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转经房下来的时候,太阳刚刚升起来,小镇子立刻被镀上了一层金——鲜亮,耀眼。可爱的黑色的小切俄(藏语:狗)不住摇动尾巴,跑在前面,像孩子一样时不时回头看我。晨曦下,四周升腾而起的袅袅桑烟像缕缕蓝色的飘带,在干净的天空里绕来绕去,这让对面山坡上的寺院显得愈发安静而壮观了。

我加紧了脚步,想在太阳照到小屋门口之前赶回家,给阿爸端上煮好的热茶和馍馍。阿爸吃早点的时候不喜欢被人打搅,他喜欢爬在被子里吃,吃完又睡,一直会睡到太阳落满整个院子。阿爸祖籍在西南,是流浪到小镇上来的,是阿米(藏语:爷爷)收留了他,并让他长久住下来了,也有了嘉木措这个名字。自从我记事那时候起,阿爸就蹲在那间小屋子里叮叮当当打制首饰。他不爱吃酥油糌粑,也很少去转经房和寺院。几十年了,他一直保持着固有的习惯,似乎无法更改过来。

我赶到院子里的时候,太阳恰好照在小屋门口,可是这座小小的院子已经发生了变化。听不见叮叮当当的声音的时候,我的心里就觉得空空荡荡的。阿爸已不在人世了,可我不相信,总感觉他一直蹲在那间小屋里收拾他的家当呢。每天照样煮茶、端馍馍,等茶凉了,馍馍也冰了,我才从那间小屋里退出来,再去铺子里看看,去山坡上转转。

小银匠还没有起来,昨晚肯定又迟了。他要在下月十五前赶完那尊佛,要送到寺院里去。和小银匠结婚已经快三个月了,他还没有完成阿爸交给他的那桩心愿。我想,这之前他是不会安下心来去做别的事情。

半夜里小银匠穿衣服的窸窸窣窣声吵醒了我。小银匠是要去阿爸常年打制首饰的那间小屋子里了。我没有阻拦,在被子里装得死死的。

阿爸说,我刚落地阿妈就走了。没见到她长什么样子,也没听到她的声音,我和阿妈就那样远远地住在两个世界里。有时候我也会梦到转经房周围转经的老阿妈,她们弯着腰,一圈又一圈转动经轮。醒来的时就格外想念阿妈,可我们距离实在太远了。如果阿妈在人世该有多好呀。这么多年来和阿爸相依为命,尽管任何事情阿爸都不会对我隐瞒,可更多时候我还是觉得很孤单,阿爸一个男子汉怎么能够懂得女儿家的心思呢!阿爸一心沉醉在他的事业上,他的那点秘密在我眼中已经不算是秘密了,不就是想找个能够继承他手艺的人嘛。为这件事,阿爸伤心过,也哭过,还给小银匠下过跪。

坐在阳光下,我感觉像做梦一样,一会儿东,一会儿西,那种感觉真的美极了。我宁愿在这种美丽的梦中不要醒来,可是白白的阳光多么像调皮的孩子的手,扁扁要扳开我的眼睛。下月十五算起来不到二十天,小银匠不分昼夜勤快地赶活,看着让人心疼。

看到小银匠如此匆忙的身影的时候,我也会想起南木卡和道智来,那两个图谋不轨的家伙彻底伤透了阿爸的心。

算算看,那时候我才十七岁。南木卡阿爸带着南木卡来,他们在小屋里说了半天话。后来南木卡阿爸走了,南木卡却留了下来。二十几天后,南木卡阿爸来了,他从阿爸的小屋里拿走了一对精巧的耳环和镯子。可南木卡还是没走,直到有一天阿爸发了很大的火,南木卡才走了。第二天傍晚,南木卡又来了,他是来和阿爸算账的。他们在小屋里吵了好长时间。我听见阿爸严厉的声音,“你出去不要说是我嘉木措教你手艺的,你连捉虱子的本领都没有学会,却想捕捉草原上的野牛!”

阿爸老了,怎么能吵过年轻人呢,最后用一块银元才把南木卡打发走了。

阿爸对我说:“南木卡妹妹要出嫁,他们是来做首饰的。草原上不缺别的,就缺打首饰的匠人。”

阿爸还说:“看南木卡高大结实,脸盘方正,额头亮堂,是个特不错的小伙,何况这些年明显感到体力不支,我想把他留下来,海螺表面光滑洁白,但里面却是弯弯绕啊。南木卡不合适,他太粗心了,而且不听话,做首饰最需要认真仔细,那样可不行。”

阿爸歇了一下,接着又说:“做首饰不但要认真仔细,最要紧的是良心。”

我十分不解地问她阿爸:“首饰和良心有啥关系呢?”

阿爸说:“拉姆草,这么给你说吧,一个人品性的好坏和手艺无关,但和名声是连在一起的。许多年前,从青藏、川藏过来的马帮贩子们只要看见打有‘老梁家’字样的东西,啥话都不说,银子大把大把就扔在柜台上了。那些人的银子没处花吗?当然不是,那是他们对‘老梁家’的东西放心呀。‘老梁家’的东西在道上那么有名,如果没有几辈人的积累,恐怕难以做到。几辈人的声誉了,总不能毁在我手里……”

阿爸说到这里便迟疑了,他望了我一眼,然后低下头,喃喃自语:“给孩子说这些有啥作用呢。”

我说:“阿爸,你就说吧,是不是有很多动听的故事呢。”

阿爸继续说:“老虎的斑纹在外,人的斑纹在内,不经事不知人心啊。当时我看南木卡不错,他虽然笨点,笨点没关系,可以慢慢学。但他不听话就不对了,更不应该来算工钱。哪有徒弟向师傅要工钱的?草原上的人不会是这样的呀,再说了天下也没有这样的道理。没收他是对的。”

阿爸说到这儿显得很伤心。

阿爸伤心的时候就会眯上双眼,眼窝里还会溢满泪水。每遇到这样的情形,我就悄悄退出来,轻轻关上那间小屋的门,去山顶的转经房,呆呆坐上一阵。那只可爱的切俄总是陪着,时不时舔舔我的手,也舔舔自己的嘴巴。

收徒弟,传授手艺在年事已高的阿爸看来的确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不是说没人,而是按照他的标准选人,小镇上恐怕真的没有。这件事对他来说,已经成了一块心病。甚至有一段时间,他把我叫到那间小屋子里翻来覆去说,如何把握成色,如何做模子,如何熔化金银。

干活时的阿爸很严肃,他系上那块被烟火熏烤得黑乎乎的羊皮围裙,戴上那副黄铜架梁的石头镜子,所有工具一一摆放在手边,不让我靠近,也不允许说话。

阿爸镇定自如,他把碎银,或者陈旧的银饰品全都放进青泥罐里,然后在猛火上熔化。阿爸的桌子上有块黑乎乎的木板,有时候他也会在这块木板上熔化碎银子,然后用镊子把化好的银子团成所做物品的大小模块。那块木板上有数不清的窟窿和裂纹,极小部分银珠子会掉进窟窿或裂纹里,这时候阿爸会翻过木板,把它们一一抠出来,然后再熔在一起。阿爸说,这些屑银一般匠人是不会抠出来的,算是除了工钱之外的一点零头。

阿爸忙不过来时我会替他用力拉风匣的。火星在木案和他的羊皮围裙上明明灭灭闪动着,此时阿爸红光满面,仿佛喝了一碗青稞酒,满脸洋溢出得意而微醉的神情。

银子熔好以后,阿爸用钳子小心的把泥罐里的水银子倒进事前做好的模子里,叮叮当当敲打一番,美轮美奂的花纹就脱颖而出,紧接着拿到小铁砧上轻轻锤一锤、锉一锉,再放进白矾水瓶里,只听得“刺啦”一声,一件锃光闪亮的首饰就出来了。

镶嵌玛瑙、珊瑚、松石这些珠宝的时候,阿爸就会点着带有八根捻子的灯盏。他把带弯头的吹管含在嘴里,深深吸上一口气,火焰顿时被吹成了一道细线,金银在明亮的细火中渐渐变软,珠宝镶进去以后,再用焊药把它们焊得死死的。

灯盏、砧子、锤子、锉子、钳子、模子、戥子,看着这些五花八门的工具,我有点动心,也越来越喜欢这间小屋子了。这间小屋子里除了这些工具外,还有一个陈旧的辨不清颜色的箱子,那箱子上是一个更小的盒子,同样辨不清颜色。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小屋里的任何东西都可以动,就是那个小盒子不能动。阿爸视它为宝贝,有几天阿爸会把它藏起来,有几天他又把它摆在那个箱子上。我问阿爸,可他总是拉开别的话,不肯给我说。我知道,阿爸不能说的肯定就不能说了,何必要为难他呢。就在我真正动心学习打首饰的时候,阿爸却突然不和我说话了,他总是拉着脸,整天忧心忡忡。几天之后,阿爸就不让我再进那间小屋子,我的心里有种莫名的难过和忧伤。

自从不让我进那间小屋后,阿爸的话就更少了,他整天躲在小屋里不出来。一直到来了一个叫道智的年轻人。

说实话,道智没有南木卡那么机灵,甚至有点呆头呆脑,也或许是因为他的这种表现,才赢得了阿爸的喜欢。

有一天,阿爸专门叫我到那间小屋子里,说道智年龄也差不多,老实本分,可以学到他的真传。

阿爸不知道我的心思,但我却知道阿爸的想法。阿爸看到的只是小屋子里的道智,却看不到屋子外面的道智。

那天早晨,我起来去山坡上放羊,道智悄悄跟在后面,一直跟到没有人看见的一个山窝窝里。我心里知道,道智不能把我怎么样,但就是害怕。道智见我站着不动,就大胆的过来拉手。我很生气地甩开了他那双脏兮兮的手,可他依然不停地纠缠,还说你阿爸都答应了让我做他女婿呢。正当我被道智放翻在草地上时,可爱的小切俄冲了上来,它死死咬住了道智的腿子。道智疼得哇哇大叫,我乘机疯狂跑到山梁。道智在山窝里站了好长一段时间,然后一瘸一拐地走了。我突然之间感到很伤心,很难过,一把抱住可爱的小切俄,坐在山梁上,任眼泪哗哗地留下来。

回到家里,看见阿爸安详地坐在屋檐下,我闪身就躲进屋子里去了。我不想和阿爸说话。这么多年来和阿爸相依为命,我怎么能让他伤心呢!可是我讨厌道智——那个已经让阿爸动了心的坏家伙。

“拉姆草,今天阿爸没活,过来说说话吧。”阿爸早就看见我来了。

“没啥说的,我知道你想说啥。”心里这么想,但我还是从屋里走了出来。我不想伤阿爸的心。如果不出去的话,阿爸一定会这么想:“自己的女儿都这么不听话,怎么好意思说别人家孩子呢。”

“道智回家去了,他是个从苦处来的孩子。”阿爸说。

“阿爸想正式收他为徒弟,拉姆草,你说行吗?”我知道,大大小小的事情阿爸总是要问我,但最后都是他说了算。阿爸很安详地对我说。

阿爸已经有他自己的主意了。

道智肯定给他说了许多好听的话。

阿爸心底善良,小镇上所有人都知道。这么多年来,阿爸在小镇上没有做过啥惊天动地的大事,甚至连寺院都不去。但是,小镇上不能没有阿爸。听别人说,在银子上阿爸从来不做手脚,而且给困难人家打首饰,有时候还不收工钱。何况阿爸从那块木板上抠银屑,再熔进去的这些细节我也看到了。每当我去县城卖羊绒回来之后,阿爸见我脸色不好,就给我翻来覆去说他行乞的故事。阿爸真正是从苦处走过来的。从苦处来的人,心是善良的。阿爸说,道智和他一样是个苦孩子,也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可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怎么会平白无故在山窝窝里欺负人家呢?他不知道那样会伤人心的吗?一个让别人伤心的人还是善良的人吗?何况可爱的小切俄都见不得他。我自己也想不清道智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阿爸,你是不是还想让他做你的女婿啊?”我撇了撇嘴。

“阿爸是这么想的,当然要你愿意。”阿爸睁开了他眯着的眼睛,懒洋洋地说。

听阿爸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心里很气愤,就连胸腔里原本平静的心也发出了砰砰的反抗声。

“你觉得道智合适吗?”我很生气地反问了阿爸一句。

“那你说说道智吧,他在你眼里是个怎么样的人呢!”阿爸看了我一眼,然后又眯上了眼睛。

阿爸的确老了,他双鬓间的头发和摆放在小屋子里的首饰一样白得耀眼。我的心突然痛了一下。阿爸大概从我的表情上早就看出来了,但他依然认真地等待着我的回话。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知道阿爸相中了道智,如果答应的话他一定会很开心的。可我不能,我讨厌道智,讨厌他偷偷摸摸说些不着边的话,更讨厌他深更半夜在院子里贼眉鼠眼东张西望的样子。阿爸一心一意投入在他的那堆家当之中,关心的只有首饰,想的也是如何打制出更加漂亮的花纹。他的眼睛里,整个世界只剩下首饰和模子了。他的脑子里充满了这门手艺的传承问题。找一个合适的传人对阿爸来说比什么都重要。阿爸的眼睛和心灵都让找传人这件事情给遮挡住了,他看不到除这件事之外的其他事物,也仿佛想不起除这件事之外的其他心愿。阿爸沉醉在找传人之中无法自拔。阿爸让这件令他十分头疼的事情彻底给弄迷糊了。这段时间,他总是坐在屋檐下,眯着眼睛。小屋子里堆满活,他却说,“今天没活,拉姆草,过来说说话吧。”看着他如此纠结而痛苦,我心里很难过,可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静静等候我的回话,一直等到他阳光下的影子在院子里完全消失,可我还是没有开口。

“拉姆草,我是个手艺人,手艺人你知道吗?这么多年来,谁家丫头戴的首饰不是你阿爸做的呢!草原上缺的就是匠人,十里八乡的老阿爸们都来这里,不就是给自己女儿做几件像样的首饰吗?不就是让自己女儿走在大街上显得光彩点吗?如果我不在了,他们找谁去呢!凭你阿爸这些年做的那么多首饰,阿爸不通过你的心愿,给你找个女婿,他也不敢欺负你呀。”阿爸说了一大堆,但他的眼睛依旧是眯着的。

阿爸接着又说:“和道智在一起的这些日子里我认真观察着,他对你阿爸的任何东西都不敢碰,很听话的,就是有点笨。”

“阿爸,笨有啥要紧的呢,就怕他的心思不在学手艺上。”

“胡说啥呢,他是专门来学手艺的。”阿爸说到这里便站了起来,他看了我一眼,然后就回到那间小屋子里去了。突然之间,我发现阿爸的眼神有些陌生,有些令人担忧的伤感和捉摸不透的难过。

阿爸的脸色有了新的变化,泛红了,有亮色了。我知道阿爸对道智越来越喜欢了。那间小屋阿爸是不允许任何人进去的,除非他在小屋里。现在有所变化,阿爸在屋檐下晒太阳,道智一个人在里面他也不会说啥。

那天我到小屋里取阿爸好久没晒的被子,道智见我进来,就放下手里的活,挤眉弄眼地说:“拉姆草,漂亮了,像小母牛一样瓷实。”我使劲瞪了一眼他,可还是没有堵住他的嘴。“拉姆草,以后不住这破房子,搬到城市去。”他说着就伸出了黑乎乎的手,走到我跟前来。我抱着被子从他身边挤了出来,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委屈。

我又去山坡上的转经房了,可爱的切俄一直跟着我。在山坡上坐了整整一下午,我的脑子里满是那个坏家伙的样子,那么无赖,那么可恶,令人作呕而又无限害怕。

我越来越讨厌道智,他不但无赖,而且懒惰,处处像主人一样使唤我,就连可爱的小切俄他也要呵斥两声。他的坏毛病越来越明显了。阿爸休息的时候,他总是跑出去,蹲在外面,带着一对贼溜溜的眼珠子,来来回回扫着过往的游人。

“道智,你到这儿干啥来了?”我实在看不惯的时候就问他这么一句。

“学手艺来的。”

“蹲在大街上就能学好手艺?”

“手艺需要更多的市场。”

“啥市场?草原上的活都做不完呢。”

“那算啥市场?你看看那些游人们戴的首饰,那才是市场。”

“那你跑这干啥来了?”

“学手艺来了。”

我懒得搭理他。

以前讨厌他的贼眉鼠眼,现在我又讨厌他的油嘴滑舌。

阿爸决定要传授道智他的真传了。

这段时间阿爸接了很多活,叮叮当当的响声几乎不分昼夜。那件羊皮围裙上的窟窿眼睛越来越多了。阿爸一边忙手里的活,一边抽空给道智说着话。道智低着头,蹲在阿爸身边不住打哈欠。我看见了,阿爸就是看不见。他向我时不时的挤眼睛,吐舌头,阿爸也看不见。我想提醒阿爸,又怕伤他的心。这时候我就一口气跑到转经房。坐在山坡上,痴痴地看着那些南来北往的一团一团奔跑的云彩,流下许多难过的莫名其妙的泪水。阿爸离我越来越远了,他不懂我的伤心和难过,只想着他的手艺。可爱的小切俄偎依在我身边,静静望着我,我第一次从它黑旺旺的眼睛里看到了另一个拉姆草——漂亮而憔悴,勇敢而又懦弱,急躁不安而又无可奈何……

经过一段时间的赶做,活忙完了。阿爸早早起来,他把所有首饰一一摆放在箱子上。早饭吃完不多一阵时间,顾主们都来了。阿爸又忙着把做好的首饰一件一件放在戥子上秤。等一切完备之后,阿爸就做在屋檐下,眯起了眼睛,静静享受着阳光的温暖。

阿爸除了做首饰外,也做奶勾之外的杂活。他在最忙的时候,这些活就留给道智做。道智也只能做这些活,我想。

道智说要回家去,阿爸就让他回去了,并且阿爸让道智把打好的几个奶勾顺便带到牧场去。

第二天,阿爸就变了个人一样。他背起双手,来来回回在屋檐下走,并且不住叹气。我问他,他也不回答我。接连好几天,我看见阿爸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嘴唇也裂开了条条口子。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从阿爸的表现上可以看出,事情肯定是发生了,而且很严重。多少年来,从来没看见他如此焦急过。

半月过后,道智依然不见影子。阿爸的走动从屋檐下转移到门外,他天天站在门口,扳着指头数日子。

小镇子终于迎来了它最迷人的夏天。

山顶上的树木透明碧绿,白龙江的流水从高处跌跌爬爬一路唱着欢歌。这样美好的光阴里,阿爸像一截木头整日立在门前。他的眼睛里灌满了夏天的炎热,也灌满了秋后的等候。冬天终于来临了,他的眼睛里灌满了悲伤和绝望。

这天早晨,阿爸破天荒去了山顶的寺院。

从寺院回来之后,阿爸就把自己关进小屋里,再也不去门外。

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我听不到阿爸叫我的声音,也听不到他唠叨收徒弟传授手艺的话。

道智后来在晒银滩开了一个不大的小旅馆,除此之外还和一个外地人一起贩羊皮,生意做得不错。可小镇上有人说道智无意中得到一尊金佛,也有人说,那尊佛不是金的,只是镀金的塑像,卖不了多少钱,就供在自己的旅馆里。凡此种种,但我突然想起了阿爸视如珍宝的那个小盒子,那应该是阿爸藏得最深的一个秘密了。我告诉阿爸这件事情后,阿爸又老了一圈。

自从阿爸不接活之后,我们的生活就开始紧张起来。羊越来越少,院子也似乎变得低矮而黝黑了。小镇上游人依然络绎不绝,外地人纷纷扬扬云集到这里,街道变得宽阔了许多。大部分牧民也搬了过来,不去放牧,专门做生意。隆达、经幡、首饰、藏刀、狼牙……应有尽有。

这天,我从转经房下来,就钻进门外的一家铺子里。我看上了那家铺子里的一对耳环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了。为了这对耳环,我积攒了好久,终于把它戴在了耳垂上。一进门阿爸就看见了,他没有责备我,他让我取下耳环。阿爸拿着那耳环翻来覆去地看,然后又在衣服襟子上来回摩擦,时而发出啧啧的称赞,时而又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阿爸,这耳环不好吗?”

“已经很好了,但和手工做的比起来,还是有差别的。”

“阿爸,这是门外铺子里买的,是个外地小银匠做的。”

阿爸啥都没说,他拿着耳环就出门去了。

阿爸自从道智走了之后几乎不出门。这次他忙不迭出门去找那个外地小银匠,我想,阿爸一定是遇到对手了。

一会儿,阿爸回来了。

阿爸一回来就躲进他的小屋子里。

我又听见叮叮当当的声音从他的小屋子里传了出来。

第二天,我还在睡梦中,阿爸就叫我。

阿爸在一夜之间打做了一对耳环。

这是多年来我见过的最漂亮的耳环。

耳环和我买来的一样,不同的是中间镶了一颗红红的珊瑚,珊瑚四周却是小小的细细的花纹。雪白的银子和红红的珊瑚结合得那么完美,细细的花纹怀里躺着的珊瑚又是那么地灿烂夺目。我拿着耳环,把它紧紧按在胸口,舍不得放下。

阿爸说:“拉姆草,你把它拿给那个小银匠看。”

我遵照阿爸的话把耳环拿给了外门的那个小银匠。小银匠拿着阿爸做的耳环看了许久,最后他关了铺子门,说要见见阿爸。

小银匠也是西南人,说起来是阿爸的同乡。他们在小屋子里说了一天的话。

后来,小银匠就在晚上过来帮阿爸做首饰,白天开他的铺子。

再后来他铺子里原前的首饰不见了,摆放的全是阿爸和他赶做的首饰。有耳环、镯子、奶勾、腰带、项链……而且每件首饰上都镶有鲜艳的松石、玛瑙和珊瑚。

“小银匠是个很在行的匠人。”阿爸说,“他掌握的技术很到位,而且都是很先进的,有些连你阿爸都做不上。”

整整一年时间,阿爸不知不觉就把所有手艺传授给了那个小银匠。镶松石、珊瑚这样精细的工艺他也做到了无可挑剔。但是最后一道工序小银匠却怎么也做不上来。小银匠做出的首饰总是光泽刺目,而阿爸做出来的首饰雪样白。

阿爸开始冷落小银匠了。

小银匠不来阿爸的这间小屋,也不去经营他的铺子。小银匠不见了影子,我的心里也有点莫名的烦躁和不安。阿爸又坐在屋檐下眯着双眼,依旧不说话。阳光下的阿爸看上去十分安详,可我分明看见了他的神情里满布忧伤。

春天很快又来了,小镇子在时光下显得年轻了许多,阿爸却在光阴的流动里越来越苍老了。他坐在屋檐下一言不发,眼皮重重地垂了下来,头顶上几根稀疏的头发像秋风中站立不稳的衰草;搭在膝盖上的双手干枯而黝黑,手背上突起来的血管像树林里盘根错节而四面八方无限延伸着的露出地面的根系;他脱掉了平日里那件全是窟窿眼睛的羊皮围裙,穿上了那件最合身的察辱(藏语:不带皮毛的单衣),而此时,那件最合身的察辱罩在他身上也显得空空荡荡的。

“阿爸!”看着不断矮小的阿爸,我心疼地流下了眼泪。

“拉姆草,过来说说话吧。”阿爸的语调也变得低弱了许多。

我搬过小凳子,坐在阿爸身边。

阿爸说:“拉姆草,小银匠最近去哪儿了你知道吗?”

我说:“小银匠的铺子关着。”

“哦!”阿爸转着脸看着我,说:“他是块好料子。”

“阿爸,他怎么没来?”

“他一定会回来的。”

“哦!”

“还小,有自己的想法也对,不怪他。他有善心,是块好料。”

“你和小银匠又争吵了吗?”

阿爸转过头,他的眼皮又重重地盖住了眼睛。

“也不算吵,只是有些想法不一样。不过他的确是块料,舍不得呀。”

“哦!”

“他基本上学到了可以打做所有首饰的本事,但是他不安分呀。不安分也是对的,学会打首饰也就是个匠人,和会钉马掌没啥两样。”

“哦!”

阿爸继续说:“他说我做的这些首饰还不够好,赶不上机器做的细致。他说用机器做模子,然后用手工镶松石、玛瑙和珊瑚。你阿爸我做了一辈子首饰,也没有人说不好。”

“哦!”

“我传手艺给他,可他算是我的徒弟吗?”阿爸说着说着就难过起来了。

“阿爸,你传给他所有手艺了吗?”

阿爸不说话,他只是重重叹了一口气。

“阿爸,机器做的有你做的好吗?”

“比我做的好,但有些地方机器是做不出来的。”

“如果你真的想给他传手艺的话,就把机器做不出来的那些传给他吧。”

“那也不算啥手艺。真正的手艺不是只会打首饰,这些你是不懂的。”

“那你教给他不就好了吗?”

“他现在还不是我徒弟。”

“怎么不是呢?你都教他一年多了。”

“他是机器的徒弟。”

“哦!”

“其实真正的手艺不需要学,是天生的。”

“哦!”我真的不懂阿爸在说什么。

阿爸说完后便不再开口了。

阿爸有点固执了。其实他心里知道,他是打不过机器的。只是在心理上不肯向机器低头,因而这段时间他把小银匠拒之门外了。小银匠想把首饰做成机器和手工的结合体,然而他却无法说服阿爸。得不到阿爸的允许,自然还不算是真正的徒弟。我心里默默的这样想着。那个小银匠不知躲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只要一闭上眼睛,就看见他清瘦的面容,还有挂在额头的那些调皮的汗珠子;看见他拉风匣的姿势,笨得像一头牛;看见他镶珠宝的样子,灵巧得和钻天雀儿一样。看着阿爸如此无可奈何,我很担心,也很难过。而小银匠却销声匿迹了,对小银匠无法说清的那种想念像条条细藤,它们很遥远的地方正慢慢向我缠绕过来。

“那他还会来吗?”我又问阿爸。

“我想他一定会回来的。一切都有因果,他躲不过,我也推不掉。”阿爸说。

我始终不明白阿爸在说什么。

这天,我从山顶转经下来,走进家门就看见了那个小银匠。

阿爸坐在阳光下,依然眯着眼睛,一言不发。

小银匠跪在阿爸跟前,也一言不发。

我收拾完院子里所有的杂物,他们还那样,一言不发。

我说:“你们这是干什么呢?”

阿爸说:“等你呢,拉姆草。”

我不知道阿爸到底要说什么。

阿爸说:“拉姆草,阿爸并不是贪他的小铺子,我看出了,他和这门手艺有缘,我想让你嫁给他。”

“阿爸,都不是你做主的吗?”我说完就羞红了脸。

阿爸接着对小银匠说:“我的祖上都是有名的匠人,只是几十年前遭遇灾难才流落到这儿来的,我现在老了,就给你们说说吧。”

阿爸清了清嗓子,又说:“我在很小的时候就跟爷爷学手艺。爷爷是孤儿,他是在寺院长大的,他的真传来自寺院。爷爷的师傅是一位德高望重的高僧,打做金佛像和铜佛像最有名。爷爷在寺院用糌粑捏了十几年佛,后来才在众多弟子之中脱颖而出。他师傅想方设法挽留过他,但爷爷还是悄悄离开了寺院。说来还是和爷爷的师傅有关,他师傅说,一个人如果与佛有缘的话就能找到香巴拉。爷爷误以为自己和佛有关,于是就离开了寺院。他没有找到香巴拉,其实他根本就没有明白他师傅的话。爷爷在赶行途中险些丧命,于是就让老梁家收留了。老梁家在地方既是大户人家,也是银匠世家,道上人很看重他家的货。爷爷在老梁家倒插门之后,就自然而然地拿起了锤子。他给人家打首饰,而且在首饰上打上‘老梁家’这样的字号。

当年家里经常有人来订货,他们都不在乎价钱。当然,爷爷最拿手的并不是打首饰,而是打做金佛像和铜佛像,那佛像打做出来,就差开口说话了。可爷爷自从走出寺院后,就忘记了打做佛像。他常说,首饰打啥样的都成,可佛像不能。可是后来,爷爷终究没有经受住马帮贩子们的诱惑,他精心打制了一尊很小的金佛像。也不知道在哪儿出了差错,没过多久马帮贩子们就找上家门来,说是佛像里掺了假,至于到底掺没掺假也只有佛知道了。后来听道上的说,是同行使的坏。不管怎么说,老梁家的招牌却被砸了,一大家口颠沛流离,我就流落到这儿来了。拉姆草爷爷领我去寺院,高僧给我取了名字,从此我就叫嘉木措。我忘记了自己的名字,也忘记了自己是银匠世家出生的。在寺院里看见那么多佛像的时候,我就想起爷爷,想起当年他打做佛像的模样。他的一锤一挫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我曾发誓不再做匠人,更不能打做佛像,可我还是没有克制住。人这一辈子活着并不是为了钱财,而是为了儿女。当我有了拉姆草的时候,就又拿起了锤子。”

阿爸说到这儿的时候,他流泪了,一颗一颗大大的泪珠沿着他松弛的脸颊滚下来,滴在阳光发亮的地上,瞬间就没有了影子。

阿爸从来没有说过这些,为什么要在今天说这些呢?如果之前说,哪怕是道智那个家伙,也许我就答应了。

阿爸又说:“打做佛像才是一个匠人真正的手艺,它不但包含着虔敬,而且还有善良和慈爱。当你真正成为一个手艺人之后,面对那些无论慈祥或狰狞的佛像的时候,你都会听见他们在说话,他们都在说世界上最善良的话”

我和小银匠认真听着。

阿爸突然站起来,他去小屋子里。过了一会儿,他又出来了。从小屋子出来的阿爸精神了许多。阿爸手里拿着我曾见过的那个小盒子,他慢慢坐下来,接着又缓缓地说:“他们说的没错,这里原是一尊佛像,可惜让道智拿走了。他和这门手艺没有缘,当然看不到藏在这里的秘密。听说他没有卖掉那尊佛像,反而供起来,也算多少有点善根,树木都有几十几个节呢,人哪有不犯错的哩,我不恨他。”

阿爸有点激动了,他的手有点抖动,他的垂下来的眼皮上再次沾满了泪花。

阿爸继续说:“那尊佛像是爷爷从寺院带出来的,他一直想还回去,可是他没能做到。我想,我现在应该把打做佛像的手艺传给你,只有这样,你才算是一个真正的手艺人,也真正算是我的徒弟了。小银匠,你不是说你到这儿来是为了给草原上的牧民打制更多的首饰来的吗?这里不缺匠人,缺的是艺人你知道吗?当你打制出一尊佛像,能听见他开口说话的时候,你就有资格在这里打制首饰了,同时,你也许就能找到属于自己的香巴拉。在你和拉姆草结婚的时候你打一尊铜佛像,送到寺院去,你愿意吗?”

小银匠站了起来,他突然拉住我的手,说:“拉姆草,你愿意吗?如果你不嫌弃我的话,我随你转经,放羊。”

“不,打做佛像的手艺你一定要学到,否则你是娶不到她的。我传你打做佛像,就是想替爷爷赎罪。那么,我先替爷爷和老梁家感谢你。”

阿爸说着就从椅子上滑下来,跪倒在小银匠跟前。

“阿爸!”我和小银匠同时叫出声来。

小银匠被阿爸带到那间小屋子里,一直到来两年后的春天到来。

从来不去寺院的阿爸在这两年时间里隔三差五总是去寺院。从寺院回来,他就去小屋里和小银匠说话。

这两年时间里小银匠起早贪黑,有时候他和随阿爸去寺院,一回来就钻到小屋里。他很少说话,那件满是窟窿眼睛的羊皮围裙从阿爸的身上早就转移到他身上了。小银匠有时候也会看我,他明亮的眼睛能看穿我的心脏。我的心跳得分外厉害,脸蛋像抹了辣椒水一样。夜晚里偶尔也会想起他,想起他,我就似乎看见了他那双眼睛,正在认真地看我。这时候我就把自己捂在被子下面,偷偷发笑。

小银匠还没有打做出那尊铜佛像,阿爸就离开了人世。我记得,阿爸离开人世的时候漫山遍野的鲜花正在盛开。我还记得,那天早晨的阳光十分迷人。

小银匠还没有起来,太阳已经老高了。

外面又来了许多游人,听起来很热闹。

小屋里依然是静悄悄的,我轻轻推开小屋门的时候,看见小银匠爬在那张阿爸操劳多年的桌子上睡得正香。他的面前是一尊庄严肃穆的铜佛像,目光炯炯有神,像是要说什么。

阿爸老了,怎么能吵过年轻人呢,最后用一块银元才把南木卡打发走了。

阿爸对我说:“南木卡妹妹要出嫁,他们是来做首饰的。草原上不缺别的,就缺打首饰的匠人。”

阿爸还说:“看南木卡高大结实,脸盘方正,额头亮堂,是个特不错的小伙,何况这些年明显感到体力不支,我想把他留下来,海螺表面光滑洁白,但里面却是弯弯绕啊。南木卡不合适,他太粗心了,而且不听话,做首饰最需要认真仔细,那样可不行。”

阿爸歇了一下,接着又说:“做首饰不但要认真仔细,最要紧的是良心。”

我十分不解地问她阿爸:“首饰和良心有啥关系呢?”

阿爸说:“拉姆草,这么给你说吧,一个人品性的好坏和手艺无关,但和名声是连在一起的。许多年前,从青藏、川藏过来的马帮贩子们只要看见打有‘老梁家’字样的东西,啥话都不说,银子大把大把就扔在柜台上了。那些人的银子没处花吗?当然不是,那是他们对‘老梁家’的东西放心呀。‘老梁家’的东西在道上那么有名,如果没有几辈人的积累,恐怕难以做到。几辈人的声誉了,总不能毁在我手里……”

阿爸说到这里便迟疑了,他望了我一眼,然后低下头,喃喃自语:“给孩子说这些有啥作用呢。”

我说:“阿爸,你就说吧,是不是有很多动听的故事呢。”

阿爸继续说:“老虎的斑纹在外,人的斑纹在内,不经事不知人心啊。当时我看南木卡不错,他虽然笨点,笨点没关系,可以慢慢学。但他不听话就不对了,更不应该来算工钱。哪有徒弟向师傅要工钱的?草原上的人不会是这样的呀,再说了天下也没有这样的道理。没收他是对的。”

阿爸说到这儿显得很伤心。

阿爸伤心的时候就会眯上双眼,眼窝里还会溢满泪水。每遇到这样的情形,我就悄悄退出来,轻轻关上那间小屋的门,去山顶的转经房,呆呆坐上一阵。那只可爱的切俄总是陪着,时不时舔舔我的手,也舔舔自己的嘴巴。

收徒弟,传授手艺在年事已高的阿爸看来的确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不是说没人,而是按照他的标准选人,小镇上恐怕真的没有。这件事对他来说,已经成了一块心病。甚至有一段时间,他把我叫到那间小屋子里翻来覆去说,如何把握成色,如何做模子,如何熔化金银。

干活时的阿爸很严肃,他系上那块被烟火熏烤得黑乎乎的羊皮围裙,戴上那副黄铜架梁的石头镜子,所有工具一一摆放在手边,不让我靠近,也不允许说话。

阿爸镇定自如,他把碎银,或者陈旧的银饰品全都放进青泥罐里,然后在猛火上熔化。阿爸的桌子上有块黑乎乎的木板,有时候他也会在这块木板上熔化碎银子,然后用镊子把化好的银子团成所做物品的大小模块。那块木板上有数不清的窟窿和裂纹,极小部分银珠子会掉进窟窿或裂纹里,这时候阿爸会翻过木板,把它们一一抠出来,然后再熔在一起。阿爸说,这些屑银一般匠人是不会抠出来的,算是除了工钱之外的一点零头。

阿爸忙不过来时我会替他用力拉风匣的。火星在木案和他的羊皮围裙上明明灭灭闪动着,此时阿爸红光满面,仿佛喝了一碗青稞酒,满脸洋溢出得意而微醉的神情。

从来不去寺院的阿爸在这两年时间里隔三差五总是去寺院。从寺院回来,他就去小屋里和小银匠说话。

这两年时间里小银匠起早贪黑,有时候他和随阿爸去寺院,一回来就钻到小屋里。他很少说话,那件满是窟窿眼睛的羊皮围裙从阿爸的身上早就转移到他身上了。小银匠有时候也会看我,他明亮的眼睛能看穿我的心脏。我的心跳得分外厉害,脸蛋像抹了辣椒水一样。夜晚里偶尔也会想起他,想起他,我就似乎看见了他那双眼睛,正在认真地看我。这时候我就把自己捂在被子下面,偷偷发笑。

小银匠还没有打做出那尊铜佛像,阿爸就离开了人世。我记得,阿爸离开人世的时候漫山遍野的鲜花正在盛开。我还记得,那天早晨的阳光十分迷人。

小银匠还没有起来,太阳已经老高了。

外面又来了许多游人,听起来很热闹。

小屋里依然是静悄悄的,我轻轻推开小屋门的时候,看见小银匠爬在那张阿爸操劳多年的桌子上睡得正香。他的面前是一尊庄严肃穆的铜佛像,目光炯炯有神,像是要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