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坐在家里的那张旧沙发上休息时,突然发现对面的那张大镜子中显现出了我父亲的身影,刹那间,我觉得父亲就坐在我对面,仿佛用使我再熟悉不过的谈话方式就要和我谈话了。母亲常说,在我们兄妹当中,属我长得跟父亲很相像。的确如此,我平时照镜子时仔细端详过自己的容貌,发觉现在的我俨然是年轻时的父亲的模样。

        多年前,父亲如现在的我一样也是一个身强力壮的中年男子。那时,他平常喜欢坐在这旧沙发上休息。是啊!这张旧沙发是什么时候放在这面镜子对面的呢?我根本想不起来。不管怎样,不会是父亲把这张旧沙发放在这里的。父亲在世时,这张旧沙发就放在窗户边上,一有闲暇父亲喜欢坐在这张旧沙发上眺望远方。自从父亲去世后,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有人把这张旧沙发放在了墙面上悬挂的一面大镜子的正对面,而我也已经习惯了坐在这张旧沙发上看着对面镜子里显现的另一个自己。

        每当我与对面镜子里和父亲很像的另一个自己面面相觑时,总会想起多年前的父亲。那时,父亲坐在这张旧沙发上心里会有什么样的感想呢?如若现在父亲真的坐在我对面,我一定会向他问清这个疑惑的。不管怎样,每当把自己身上的所有重担卸在这张旧沙发上后,就会忽然有一种可以看淡一切的开阔胸怀。那么,父亲当初是否也会有这样的感受呢?

        我坐在那张大镜子对面的沙发上思念着父亲。此时,对面镜子中显现的另一个我正凝视着现实中的我。这情形使我不禁想到,在镜子中的另一个自己眼中是否也是另一面镜子中显现的映像呢?恰巧这时,镜子中的另一个自己旁边出现了我的妻子。妻子今天又换了一件新衣服。身着新衣的妻子站在镜子前左右旋转,审视自己身上的衣服,她一会儿看镜子,一会儿又看自己,她的样子真像个小孩子!不一会儿,妻子回过头来看着我问道:“你看看,我今天穿的这件新衣服怎么样啊?”通常这些时候,我都会毫不犹豫地回她一句“好看”来应付,今天也不例外。

        其实,我并没有觉得她的衣服有多么好看,更没觉得那是一件新衣服。在我眼里,她和平时一样只是穿了一件衣服而已,除此我对她再无任何特别的看法。再说,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当她问“我的这件衣服怎么样啊”的时候,我一定要说一句“好看”,这是一种如同在空旷的山谷中呼喊一声后定能传来回声一样的道理,而我明白这个道理。我想,她也应该知道。和往常一样听到我说了一句“好看”之后,我从镜子中清楚地看到妻子像个小孩儿一样露出了一脸笑容。但是,那个笑容突然让我觉得有点儿不自在。然后,她再次朝我笑了笑,复述了一遍开车要注意安全等平时要会说的话,便带着女儿走出家门。

        妻子走后,那面大镜子里又一次只剩下了和父亲很像的另一个自己。在那个很像父亲的另一个自己面前,我想起了妻子的那张笑脸。那笑容依然是多年前的笑容,她对我展露那张笑脸已经过去多少年了呢?不管怎样,直到现在,她那张笑脸没有任何变化,就像画在墙上的一幅画,从一开始就已经被固定住了。这样一想,我心里突然浮现出了妻子的身影。就在刚才朝我微笑的妻子,现在可能走出了这栋楼的电梯,一边问候那些小区里晒太阳的老人,一边向外走去。今天,外面的天气怎么样呢?从窗户望去,今天这座叫作拉萨的高原城市里阳光明媚。那么,妻子经过小区院子的时候会留意过今天的好天气吗?不管怎样,如果她那样继续前行就会到达小区门口的。在小区门口,她又像往常一样朝那个看门的男人展露一丝微笑,而那个男人也会看着她紧缩一下脸皮的。那么,那时我不在妻子旁边,那个看门的男人还会朝着我的妻子露出什么其他的表情来吗?不过,我的妻子肯定会继续前行的,她会拉着我们的女儿的小手过马路,然后像往常一样坐上6路公交车走向女儿的学校。

        和这座城市的其他公交车一样,在那辆总是摩肩接踵的六路公交车里,她会在拥挤的人群中偷看周围的那些男人吗?因为,每当乘坐公交车,我就会情不自禁地偷看周围那些女人的。但是,她怎么可能和我一样呢?她肯定会对那些男人熟视无睹的。这样一想,我痛恨自己,尤其愤恨那些我偷看过的女人。接着,六路公交车摇晃着我的妻子和她周围的那些男人大概走上二十分钟就会抵达我女儿的小学门口。在那儿,女儿挥着小手跟她的母亲道别,而我的妻子再三叮嘱并且目送女儿的那幅画面是否会是这天早晨最感人的一幕?然后,妻子会乘坐这座城市的1路公交车走向她的单位。今天,她可能依旧是最先到达办公室的那个人。当然,一些同事也可能比她更早就来到了办公室,很有这种可能的。那么,那些同事中会有人偷看我的妻子吗?或者,会有人和她说一些无关紧要的闲话吗?这样一想,我愤恨那个叫卓玛的同事,尤其对自己很失望。因为,平时我每到办公室,那个叫卓玛的女同事总会从办公室的某个角落注视我,而她每每这样看我,我就会突然变得局促不安起来。所以,每当卓玛这样看我的时候,我就会想平日里妻子为什么不这样看我呢?

        总之,这是妻子一天的路线,至今这条路线没有发生过任何变化。下午下班后,她仍旧会顺着这条路线回家。假设她一天的路线是一则故事,那么,在讲述这则故事的过程中我丝毫说不出任何意料之外的情节,而全然不出所料的这种情形就像是被谁彻底清除了一般。所以,对我来说,这则故事已经讲完了。这样想着,我看向那边墙面上的大镜子,和父亲很像的那个自己依旧在原地注视着我。看那情形,我不由想到,他是不是也在思考同样的问题呢?是啊!父亲在世的时候,他和母亲之间是否也会存在过这种全然不出所料的时刻呢?

        没过多久,对面那个很像父亲的身影旁突然显出了我母亲的身影。母亲今天依然穿着那件平时穿的蓝色藏袍,无论何时她穿藏袍都会如此的讲究。其实,说母亲的那件藏袍是蓝色的有点不太合适,两年前那件藏袍的确是蓝色的,但现在已经变成灰白了,当然也不是灰白色,所以,现在好像无法说清穿在母亲身上的那件藏袍的具体颜色了。不管怎样,那件藏袍母亲已经穿了两年。在这两年里,我不止一次地请求她买一件新的藏袍穿,也给她买了不少各种款式和颜色的藏袍,但是,母亲总喜欢穿那件褪了色的旧藏袍,从来没穿过我买的那些新的藏袍。

        “穿一件新藏袍不好吗?”

        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母亲已经走开了。这天早晨母亲照旧像是没听到我说话似的,没有回答我。其实,我也知道母亲不会说什么的。这两年,这句话我不知对她说过多少遍,但母亲从未回答过。所以,我现在说这句话在一定程度上只是自己的一个习惯而已。不管怎样,现在这已经成了我们母子之间最难沟通的一句话了。

        母亲没听到我说话似的走了出去,随即我也跟着她走了出来。今天和昨天一样,天气异常晴朗。在和昨天一样的晴朗日子里,这座城市的人们也和昨天一样在重复着某些事情。我和母亲乘坐电梯时,我看见母亲的身躯比以前更加矮小了,也注意到周围的一点小小动静也会使她局促不安。

        “阿妈,穿一件新藏袍吧。”

        上车后我再次向母亲请求道。即刻,母亲慌忙看了我一眼,接着又继续盯着前方说,“现在我已经穿习惯了这件旧藏袍。”母亲说这句话的时候,一缕朝阳透过车窗落在了她的脸上,那缕阳光仿佛格外温暖。

        我不知道母亲是否已经穿习惯了这件旧藏袍,但我清楚她穿这件旧藏袍是为了纪念父亲。因为,这件藏袍是父亲给她买的。或者说,这是父亲在世的时候买给母亲的最后一份礼物。父亲给母亲买了这件蓝色藏袍没多久就离开了人世。所以,对母亲来说,这件藏袍是离父亲最近送给她的一件珍贵礼物,她每当穿上这件藏袍或许就是在试图靠近父亲。

        在我印象中,母亲是一位非常爱美的女人,在什么场合穿什么样的衣服以及怎么穿衣服方面,她都有自己的一套标准。所以,通常父亲买的那些藏袍母亲一般都不怎么穿,甚至阿爸刚买来这件蓝色藏袍的时候,母亲很嫌弃这件藏袍,很是看不上这件藏袍的质量、款式、颜色,还对这件藏袍发表过许多不满意的意见。父亲在世时,她一次也没有穿过这件藏袍。但是,父亲去世几个月后,母亲突然开始穿起了这件蓝色藏袍,而从那时起这件蓝色藏袍似乎没有离开过她的身体。母亲的骤然变化让我看到了生活的另一面,我常常也在思考我和妻子之间是否存在这种生活的另一面。假如有一天我也像父亲一样离开了人世,我的妻子会有这样的突然变化吗?她也会像母亲一样对我留下的某件东西如此执着吗?在这方面,我没有任何确定性的答案。

        这天早晨,将母亲送到宗角禄康公园时,我脑海中产生了很多有关母亲那件旧藏袍的想象,可是母亲对此毫无察觉。我清楚地看到,她默念经文看着前方,而从她那双盯着前方看的眼眸里我能够看出母亲显得格外的着急,她想立刻到达宗角禄康公园。可是,母亲去宗角禄康公园和我去上班不一样,我不知道她为何如此着急。不管怎样,没过多久我们到达了宗角禄康公园。将母亲送到那里后,我立刻开车向单位疾驰而去。

        宗角禄康公园坐落在布达拉宫背面,修建于仓央嘉措时期。现在,那时修建的那座小庙已经成了这座城市里的人们休闲的一座小公园。以前,父亲也是其中的一名成员。那时,父亲平常喜欢去宗角禄康公园,习惯和那儿的人群一起转布达拉宫。但是,那时母亲转经的地方不是布达拉宫,而是大昭寺,母亲常常和一群相熟的女人一起转大昭寺。在我的记忆中,丝毫没有父母一起去转经的印象。但是,从父亲去世后的某一天开始,母亲突然开始去转布达拉宫了,并且成为了她生活里的一种习惯,而每天早晨将母亲送到宗角禄康公园再去单位也成了我的一种习惯。

        远远看去,那栋叫作单位的高楼就像一处土石堆,仔细想想,它看似真切存在,但也给人一种空幻虚无的感受。不管怎样,我刚走进办公室,第一个看到的依然是那个叫卓玛的女同事,她好像也很早就看见了我。我若无其事地看她的瞬间,发现她也像往常一样在注视着我,我俩的目光偶然相遇的那一刻,我立马变得不知所措,显得非常的尴尬,于是,我一低头立刻向自己的座位走去。如果周围同事瞧见了刚才的那一幕,其中必定会有一种猎人看见了猎物或猎物看见了猎人的意味。

        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没过多久,我心里又一次萌生出很想看看卓玛的强烈欲望,而这没有任何原因和道理可言,就如同内心的某个角落缺少了什么或失去了什么似的。但是,平时我和妻子坐在一起时,我为何从来没有过那种欲望呢?我边思考边用余光看了看卓玛。此时,卓玛依旧直勾勾地看着我,她的目光仍然那么地坚定,而她那坚定的目光让我突然有点儿惊慌不已。这时,我真想鼓起勇气靠近她,也想毫无顾忌地坐在她对面。我想,这至少应该是面对某件事情的勇气吧?然而,此刻我这样看卓玛的时候,我的视线被几张桌子、一两只暖瓶,还有一台打印机,以及一摞文件给遮挡住了。对我而言,那些东西成了我靠近卓玛的障碍。事实上,那些障碍或许并不是摆放在我们之间的那些物件,因为此刻我突然情不自禁地想到了自己的女儿。每当想起女儿,我就会忽然产生一种从沉睡中惊醒般的感觉,不得不摇摇头。

        这时卓玛慢慢起身,拿着一些看似是文件的纸张径直朝我走了过来,这让我有点出乎意外。在早晨的整个过程中,没想到还会出现这种情况发生,我毫无准备。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她这样毫不犹豫地靠近了我,还干脆坐在了我对面。她坐下来的瞬间我闻到了一股女人的味道。不仅如此,她的臀部碰到椅子的那一刻,在一个成熟女人身上才会有的婀娜姿态像被风吹动的波浪一样,从她的臀部翻滚到胸部,接着今早不知梳了多少遍的发丝也随之微微飘动了一下,这是我看见一个成熟女人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早晨的一束阳光也从我们办公室的某个角落慢慢洒落在了我的桌子上。就在此时,拉萨的太阳所独有的那股强烈的温度使我全身突然涌现出一股热浪,我不由得想到,自己在阳光和这个女人面前会不会像酥油一样融化掉呢?

        卓玛先是跟我说了很多关于她手中文件的事情,然后又将话题转移到了其他很多方面,比如,她的爱人和孩子、孩子的学校、学校的老师,还有此时我们周围的这些同事等等,就好像对这座高原的小城市做了一番总结。在这天早晨,我第一次发现自己原来这么喜欢听别人说话,也第一次发现生活中的对话原来可以这么无所不谈。

        “什么时候有时间咱们一起去酒吧坐坐怎么样啊?”

        忽然,卓玛直勾勾地看着我问道。她那双犀利的目光好像就是在试探我是否有胆量似的。

        “酒吧吗?……”

        这时,我的喉咙好像被什么东西给堵塞住了,我痛恨此时喉咙被堵塞,如果喉咙没被堵塞,我有可能会说出一句完整的话语。但是,卓玛的这个问题来得太突然了,我想说的一些词语好像凝固在喉咙中了。

        “怎么了?怕老婆吗?或者,不想和我一起去酒吧吗?”

        卓玛继续问道。她如同一股突发的洪流冲破了我内心所有的堤坝。对她的这些问题我毫无准备,就在我不知所措时,我听见自己说了一句“不是。”

        “不是什么啊?你是说不怕老婆呢?还是说想和我一起去啊?你知道吗?我喜欢你很久了。现在的家庭生活不能给我丝毫的生命气息。大概你也应该是这样吧。或者,你离婚吧。咱俩在一起过吧?”

        这天早晨,在这座城市中的这间小办公室里的谈话到此已经结束了,现在已经没有了继续说下去的话题。我耳边依旧回荡着“离婚”两个字,那是一种回音般的响声。直到现在,我和妻子的对话中从未出现过“离婚”两个字。对我而言,这是个陌生的词汇。当卓玛突然说出这个陌生词汇的时候,我感觉她也变得十分陌生了。不管怎样,“离婚”这两个字像是投进水里的石头,忽然让我内心的所有情感波浪翻滚不止。

        这一天,我什么事儿都没干成。其实,和往常一样上班时没什么事儿可干,这间办公室需要的只是我们的身影。大概一整天的时间我都在一直思考“离婚”这两个字。

        仔细想想,这个世界上的男人和女人为何要在一起呢?难道是因为世界上的很多物体都是由长短、轻重、黑白、善恶、大小、高低、虚实、真假、远近、新旧等一些相反物体构成的吗?如果真是这样,男人和女人原本就是两个相反的物体,那么,凡是相反的物体最后相互分离又有何不可呢?然而,相反中也含有一种相互依存的道理,所以,男人和女人从一开始就是一种相互依存的关系吗?不管怎样,我将在这座城市一个极为普通的早晨的所有时间都花在了思考“离婚”这两个字眼上,甚至此时妻子睡在我旁边,我所有的注意力却依然被“离婚”这两个字所吸引。但是,妻子没有任何声音,我们的卧室和平常一样显得特别的安静。现在想想,这间卧室里已经安静了很久啊!

        不管怎样,今晚我们和平常一样没有夫妻生活,也没有那些夫妻之间才会有的闲言碎语。就这样,各自无声地躺着,像是被谁关掉了开关一样。此时,我们已经完全变成了这个样子,就像一架机器的一对齿轮相互摩擦了很久,现在已经完全磨平,相互之间再不会碰撞了一样。其实,我俩的机器好像很早就已经停止了运转。

     “母亲的那件藏袍已经很旧了。”

        原来妻子还没有入睡。她的这句话挑衅般的撞击了一下刚刚的那份安静,但是卧室的安静怎么可能由一句话所打破,我俩的卧室依旧被安静包裹着。

     “是啊!要不,跟母亲好好说说,再给她买一件新的藏袍吧!”

        在这间漆黑的卧室里,我听到了自己的声音,那是一种和卓玛说话时迥异的语气。这时,语气中充满了疲惫。

        “如果要给母亲买一件藏袍,咱们一起去怎么样?现在家里的好多东西都旧了,该换新的了。”

        随即妻子逐一数起了家中的那些旧物件。她这样一说,我才发现原来家里的好多东西都已经旧了。

        那么,它们是怎么变旧的呢?我怎么什么都没有感觉到,它们变旧的时候周围产生动静了吗?这方面,我也没有任何确定性的答案。然而,应该产生过动静。在我无法把握的每一刻,在一些极其隐蔽的地方一定在悄无声息地发生着变化,而现在我睡在妻子旁边的时候,也在不知不觉地发生着某种变化。那么,这些变化会发生在妻子身上吗?我突然这样想到。如果人也有变旧的话,那么,变旧的方式会是什么呢?不管怎样,就在刚才妻子跟我说家里的碗筷、餐桌、茶壶、沙发都已经变旧了的时候,我心想,她是不是也包括在内了呢?

        第二天早晨我才发现这座城市又迎来了一个周末。因为又是一个周末,我该干点什么呢?对我而言,周末是一个毫无目的一天。所以,一时间我只能和往日一样重重地坐在这张旧沙发上。但是,今天自己整个人都这样瘫坐在这张旧沙发上的时候,我想到了周末的一项简单计划,这跟昨晚那段短暂的谈话或许不无关联。

        这天早晨,把母亲送到宗角禄康公园,我和妻子就一起去逛街。现在回想起来,妻子和我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这样逛过街了。突然,一起在人群中这样毫无顾忌地行走时,我心里立刻产生出了一种非常不习惯的感觉。但是,妻子好像很快就习惯了。她用双手挽着我的胳膊,行走时似乎把所有的重力都放在了我身上。对我而言,这就像一个沉重的包袱,逛街的整个过程中感觉到非常地疲惫。就在这时,我环顾了一下四周,周围的行人中也有看似是夫妻的一对对男女,那些女人行走时和我的妻子一样也将重力放在了自己的男人身上。我心想,那些男人是不是也有一种背着沉重包袱般的疲惫感呢?但是,仔细一看,那些男人行走时满面笑容,所以,逛街时我也不得不强颜欢笑了。

        今天,我和妻子同周围那些夫妻一样去逛了很多商店和街道。闲逛时我心里会不时地想起那个叫卓玛的女同事来。如果,这时挽着我胳膊的那个女人是卓玛,一切会是什么样呢?其实,我知道此时我这样想有点不太合适。但是我有什么办法呢?这时我刚好想到了卓玛。我看见旁边商店里挂着一件红色长衣,心里立马想到如果卓玛穿上那件红色长衣会是什么样子呢?接着看见另一家商店门口摆放着一双高跟鞋,我又想象卓玛穿上那双高跟鞋的样子。不管怎样,今天商店中陈列的那些物件都让我想起了卓玛,而每当想起卓玛我就会彻底忘记逛街时的疲惫。

        妻子和我购置齐全了家用商品,还给母亲买了一件新藏袍时,这座城市已经是中午时分了。我们在一家藏餐馆里吃午饭后,又一起向电影院走去。看电影时,妻子依旧靠着我,我也依然要承担一定重量,这和多年前的我们多么像啊!多年前,斜靠着我是她的一个平常动作。那时,我完全没有感觉到她有这般重量。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应该是我们两个人变成一个人的过程。如果真是这样,前不久难道我们又从一个人变回了两个人吗?

        下午回家后,我们先把家里的那些旧物换成了新的,然后清扫了所有大大小小的屋子,那个瞬间我确实感觉到这个叫家的房子比以前变得更加宽敞、更加整洁了。然而,这些东西都没能给我带来什么新鲜感。在我眼中,家里的所有东西仍然是陈旧的,旧的物件此时已经占据了我所有的空间,就像冬天的颜色突然掩盖了夏天的颜色一样,旧的颜色已经清除了我的世界的所有颜色,甚至清除了我的妻子。我感觉,旧的东西好像不知不觉地抹掉了我的妻子,现在妻子身上好像已经没有了我的眼睛能捕捉的任何颜色。这些旧的东西是什么时候出现在我生活当中的呢?它出现时的那些细节我为什么没有察觉到呢?坐在这张旧沙发上我这样思考着,房屋地板渐渐发白的痕迹,眼前这张被磨损掉角的餐桌,木桌上那只看不清图案的茶杯,茶杯中刹那间消失的蒸汽,这些都是旧的东西产生后留下的痕迹啊!

        母亲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我完全没有发觉。我依旧坐在这张旧沙发上,盛在茶杯里的热水已经冷却了。这时,妻子正在给母亲看今天买来的新藏袍,她和母亲说了很多话。我也从这张旧沙发上站起来向她们走了过去。

        “这件藏袍真好。”

        母亲举着那件新藏袍左看右看,然后把原本折叠的藏袍铺展开,一边用手轻轻抚摸,一边不停地说新藏袍的质感非常好。

      “明天穿这件藏袍怎么样啊?”

         妻子和我异口同声地说出了这句话。我俩在毫无准备和完全没有商量的情况下这样说出同样的话的确让人难以置信。所以,这句话那样偶然地从我两人的口中说出的时候,我顿时非常惊奇。对母亲来说,好像也是一件出乎意料的事情。她先是看了看妻子,接着对我说,“我的这件藏袍还没有破,可以继续穿。”又面对妻子说,“把这件新藏袍收好吧。”

         “但是,您的那件藏袍已经旧了,该换一件新的了。”

        不知道什么原因,这时我非常想让母亲穿上一件新的藏袍,我也不清楚我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反正,这时我固执地想让母亲换上一件新藏袍。然而,母亲先是看着我笑了笑,之后像往常一样跟我说,“其实,现在我已经习惯了这件旧藏袍。”说着她向佛堂走去。母亲走后,妻子和我没有找到其他话题,一切照旧变得安静了。不时传来女儿细弱的声音虽然会轻轻敲打这间房子的安静,但没过多久,女儿细弱的声音也变得安静了。

        从第二天起,母亲依然穿着自己的那件旧藏袍去转经,妻子依旧沿着自己的旧路线去上班。看上去,生活当中好像没有什么可值得提及的动静,一切都那么安静。但是,我敢肯定在这份安静中变化依旧在继续,而我周围的一切肯定也在慢慢变旧。那么,与我相关的这些物体是什么时候开始变旧的呢?是从新的那个新瞬间就已经开始变旧了吗?不管怎样,我感觉叫作家的这间房子已经旧了,高原的这座城市也已经旧了,甚至称之为人类的这个存在也是多么的老旧啊!所以,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叫作卓玛的女人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吗?不管怎样,每当上班时看见卓玛,我就会时常产生一种生活中还会出现什么的等待。在一定程度上,这份等待已经变成了一种我继续活下去的理由。

        那是一个大概过了两周之后的早晨。这天早晨,我早早起床,像往常一样把母亲送到宗角禄康公园去。然而,母亲念诵完经文,却不急着去转经,而是静静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这是过去无数个早晨我无法看到的情景。我惊奇地问发生了什么,母亲先是没说话,好像完全没有听到我的问话。我又问了一次,母亲方才发现周围的动静似的急忙看了我一眼,接着用手轻轻地摸了摸穿在自己身上的那件藏袍说,“今天,我好像不能穿这件藏袍了。”

        在这座高原极为普通的这天早晨,我怎么会想到自己的生活中还会有这样一个情节,这就像一个久久等待的事情突然成功了一样让人始料不及。立刻,我继续问为什么不能穿这件藏袍时,母亲先是透过窗户向外看了看,然后拔了几颗手中的玻璃佛珠。然而,我清楚地知道她拔动那些佛珠时并没有念诵经文,那个动作只是来自于一丝无法确定的犹豫而已。然后,母亲看着我说,“今天要举办一场老年文艺活动,说大家都要穿新藏袍。”

        我什么也没说。或者,这时已经不需要说话了。我直接拿出前几日刚买给她的那件新藏袍放在母亲面前,然后直直地看着她。我看见母亲看了看眼前的那件新藏袍,然后一边看我一边用手摸了摸穿在自己身上的那件旧藏袍。整个过程中,坐落在这座城市郊区的这间房子里没有任何声音,一切只是一份等待所特有的安静。安静过后,母亲才慢慢把穿了两年多的那件旧藏袍换成了一件新藏袍。

        原来,旧东西换成新东西是这么的简单啊!不管怎样,从一件藏袍到另一件藏袍,母亲已经从旧物换到了新物。这天早晨,我清楚地看见了从旧到新的变换过程,感觉新旧之间也没有太大的距离。这时,我从墙上的那面镜子里看到那个和父亲很像的自己身旁站着一个两年多没见的崭新的母亲。我想,母亲也可能很久没有看见过崭新的自己了。这时,我从对面那面镜子里清楚地看到母亲难为情地瞅了瞅镜子中的自己。那不是想看看穿着新藏袍的自己吗?立刻,我毫不犹豫地说了一句“好看!”

        这天早晨,我把母亲送到宗角禄康公园时,拉萨的阳光宛如一位秉直少女脸上的笑容,毫无遮掩地照射着这座城市,而毫无遮掩地照射的姿态使整座城市的所有东西变得比昨日更加明亮了,至少我感觉母亲比昨日更加明亮了。她在宗角禄康公园旁的路口下车后慢慢加入到了转经的人群中,这时我依旧能清楚地看见穿着新藏袍的母亲。

        今天,我走进办公室的时候,没有看见卓玛,其实我也没有了想看她的那种期望。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我思考的只是母亲穿新藏袍的那点琐事。然而,我不止一次地感到一种满足感,就像自己的生活中有什么东西已经开始了似的。原来,只是我没看到卓玛,卓玛好像早就看见了我。稍加留意时,她像往常一样在注视着我。今天,卓玛变得和平常不一样,她穿着一件以前从未穿过的衣服,发型和颜色也都变了。我这样看着卓玛身体的一些部位的时候,她和往常一样若无其事地起身,迈着一种蔑视周围的步态朝我走了过来。

         “喂,我给你说个秘密。”

        她刚到我身边就靠在一张椅子上,用好奇的语气跟我说。但是,等我想问是什么秘密的时候,那个秘密已经如同回音般响彻在了我的耳旁。

        “我已经离婚了。”

        说完,她看着我。倏忽,我变得手足无措,甚至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可是应该说句话啊,我开始思考一句适当的言语。然而,卓玛又一次开口了。

        “放心吧。这和你没有关系。我只是和你说一下这件事情罢了。”

        留下这么一句话,卓玛就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了。这次她依然没有给我任何说话的机会,其实这时我也对自己要说什么毫无准备,我像是被谁控制了似的没能走出自己刚才的样子。我不禁感到一阵焦急,感觉生活中好像真的有一件事情已经发生了变化。

        下午母亲回来后,妻子向她询问了今天的文艺演出的结果,新藏袍合不合身等许多话,母亲也高兴地说了很多今天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看上去,母亲的生活好像没有因为穿了一件新的藏袍而产生什么特别的变化。不一会儿,妻子说,“明天开始继续穿这件新藏袍吧。”母亲也同意地点了点头。突然间,生活中的一切像是朝着自己最好的方向在发展。但是,这时我脑海里出现的不是这些,而是卓玛。我坐在这张旧沙发上思考已经离了婚的卓玛时,这座城市已经完全被黑夜给覆盖了。夜色连天,这座高原城市一天的时间就这样结束了,这和卓玛结束的婚姻生活一样吗?不管怎样,此时卓玛那边也已经是黑夜了。

        好像是第二天黎明时分。妻子突然叫醒了我,那时我正做着一个跟卓玛有关的梦,当时我还在想叫醒我的人是不是卓玛,但是,那点朦胧的睡意完全消失后,我才发现叫醒自己的是妻子,感觉时间还是半夜时分。当我不耐烦地想跟妻子说点什么时,她悄悄地侧耳倾听着什么。就在这时,我也发觉到了那点什么动静,原来母亲在佛堂里念经。到现在为止,母亲从未这么早起来过,我突然特别担心,赶紧向佛堂走去。

        我慢慢推开佛堂房门,看见母亲正一边念经一边打扫房间,她又重新穿上了那件旧藏袍。立刻,我小心翼翼地问,“阿妈,你干么要起这么早呢?”母亲张皇地回头看了我一眼,然后慢慢坐在铺在佛堂地板上的那张毯子上,说,“昨晚,我没有碰见他。”

        这句话让我更加茫然了。他是谁?我突然这样想。再看母亲时,发现她脸色发白,眼角还留有前不久流过泪的痕迹。母亲看我毫无头绪的样子,就让我坐在旁边的毯子上,看着我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穿这件旧藏袍吗?”母亲这样看着我使我突然紧张了起来,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我说,“不是因为那件藏袍是父亲给您买的吗?”母亲笑了笑,继续说,“何止这一点。”

        母亲的笑容中饱含着满足感。直到目前为止,在母亲的脸上我从未看见过如此慈善的笑容。

        “何止这一点。”母亲用力拔动了手中的几颗佛珠,收紧原本松弛的脸皮对我说。

        “我是从两年前开始穿的这件旧藏袍,这一点你是知道的。那时大概是你父亲去世后的几个月,我也不清楚那个时候自己为什么要穿这件藏袍。不管怎样,大概从那时起,我总会想起你的父亲来。每当想起你的父亲,也就会想起很多你父亲在世时的事情。所以,有一天我穿着他给我买的最后一件衣服,也就是这件蓝色藏袍去转经。恰巧在那天晚上,我梦到了你的父亲。他的身体比以前更加消瘦了,脸上的皱纹也明显地增多了。他看着我说,‘今天我看见你了,但是你好像根本就看不见我。’他笑了笑,继续说,‘我也看见了你穿着我给你买的那件藏袍,其实那是一件非常漂亮的藏袍。’然后,他还跟我说了很多话。所以,第二天,我继续穿着那件蓝色藏袍去转经,那天晚上你慈祥的父亲依然来到了我的梦里。从那时起,每当我穿着那件蓝色藏袍去转经,总会在梦里遇见你的父亲,所以这件蓝色藏袍直到现在没有离开过我,我一直穿着它。现在已经过去两年多了,但是你慈祥的父亲从来没有缺席过。”母亲忽然长叹一口气,继续跟我说:“我也想过应该向活佛请示一下这件事情,但是我慢慢习惯了梦中的他,所以,不忍心向活佛禀告。”

        我俩谈话谈到这里时,这座城市的天快要亮了,外面的一切也好像被什么映照了似的在慢慢变得明亮了起来。母亲看了看窗外说,“但是,昨天我穿那件新藏袍,晚上我没有碰到你的父亲了。所以,我早早起床又穿上了这件旧藏袍。”说完,她起身又开始打扫起了佛堂。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坐在了这张旧沙发上。稍加留意时,对面很像父亲的那个形象正看着我。我心想,母亲喜欢那件旧藏袍和我喜欢坐在这张旧沙发之间难道也有一定关联吗?


原刊于《海南文学》2022年秋季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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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才项南杰,藏族,1988年生,青海省贵德县人,藏学博士,先后就读于中央民族大学、西藏大学。现供职于拉萨广播电视台。作品散见于《章恰尔》《西藏文艺》《中国藏学》等文学期刊和学术期刊,出版小说集《阿巴羌》、译作《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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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增宝当周,藏族,1988年生,青海省同仁市人,现就职于中央民族大学。翻译作品散见于《民族文学》《西藏文学》《青海湖》等文学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