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交车风风火火停在广场车站,人群一下子涌上来,瞬间就填满了车上所有空间。

        “都往后走,别挡过道!”司机恶狠狠地叫喊在人群头上响起。

        “背麻袋的,叫你往后走,聋了?”司机有些歇斯底里。

        最后挤上来的几个人半个身子还在车外,司机从位置上站起来,指挥他们往里挤。每个人使出了浑身的解数,侧身钻,踮脚挤,你推我,我撵你。一个手环上拽着胖瘦有别颜色各异的两三只手,彼此都能清楚地看到脸上的毛发。道不明的各种味道糅合在一起,飘来浮去,使人头发胀,各种情绪在短时间内快速酝酿完成。只听得一位上了岁数的大爷说:“一车的牲口!”

        车里变得无隙可钻,“啪塔”如人们所愿,门终于关上了,车子呼哧呼哧向前挪动。

        “哎哟,这脚都没地方搁。”最后上车的人喊着,是个嗓音有些嘶哑的老太太。

        “别都挤在前面啊,前门不让下啊!”话筒里司机的声音更加冰冷。一车人沉默着,坚定而冷酷地捍卫着脚下仅有的地盘,一场无形的冷战仿佛即将全面开始。

        “喂,往里走,耳朵叫耳屎堵住了?”司机连吼带叫,“那个背大包的,叫你呢。”

        人们伸长脖子努力寻找那个人,可视野全部被罩住了,左转右寻只能看见身边人的脸孔和脑勺。

        “阿佳,你的麻袋刮到我的脸了!”一位姑娘的声音带着些怨恨,原来碍着大家的是个背麻袋的女人!

        “把公交车当货车了,哼!”嘶哑的声音向麻袋女宣战。

        没有人回话,气氛有些尴尬。

        车子停停走走,像个病人呻吟着,到了下一站。

        大家焦急地盼望着能下去几个人,可后车门打开了,没人下。倒是前门外人头攒动,一排人跃跃欲试,这是一辆行驶在城市居民区的车。

        “可不能再加人了。”一个浑厚的男声勇敢地喊起来,人们纷纷附和着。

        大约两分钟后,因为车门已经开不开,车子无奈地甩下那批人又开动了。

        “这下好了。”刚才还愁眉苦脸的人们舒展着欣慰的表情,这是刚刚躲过一番险情的愉悦。司机不时谩骂神出鬼没的电动车,摇摆着穿过拥挤的城市,人们波浪般前翻后涌。因为没有增加人员,即便挤得发型乱了,衣服皱了,手被摸了,他们也比较愉快地忍受着,偶尔还发出轻微的笑声。

        “小伙子,太谢谢你啦,老太婆我祝你幸福。”臃肿而嘶哑的老太太有了个座位,让其他人不免心生嫉妒。车里一阵骚动起来,大家都试图利用这个机会寻找最好的姿势,换换手,侧下身,跺跺脚,趁机确定自己的物品平安。

        “最近出门可受罪喽。”老太太瓮声瓮气地说。

        “可不是嘛。”对面是个中年女人,口罩底下发出的声音并不清晰。

        “这乡下人扎堆进城了。”老太太捂着鼻子,她有一双猪蹄般的手。

        “城市越来越挤了。”口罩上面是咖啡色的墨镜,无法判断中年女人的长相。

        “听说又有一批搬迁户要过来。”老太太解开围脖,露出一圈电视剧里贪官才有的粗脖子。

        “他们也挺难的。”中年女人回答。

        “难?政府又是盖新房,又是安排工作,比如今的大学生还要好呢。”老太太用围脖擦起脖子上的汗珠。

        “我们小区的保安是个搬迁户来的,语言不通,还是不容易呢。”中年女人用带着皮手套的修长食指向上托了托墨镜。

        “背大包的,你到哪下?你那个包太占地儿了。”司机又在吼。

        有人把司机的话转告给了麻袋女人,她没有回答司机的话,问身边的人:“这车去东郊吗?”听到肯定的回答,她又继续认真地站着。

        她浓重的乡下口音引来更多地目光。只见一根粗牛皮绳把一个大麻袋结结实实地绑在她的背上,她的左手托着麻袋,右手紧紧地抓着前面男子衣服下摆。黑色藏装外套着橘红色毛呢大衣,毛呢大衣的领子倔强地竖着,这通常是新衣服的特性。橙绿丝线把乌黑的长发编成辫子盘在头上,两耳边齐整的发穗儿利索地垂着,显然是经过一番装扮。她的脸上宽下窄,抿着嘴,似有似无的酒窝挂在左面颊,透过人缝朝窗外四处张望,鼻尖上的汗珠和她的神情一样兴奋着。

        又有人问和司机同样的问题,她摇了摇头,又笑了笑。对于这个回答,有人皱眉,有人摇头,有人努嘴,更有人翻白眼。她和她的麻袋不下车,意味着大家还得继续挤。

        “瞧,我说什么来着,你拿有些人就是没辙。”见大家不吭声,老太太又嘶哑起来。

        “你没上错车吧?”个别好心人为乡下女人担心。

        她继续抿着嘴,认认真真地站着。庞大沉重的麻袋使她的脸涨红,因为肤色比较深,倒也看不出。也许是真累了,她反手把背包狠劲往上提了提,在狭小的空间里,她这么一提,车里又骚动起来,每个人的脸上阴云密布。公交车像个笨重的大汉,他一会儿使劲冲,一会儿撒着气,到了下一站。

        只有少数几个人下了车,根本不解决空间的问题。有人问麻袋女:“你不下车看看?万一坐错呢?”她坚定地摇了摇头,整车人泄气极了,他们用眼神交换着对麻袋女的怨恨和讥讽。

        “这些人,经常背点土豆、一些奶渣就到你家来,假装什么都不懂。”老太太靠近中年女人,但大家还是听见了她的话。

        “乡下的东西正宗着呢。”中年女人回道。

        “那点东西啊,城里哪里没有卖的?”老太太眉毛都竖起来,中年女人的话让她很不快活。

        “您老家亲戚不少?”中年女人问。

        老太太直了直身子,一脸骄傲的说:“亏了生在城里,我可是受不了那酸不拉唧的味道。”

        车里的人,这会儿都在小心翼翼地瞧着麻袋女,他们想象着她的愤怒,她的反抗。而她,鼻子上挂着汗珠,像个孩子般专注地站着。

        “你,你要去哪里?”她身边的人问她,她笑了笑说:“我应该快到了。”

        身边的人发出一声冷笑。

        车里的人下了又上,上了又下。此时,麻袋女已经挤到门口,窗外飞驰的风景让她目不暇接,上上下下的人们左推右搡,她竟然没有半点反应。人们闻着各种各样的味道走了好几站,人还是不见少。

        “啊呀,背大包的,你在哪下车?别档在门口。”一路拥挤使司机更加的烦躁。

        “她说她快到了”有人大声回司机,“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冬日午后的阳光从窗户直射进来,车里的温度在急速上升,气氛更加复杂,使人极易产生烦躁感。因为这个消息,人们又莫名地高兴起来,一直绷紧的脸稍稍舒展了些。

        “我说的没错吧?假装什么都不懂。”老太太鼻孔里冒着粗气,她还在车里。对面的中年女人换成了一位老头子,他双手护着银质转经筒,面无表情盯着老太太。见老头这模样,老太太不再说话,挪开了眼神。

        十分钟后,“喳”的一声,车子停在了东郊安居园站。下车的人倒不少,大家开始积极地动弹起来,可空隙实在太窄,想挤出来没点功夫不成。

        “包,包!”麻袋女边喊边费力往外冲。

        “唉呦喂,别挤啊。”麻袋女狠劲地拽包,结果把一位戴眼镜的男人拽出了车门。

        “这么一大包,打个的多方便哪,吝啬!”有人对着麻袋女的背影嗲声嗲气地嘟囔着,说话的人涂着鲜艳的口红、留着紫色头发。

        “真野蛮!”戴眼镜的男人又上车,他不忘回头让麻袋女听见这句话。

        “我还担心她坐过站呢,真会装!”先前替麻袋女说话的女人带着怒气。

        “我不知道在哪下,出门的时候阿爸告诉我,过了12个站就下......”满头大汗的麻袋女回头解释着,“啪嗒,”车门硬邦邦地关上了,车子“呲,呲”撒着气开走了,没有人在乎她的话。

        她一屁股坐在公交站台上,惊喜地看着眼前车来车往的景象。从兜里取出一块冰糖扔进嘴里,身上凉丝丝的,嘴里甜滋滋的。

        “普姆,你要去哪里?”手拿银质转经筒的老头看着在站台休息的她。她的右腮鼓鼓的,一颗黄色的冰糖磕着牙齿,发出一阵响声。

        “找舅舅,”她回道,“安居园旁边有个酥油店。”

        老头给她指了指方向,果真和阿爸说的一样,下了车朝东直走,小区大门紧挨着一家酥油店。

        这是一个涂着红色油漆的大门,门上插着各色旗子。保安室门口有几个人围着小方桌在喝甜茶,见有陌生人,他们把目光都转过来。

        “我,我找我舅舅,住在这里。”她说完轻轻地咬住了嘴唇。

        “这里有很多舅舅呢,你的舅舅又叫什么?”一位胖胖的大叔大笑着问。

        “占堆,老家是羊卓的。”舅舅是老家最早吃公粮的人,这样的舅舅让她很骄傲。

        “哦,占堆啦。”大家点点头,七嘴八舌地给她指路。

        “照你们这么指,小姑娘肯定要转迷糊。”大叔打断大家,“喏,仓决啦不还在前面嘛。”他又指了指小区左手的大道。大道上有一个圆轱隆冬的背影。

        “仓决啦,仓决啦。”大叔冲着背影喊。他的下嘴唇几乎垂到了下巴上,给人感觉始终在笑。所以即使他的脸炭黑,但显得很亲切。

        “啦哦,有事吗?”熟悉的嘶哑声响起。

        大叔做了个等一下的手势。

        “你不认识?你家亲戚,你舅妈的阿妈啦。”大叔挤了挤眉毛,“跟上去吧。”

        “不认识。”她愣了一下,转而想起那个嘶哑的声音是这样的熟悉,“噢,认识认识。”

        “又带什么好东西了,这么大一包!”穿着保安服,操着藏北口音的年轻人问。

        “羊毛被子。”她有点迫不及待。

        “仓决啦要过个暖冬喽!明年也给我带一床来。”大叔伸长脖子说道。

        “行,我回头就告诉我阿爸!”她愉快地应答。阵阵爽朗的笑声一直在她身后响起。

达娃央金.jpg

        达娃央金,女,藏族,媒体人。有小说、散文发表于《西藏文学》《章恰尔》《中国西藏》《西藏日报》等刊物。获第八届西藏新世纪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