副其实的误人子弟了。”
    乔高又想起课堂上的一幕幕。从草原大学中文系毕业那阵子他意气奋发,一口咬定要去教书,八匹马儿都拉不回来。来到艾玛的时候他发现这儿的学生不但汉语表达好,而且作文也写的好,不像他上学的那时候。他上学的时候牧区都以学母语为主,他是在母亲的劝导和父亲的同意之下去县城上学的,当然主要学汉语。学生们在校园里见到老师都会鞠躬问话,偶尔也会来到宿舍说些学习上的困难和想法。甚至毕业之后,也会来学校看望老师。那时候学校条件简陋,但他们却有一股奋力拼搏、努力向上的精神。没几年功夫,这里盖起了楼房, 建起了食堂,这变化让他惊叹不已。宽敞明亮的教室里挨挨挤挤坐满了学生,他的声音宏大而响亮,从一字一句一直到毕业,他有着连自己都无法想象的勤奋。资料堆满桌子,好几周连碗都顾不上洗, 但他一点都没有埋怨过,反而觉得快乐无比。
    他也有过不可遏制的伤心。当他滔滔不绝苦口婆心在那儿讲解的时候,也曾发现有人在下面睡觉,有人传纸条,有人交头接耳,可他还是克制了下来。他想,有些问题需要我们用一生、甚至几辈子的时间去研究,短短的三年就想啃透它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但基本常识是不能够忽略的,也是不能够原谅的。
    乔高突然觉得心里很难过,因为他想起前几日阅卷遇到的问题来。
    自从推行绩效工资制以来,几年来的工作实绩一夜间变成了最后一次卷面上的成绩,大家都觉得有些变态。可是谁有办法呢?这是形势发展的必然趋势,也是教育改革的大潮,谁也阻挡不了。大家只能在大潮里充当弄潮儿,换取华丽的外衣然后招摇过市。怎样才能做到心安理得?有时候,当他拿起书本走进教室的那一瞬间,他就问自己,应该怎么讲?怎么互动才能拉起他们的兴趣?课本所选的文章真的都是经典吗?他把自己一次次陷入无尽茫然的想象当中。
    那是两年前,他在讲《背影》,“我看见他戴着黑布小帽,穿着黑布大马褂,深青布棉袍,蹒跚地走到铁道边,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难。可是他穿过铁道,要爬上那边月台,就不容易了。他用两手攀着上面,两脚再向上缩;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倾,显出努力的样子,这时我看见他的背影,我的泪很快地流下来了。”这时候他就会想起离开多年的父亲来。
    母亲一直在绍玛定居,母亲是汉族,她不习惯居住在草原。可父亲却离不开他的牧场,他的一生是在牧场度过的。父亲没有干过惊天动地的大事件,可是牧场上牛羊却多如星点,牛粪饼子垒得像大山一样高。二十年前的秋天,亲人们送他去天葬台的时候,他周身发黑手背皴裂,指甲里还残留着牛粪。到现在他也无法想象,父亲勤劳的一生对他的将来有着怎样伟大的意义!那节课他流下了泪水。学生竟然没有一点反应。他理解自己当时的心态,而不能够理解他们的想法。可他却无法停止、也不想过早的停止必须长途跋涉的这一条路。
    小米坐在他身边一言不发,眼睛死死盯着脚尖。很快就轮到他了。该怎么说才好?乔高清晰的头脑突然变成了一团浆糊。
    总结会在大家各有所思之中结束了。乔高和小米一道走出会议室,没有说话。彼此心里都很明白,也做好了去支教的打算,只是不好说出口。
 

    这个暑假对乔高来说真是太漫长了。
    索南才旦指东道西的话一点都没错,媳妇就在他愁肠百结而茫然失措的时候顺利来到县城。他每天做完家务做好饭等到的却是独守昏暗的灯光,直到夜很深。她的应酬也太多了,可是他该怎么办?这似乎是工作中必不可少的环节,而且是最为重要的一个环节。
    这天,乔高刚起来就听见有人敲门。
    是小米。小米一进来就说:“乔高,有两个消息,一个坏的,一个好的,想听哪个?”
    乔高苦笑了下说:“一样。”
    小米说:“你写支教申请了吗?”
    乔高说:“正准备呢!”
    小米说:“不用了,还轮不到你和我。”
    乔高说:“这应该是好消息吧。”
    小米说:“学校新来了几个大学生,我们的课被解了下来。”小米说到这儿便是满脸忧伤。
    小米来到艾玛草原也有几年了,他一直是学校的化学老师。有那么几年,他带化学的地位几乎到了不可替代的地步。小米有时也很骄傲的说起早年毕业的学生,但是他不知道他的地位却在最近几年悄无声息地发生着变化。
    乔高也想到了自己,想起前年新来的大学生的公开教学。他在讲《公输》,“……然臣之弟子禽滑厘等三百人,已持臣守圉之器在宋城上而待楚寇矣。”大家都知道,禽滑(gu)厘是人名,春秋时期魏国人。“禽滑”是华夏古姓氏,可他就怎么读成了“禽滑(hua)厘”?大家私下里议论,都说是刚上讲台一些错误在所难免。这个字在课本上明明有注音,这样低级的错误怎么能够原谅?
    乔高什么都没有说,小米垂头丧气坐着也不说话。
    终于熬到开学了。办公室里除了多出几个人外,没有什么大的变化。乔高领到自己的课表,他今年带两个班的地理。小米和他一样,被迫放弃本专业,而去带体育了。
    这天晚饭刚吃完,乔高就去外面了。天边挂着一丝晚霞,红红的像小孩子的脸蛋。他感觉好久没见过这样美丽的晚霞了。
    艾玛草原此刻在夕阳里变得无比寂静。暮霭开始涌动,它们形成一圈一圈闪动着的七彩光环,时远时近,飘忽不定。他把双手垫在脑袋下,躺在草地上深深出了一口气。
    地理对他来说是熟悉而陌生的,他要花出很大的时间和精力去备课。尽管那样,但他还是做不到讲语文时的那种滔滔不绝和收放自如。照本宣科,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
    乔高一边想,一边从脑袋下面抽出手,侧了下身子。
    他看见小米正向这边走来。
    “我知道你一定会在这里的,乔高。”小米挨着他,也在草地上躺了下来。
    “怎么样?地理有意思吗?”小米说。
    “难呀!吃力不讨好。教导处都谈了好几次话。” 乔高说。
    小米说:“也是呀,单杠,双杠,技巧运动,垫上运动,竞标赛,这些术语我都弄不明白,边学边卖都来不及,何况自己身板硬,示范动作无从谈起,每一节课都如履薄冰呀。”小米说到这里,长长叹了一口气。
    小米接着又说:“化学课的实验太重要了,前些日子老马说他们听了曹晓珍的实验课。”
    小米停了一下,然后接着说:“氧气制作实验最后必须将导管从水槽内取出,然后熄灭酒精灯。可是她却先熄灭了酒精灯,而使水槽中的水沿着导管流入试管,导致试管破裂,自己的手都被扎破了。”小米说到这里“嘿嘿”笑出声来。
    “隔行如隔山,我们又能怎么样?”乔高说。
    “真想去南方打工,活得自在些儿。”小米说。
    “真的会自在吗?”乔高心里想。
    他们从东到西拉乱扯了一阵,最后却回到原点——成绩。怎样的老师才算是好老师!怎样教出的学生才算是好学生?这似乎成了一个巨大的秘密。
晚上的艾玛草原真的好美丽!天空多么干净,眼界多么辽阔。星星稀疏,它们从遥远的星河看着这广袤的草原,可是它们能理解乔高和小米此时的心情吗?乔高和小米就那样在草地上一直坐到星星出齐,一直坐到即将衰败的草尖上挂满湿漉漉的水珠子,之后便像两个醉汉,又像是一对鬼影,晃晃悠悠地踏进了学校大门。
    新的一天来临,阳光依旧那么明亮,那么狠劲。草原上的青草也似乎换上了新衣服,看上去一片花白。要回家了,好久都没回去。乔高沉重的脚步踩在草地上,踩得衰草沙沙作响。他自己不知道这一程还需要多长时间……
 

    天堂路变得冷清多了!店铺都关了门,飕飕的凉风从班玛路口奔跑而来。天堂路到班玛路像是一条长长的筒子,他觉得自己就是遗落在这个筒子里的一片枯叶,有随风而逝的可能,但他还是坚定的从这个筒子的一端走到了另一端。
    乔高来到家,打开了房门,房间里似乎很久没住人了,或者说住在这里的只是一个过客。看着落满尘埃的桌子和歪头耷脑的阳台上的那些花儿们,他的心凉了半截。“好久都不曾回来了!工作都忙成了这样子,是好还是坏呢!”乔高颓废的坐在沙发上,喃喃自语。
    乔高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昏暗的太阳高挂天空。他透过窗户,看见满街奔跑着灰尘,它们抱紧纸屑和塑料袋,像刺猬一样滚动着前进。
起风了!媳妇睡得正香,她旁边是一滩暗红色的秽物。她喝酒了,不知道是怎么找到家门的。“回来了?怎么不提前说声?最近忙得根本顾不上收拾屋子。”她醒了,一醒来就奔到洗手间,接着就传来呕吐的声音。
    乔高穿好衣服坐在阳台上一声不响。他看着外面肆意奔走的狂风,内心突然平静了许多。学校会议上他一直沉默,他一直在想着他那遥远的愿望。教研组会议上他没有资格发言,只是任劳任怨。他知道,风暴往往会隐藏在平静深处,可是他很难让自己真正平静下来,也很难找到可以爆发的理由。
她出来了,也是一声不响的坐在阳台上。她的脸蛋白嫩了许多,但却多出了熊猫一样的眼圈。乔高看得出,她的脸上甚至心灵深处都散射出一种无法言明的疲惫和厌倦。他什么都没说,喉咙里仿佛卡着一块冰块,融化不了也吐不出来,只有冰凉,足以使他麻木而无所思想的冰凉。
    第二天下午,乔高走出了家门去路口等车,他必须返回学校,周一早上有两节地理课,他一直挂念着。乔高走到滩格尔塘的时候车还没有来。他心里很清楚,除了步行,一切希望和等待都会使他陷入无尽悲苦的绝望之中。
    太阳在不知不觉中挪动着步子,那步子很大,瞬间就完全收敛起灼人的光芒。草原已经失去了它的丰腴和茂盛,一片斑驳里乔高觉得眼前突然开阔了,没有山峦起伏,没有沟壑纵横,惟有缓缓的坡度在无限地逶迤、延伸。一种快感、纯洁和大度豁然的宁静正向他涌来。可他又在突然之间看到了草原的孤独,这次不同于以往,也不同于大雪弥漫的时刻。草原在向他表达着无言的生动,也表达着它在季节深处的局促与不安。
    乔高紧追慢赶,天地就暗淡了许多。“这一程怕要等到天亮,那时候应该是个晴朗的天气!人应该有着不同的理想,只有这样这个世界才会变得五彩斑斓。没有彻底看不清的东西,也没有彻底想不开的东西。”他给自己找可以忍受的理由和下得去的台阶。“秀玛草原不好吗?听说那里只有三个老师,而且和睦得很。偏僻点怕什么?心情不舒畅,就算生活在北京还不是一样。离开艾玛吧!回去就写申请。”乔高一边走,一边在心里打底稿。
    “尊敬的校领导,本人在艾玛学校工作十多年了,为了更好地服务于教育教学工作,不断完善自我,特申请下学期去秀玛小学任教。到秀玛后一定按照上级的要求认真负责、依法执教……”想到这里,乔高又痛恨自己,“这哪是申请,简直是在检讨。”“她应该有宏大理想,不能无端阻碍一个人发展的。可是理想的好与坏怎么去分辨?”乔高从申请去秀玛的事情拐弯抹角就想到了她。
    “不能无端的去阻碍一个人宏大的理想的。”这是他最后找到能原谅她的理由,再没有比这个理由更加贴切而具说服力。乔高的心有些乱,他的想法多像草原上的枯草,在凉风里左右摇摆。
    天边不断涌起铅色的云团,他带着连自己都难以说清的想法孤独地在草原上行走着。“天黑得真快!怕是最近要立冬,雪要来了。”他看见了前面学校,敞开着大门在夜色里显得分外冰冷。
    小米宿舍里亮着灯,他的影子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矮小了许多。跨进学校大门的一瞬乔高突然觉得内心涌起一股无法言明的酸楚。也就在那一瞬他咬牙做了最后的决定。这学期下来就申请去支教,秀玛或许就是他愿望得以实现的地方,他想立刻把这个决定告诉给小米。于是乔高迈开坚定而自信的步伐,朝小米的房间走去。

    乔高是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吵醒的。昨夜是趴在桌子上睡着的,两个瓶子翻倒了,桌子和地板上全是湿漉漉一片。外面阳光一片明亮,他粗略地收拾了一下地板,“倒霉鬼跟上了,日他妈,刚来又要回。”他狠狠地骂了几句,就匆忙下楼去了。学校通知中午开始阅卷。
    乔高赶到艾玛时已经到中午了,顾不上吃一口,就跑到办公室。汉语组和民族班数学组在三年级教室一起工作。阅卷采用流水作业,他和豆格草搭档批阅古诗文填空,题量不大,但要逐字逐句看,错字不但要扣分,还要圈点出来,这无形中给工作带来了很大的阻碍。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经典而熟悉不过的诗句,可有人填的是“情深深雨蒙蒙,多少楼台烟雨中。”刚翻开第一本卷子他就遇到这样可笑而无可奈何的回答,“噗”的一声他笑了出来,大家都用怪异的目光看他。
    “同志们,谁知道《左传》的原名?”老组长贡巴问话了。也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左传》的原名是《左氏春秋》,汉代改称《春秋左氏传》。”
    “错!《左传》原名是《左权传》。”老组长难得幽默一回,办公室里立刻发出爆炸一样的笑声。
    接着便有人读出声来,“‘都城过百雉,国之害也。’翻译为:‘首都里有一百多个流氓,国家就会受不了。’”
    “一只鸭子两只爪,五年以后几只爪?答: 五年以后十只爪。”笑声一阵接一阵。
    “这么多年来大家都忙着在麻袋上绣花。” 乔高突然觉得内心无比难受。平日里加班加点你争我抢不放过一分一秒,都想带出好苗子,放心大胆的把他们送到高一级的学校去,可是面对他们的卷子,他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阅完卷子后,毕业班的所有老师就可以暂时休息,原地待命。
    乔高想起凌乱而孤独的家,想起被搁置在阳台上的那些饥渴的花朵,第三天他又回家了。
    走过天堂路的时候阳光正烈,地面上仿佛到处冒泡,远处的草原在阳光的关爱下显得羸弱而无力。在高原上生活了三十多年的乔高第一次发觉这里的阳光毒劲原来这么大。“要么让媳妇上来,要么去丹玛看她。这样下去,家就不成家了。”他慢慢悠悠走在班玛路上,但一刻都没停止过思想。
有人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他转过身来,发现是老同学索南才旦。
    好多年了,索南才旦一直保持着他胖乎乎的样子。他们来到家,乔高取出前日剩余的啤酒和索南才旦边喝边聊。从很久的故事里聊到现在的工作,聊到乡下,索南才旦像讲故事一样,嘴巴一刻都没有停歇。
    索南才旦说:“人事提拔制度新规定,被提拔者必须先要下乡进村。他们单位的小党去了刚几个月,回来就叫苦连天。她说,单位上年轻人多,三五一群,酒喝醉了就敲打房门。甚至有人敲破门顶的玻璃踩在门板上伸进脑袋大声央求,她实在受不了,差不多有跳楼的念头了。迫于无奈只好委屈于某一领导,才算是清闲下来。”
    索南才旦接着又说:“这些都是小党偷偷告诉我加冒(藏语:媳妇)的。前段时间,加冒也被列入提拔对象,你知道吗?我花了很大的力气,跑了很多路子,才算是没去成。现在好了,加冒放心了,我也放心了。不过各有所得失吧,小党也快上来了,风风光光到新单位上任。” 索南才旦说到这里便呵呵大笑起来。
    乔高心里很生气,明明知道他的媳妇就在丹玛乡,偏偏要说这么多不顺耳的话。他一口接一口喝酒,没有接话茬。索南才旦见乔高不说话,拿起瓶子灌了几口,又说:“乔高,听说学校现在也乱得很?”
    “谁说的?”乔高反问他。
    “大家都这么说,说你们给夏依(藏语:娃娃)帮着答题呢!”
    “你信?你知道的,大型考试在县城进行。”
    “我知道,当然也不信,那样会害了他们。还说你们发信息传答案?”
    “考场都有信号屏蔽器。”
    “他们说衣兜里装一块磁铁那家伙就不起作用了,是那样吗?”
    乔高又不说话了,他只是觉得心里有种羞辱感,这种感觉不是凭空而来的,已经很久了,只是没有现在这么明显。他不知道应该怎么说?应该怎么去做?教书育人是本分,可是这本分现在看来却也被染上了色彩。做到不染的颜色将会是什么样的颜色?四周的环境太鲜艳,且各自怀有不安分的思想,怎么能够安稳下来一心尽这本分呢?一个普通的汉语教师,能有多少力量去阻止或改变花花绿绿的人心!他一直记得这么一句话:社会环境的力量十分巨大,社会心理不可能不侵入人的心灵世界,但当人心安稳下来,少一份贪念和自私的时候人和环境才能和谐发展。他曾不止一次的这么想过,在一个偏远的山区,既是校长也是班主任,带一群孩子,从123和aoe开始,以自己的真情去尽那份本分。当他那么想的时候眼前就会出现一所美丽而漂亮的学校来。孩子们天真无邪,上课目不转睛,下课自由奔跑,互相帮助,拾金不昧。听着他们欢快的声音,看着他们愉悦的游戏,他开心的笑着。在他心里,这是一个多么宏大而美好的愿望。尤其在他郁闷伤感的时候他就会想起。同时他还想着,在不久的将来那里会出现一个庞大教师队伍。他一直把这个愿望留在心底,一直等待着时机。而小米和索南才旦的话却让这个愿望很快就进入到暗无天日的境地,他不知道这些愿望在何年何月才有抽芽的可能。乔高停止思考,抬起头来的时候却发现索南才旦早走了。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几个空空的瓶子立在桌子上,和他孤独地对望着。
    乔又感到了孤独,这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此刻折磨着他,他一下子似乎掉进了一口深不可测的悬崖之中。
    那是好几年前的事情。学校制定了新的考核制度,大家的一年来的辛苦都被定格在最后一张卷子上。奖罚十分苛刻,成绩上不去一切就会成为空白。最可恨的是有那么几个学生在卷子上一个字都不写,到头来大家叫苦不迭。成绩落后,按校领导的话说,就是卷铺盖走人。这并不是某个人的错,可当你遇到这样的事情的时候,就是你的错了,百口莫辩呀。
    乔高想着想着就伤感起来。这样的伤感总是在学期末出现,不可抵挡,也无法遏制。当他的情绪在极度低落而伤感的时候,他构想中的那所学校就浮现在脑海中,那么清晰,那么真实。
 

    天堂路变得冷清多了!店铺都关了门,飕飕的凉风从班玛路口奔跑而来。天堂路到班玛路像是一条长长的筒子,他觉得自己就是遗落在这个筒子里的一片枯叶,有随风而逝的可能,但他还是坚定的从这个筒子的一端走到了另一端。
    乔高来到家,打开了房门,房间里似乎很久没住人了,或者说住在这里的只是一个过客。看着落满尘埃的桌子和歪头耷脑的阳台上的那些花儿们,他的心凉了半截。“好久都不曾回来了!工作都忙成了这样子,是好还是坏呢!”乔高颓废的坐在沙发上,喃喃自语。
    乔高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昏暗的太阳高挂天空。他透过窗户,看见满街奔跑着灰尘,它们抱紧纸屑和塑料袋,像刺猬一样滚动着前进。
起风了!媳妇睡得正香,她旁边是一滩暗红色的秽物。她喝酒了,不知道是怎么找到家门的。“回来了?怎么不提前说声?最近忙得根本顾不上收拾屋子。”她醒了,一醒来就奔到洗手间,接着就传来呕吐的声音。
    乔高穿好衣服坐在阳台上一声不响。他看着外面肆意奔走的狂风,内心突然平静了许多。学校会议上他一直沉默,他一直在想着他那遥远的愿望。教研组会议上他没有资格发言,只是任劳任怨。他知道,风暴往往会隐藏在平静深处,可是他很难让自己真正平静下来,也很难找到可以爆发的理由。
她出来了,也是一声不响的坐在阳台上。她的脸蛋白嫩了许多,但却多出了熊猫一样的眼圈。乔高看得出,她的脸上甚至心灵深处都散射出一种无法言明的疲惫和厌倦。他什么都没说,喉咙里仿佛卡着一块冰块,融化不了也吐不出来,只有冰凉,足以使他麻木而无所思想的冰凉。
    第二天下午,乔高走出了家门去路口等车,他必须返回学校,周一早上有两节地理课,他一直挂念着。乔高走到滩格尔塘的时候车还没有来。他心里很清楚,除了步行,一切希望和等待都会使他陷入无尽悲苦的绝望之中。
    太阳在不知不觉中挪动着步子,那步子很大,瞬间就完全收敛起灼人的光芒。草原已经失去了它的丰腴和茂盛,一片斑驳里乔高觉得眼前突然开阔了,没有山峦起伏,没有沟壑纵横,惟有缓缓的坡度在无限地逶迤、延伸。一种快感、纯洁和大度豁然的宁静正向他涌来。可他又在突然之间看到了草原的孤独,这次不同于以往,也不同于大雪弥漫的时刻。草原在向他表达着无言的生动,也表达着它在季节深处的局促与不安。
    乔高紧追慢赶,天地就暗淡了许多。“这一程怕要等到天亮,那时候应该是个晴朗的天气!人应该有着不同的理想,只有这样这个世界才会变得五彩斑斓。没有彻底看不清的东西,也没有彻底想不开的东西。”他给自己找可以忍受的理由和下得去的台阶。“秀玛草原不好吗?听说那里只有三个老师,而且和睦得很。偏僻点怕什么?心情不舒畅,就算生活在北京还不是一样。离开艾玛吧!回去就写申请。”乔高一边走,一边在心里打底稿。
    “尊敬的校领导,本人在艾玛学校工作十多年了,为了更好地服务于教育教学工作,不断完善自我,特申请下学期去秀玛小学任教。到秀玛后一定按照上级的要求认真负责、依法执教……”想到这里,乔高又痛恨自己,“这哪是申请,简直是在检讨。”“她应该有宏大理想,不能无端阻碍一个人发展的。可是理想的好与坏怎么去分辨?”乔高从申请去秀玛的事情拐弯抹角就想到了她。
    “不能无端的去阻碍一个人宏大的理想的。”这是他最后找到能原谅她的理由,再没有比这个理由更加贴切而具说服力。乔高的心有些乱,他的想法多像草原上的枯草,在凉风里左右摇摆。
    天边不断涌起铅色的云团,他带着连自己都难以说清的想法孤独地在草原上行走着。“天黑得真快!怕是最近要立冬,雪要来了。”他看见了前面学校,敞开着大门在夜色里显得分外冰冷。
    小米宿舍里亮着灯,他的影子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矮小了许多。跨进学校大门的一瞬乔高突然觉得内心涌起一股无法言明的酸楚。也就在那一瞬他咬牙做了最后的决定。这学期下来就申请去支教,秀玛或许就是他愿望得以实现的地方,他想立刻把这个决定告诉给小米。于是乔高迈开坚定而自信的步伐,朝小米的房间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