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夏山上屹立的佛塔,仿佛在唤醒宁静村庄里昏睡的人们,又像是为了降伏玉龙般的这片高原,在那儿守候… …

这一天,我和斯塔在去往桑庆寺路上。他妈妈临终前,给我留下遗愿是——要把斯塔送进寺院。把他送进远离尘世的寺院,也是我的一点心愿。走到山顶,贡夏山的佛塔上空,漂浮着一朵龙形的褐色之云,让我产生了许多美妙的联想。

其实,我对这座佛塔非常熟悉。有时,它是我日思夜想的那美好希望所在,又似寄托我所有思念的恩人;有时,我拿这座佛塔来发泄内心的不满。平日里,我带着斯塔在转佛塔时,只有六岁的斯塔,看到我失去控制的疯子般的模样儿时,他脸上露出怪异的表情,似懂非懂地时而笑嘻嘻,时而啜泣不停。

心爱的斯塔,刚从母亲怀里坠地时,白白的、胖胖的。可如今,我膝下的他,瘦瘦的、黑黑的,两只鼻孔下积满了厚厚的鼻涕。鼻涕就像好动的野马,不停地来回走动。有时,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他就会用舌尖把鼻涕往嘴里舔去。站在他面前,我时常只能两眼直盯着,无法言语。到后来,他自己也觉得这并不是不雅的举止,只要有鼻涕的野马跑来,他立刻就用小小的舌尖来把它舔到嘴里,这也成了他全身上最能引起别人注意的特点。

在山顶歇息片刻,我坐在天真的斯塔面前,他那双圆圆的黑眼睛,撩起了我内心里多年埋藏的那些隐秘的往事,就像镜中的画面,一幕幕在眼前浮动,使得我身心疼痛难忍。然而,我内心深处的那些隐秘的往事,就像胎中的婴儿,迟早就会降生。我难言的往事,要说出来。

风雨中的六年,使得我额上的皱纹,越来越多,斯塔的嘴巴,也越来越伶俐。那天他无意中问我“我的妈妈在哪里?”,这一问,就像是猎人的毒箭,把我的心彻底撕裂;又像酷暑的夏日,蒸腾的使我满头大汗。晴天霹雳般的提问,使我过去人生中的那些隐秘往事的余火,再一次被燃烧了起来。

记得那时我只有十岁,家里除了爸爸妈妈,还有最疼爱我的奶奶。在我们村里,我家虽然算不上大户人家,却也是一个充满温馨的家。

有一天早晨,我准备去上学,奶奶嘱咐我,回来帮她捡一块磨鼻烟的卵石。下午我回家时,在河滩上寻找奶奶想要的卵石。正好,在我眼前出现了一块圆润的黑卵石,把它捡起来,给奶奶带去了。

“哎呀呀 !   我的宝贝,眼睛多犀利呀!给奶奶捡来了像是你亲手打磨过的卵石呀!” 奶奶高兴地夸赞我,在我的头上轻轻抚摸了几下,给了我一坨干肉般的可口的酥油糌粑团。

奶奶磨了几天的鼻烟后,说用这块卵石磨鼻烟,鼻烟有湿气,还不如把它用来磨辣椒,就不用给辣椒注水,准能一举两得。

但是,从那以后,每到夜里,我都会做一些奇奇怪怪又让人恐怖的恶梦。梦中有一条褐色的巨龙,在我们家的屋顶,震耳欲聋的叫声使得天崩地裂。有时把我吓得半夜醒来,无法入眠,在妈妈怀里哭到天亮。

第二年,爸爸驮运到别的村寨,路上被七条牧狗围住后,活活咬死了。妈妈不甘于忍气吞声,就这件事与牧人家发生了争执,不仅没能争赢,反而复发了多年的心脏病,不久离开了人世。家里就剩下我和年迈的奶奶。每当我们坐在一起的时候,奶奶总是情不自禁地流下那汩厌世的泪水,最终双目失明了。

经历了那些可怕的遭遇之后,我也年满十七了。按照小时候父母早已定好的婚约,与阿琼家的小女孩桑吉成了夫妇。这件事对奶奶得到了一丝的安慰,视力也有所恢复。听村里见多识广的人们讲,只要能够做一次手术,奶奶的双目就可以完全复明。

不久桑吉生了个儿子,让我有了一种说不出来的喜悦和向往新生活的热望。为了祈求儿子不受妖魔的侵害,我给他取名为“斯塔”。

桑吉看着我额上苦难的皱纹。痛在心里,摇着头,滴着泪地告诉我“我时常在佛前祈祷,从今往后,有多大的灾难,都让我替你扛着……”。   此时,我的泪水,就像开了闸的水泻滚滚流下。

斯塔满月时,被病魔缠身。我东走西跑找来医生看病把脉,医生摇着头,叹着气地说“桑吉得的是子宫癌,要是有钱,也不是不能治疗,可现在如何是好啊!”。这时奶奶的眼睛,再次完全失明。连手掌大的鼻烟壶也看不清。心爱的桑吉每天躺在床上与病魔抗挣,疼痛难忍时,一天要昏迷好几次。这时,我就像俗语里所说的狗抓里放了热麦粒一样,弄得不知所措。再加上斯塔的哭声,让我眼前的世界一片漆黑,看不到一丝的希望。我绞尽脑汁,所有的忧虑,犹如吃了一颗又酸又苦的果子。

后来,我们村里,来了一些买古董的外地人。他们从村头转到村尾,寻找古董。有一段时间,村里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古董热,而且卖价也很好。有时,我多么想自己也有个价值连城的古董,如果把它卖出,得到了上万元,那就能治好奶奶的眼睛,切除桑吉的肿瘤,也能圆了我日思夜想的美梦。

有一天,一个魁梧的男子走到我家,问我有没有值钱的东西。他盯着我瘦弱的身体,听到桑吉疼痛的呻吟和斯塔撕心裂肺的哭声,还有奶奶不断的叫骂声(我家没有东西可卖,你以为所有的人都像你们,卖出家里那些沉甸甸的,去换取一身花绿绿的布条,滚出去!)。奶奶这一愤怒的话,让男子后退了几步,准备离开我这不成样的家。他一回头,看到门边那块打磨辣椒的卵石。他把卵石抓在手里,看了又看,摸了又摸,摇了又摇,听了又听,爱不释手。我把卵拿到手里,像他那样,看了又看、摸了又摸、摇了又摇、听了又听。怪哉!卵石的肚里像是有水“咚咚”作响。我惊奇地问他这是为什么?他又把卵石从我手里拿去,仔细观察之后,极其严肃地对着我说 “你不要让别人看到它,今天钱没带够,明天给你五万,明天我一定再来!”

他这一说,让我顿时愣住了,是不是因为我总希望有个这样的东西,而产生了幻觉呢!这时,奶奶从屋里探头,指着我说道:“你这是想卖什么呀?如实说来!”奶奶这一问,让我才知道自己不是在做梦。我即刻回答 “奶奶,我什么也不卖,只是刚才那个人,说这块卵石很特别,还说这块卵石可卖出五万。”奶奶双手合十,对着天说道:“看来这些年我们家不断遭受种种大难,肯定都是因为家里有什么妖魔鬼怪躲在这里作怪呀!”。

“你赶紧去桑庆寺,那儿有位德高望重的仁旺喇嘛,向喇嘛问卜算卦,祈求明路!”。奶奶这样吩咐我。我用一块黄布包好了卵石,飞一般地去寻找喇嘛去了。

喇嘛观察着卵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便说道:“神奇啊!这是‘龙掌石’,世间少有的珍宝,它怎能留在俗人家里呢!你家接连不断地遭受磨难,都是因为这块龙掌石,你尽快修建一座佛塔,把龙掌石藏入塔内,就能消解所有的灾难。”仁旺喇嘛这么一说,让我的心像是漂浮在汪洋大海上的伐木,左右摇摆不定。

我也不知如何离开了喇嘛的,我回到了家里。在脑海里,满是疑问。我是应该照着喇嘛的指点,把这块卵石藏入塔里,然后为桑吉和奶奶祈祷?还是把这块卵石卖给那男子,用换来的钱去治疗桑吉和奶奶的病?我无法选择,也不知道结果会如何。这些问题,在我的脑子里像愤怒的大海一般,汹涌翻滚。

仁旺喇嘛的话,我如实地讲给了桑吉和奶奶。抛开所有不祥的顾虑,告诉桑吉“桑吉,请您咬着牙再坚持一天啊!明天一大早,我带你们到县里治疗,切除你的肿瘤,治好奶奶的眼睛。”我连哭带笑地说,奶奶把头转过去,我知道这是在反对我的主意。

“我好比夕阳,很快就会从西山上落下去,这双失明的眼睛,没必要开刀治疗。要是违背喇嘛的尊言,我可背不起这深重的罪孽。随你们去吧!总之,只要我活一天,就绝不再身上挨刀子。”奶奶这么一说,我完全不知如何作答。桑吉那双绝望的眼睛里闪烁着泪花,低声说道:“我心爱的孩子他爸呀!请你不要再胡思乱想了,要是违背了喇嘛的尊言,我们家很有可能遭受更大的灾难,还是照着喇嘛的指点,修建一座佛塔,把石头供在里面!”

“若奶奶和我不幸离开了你们,你也要保证我,不让幼小的斯塔落入苦难的深渊,这是我最后的心愿。”

那天夜里,我整夜挣扎在选择中。天亮了,也没能得到一个万全之策。太阳出来了,昨天那个魁梧的男子又来到了我家,他跟我问那块卵石,我也坦诚的告诉了他这卵石头的来历。但是我没有勇气告诉他,这块卵石给我们家带来的种种灾难。如果把那些遭遇告诉了他,怕他不敢再提起这块卵石。过了一会儿,这个魁梧的男子很严肃的对我说;“把这块卵石卖给我吧!你要多少价钱我都给你。”听他这么一说,我的心又像是波涛汹涌的大海,却张不开嘴巴了。

男子等不及了,“十万,如何?”我像是受了惊吓,不知所措地愣在那儿,男子在我面前,价钱一直往上提,“二十万、三十万、五十万……”。这时奶奶从屋里叫骂个不停,不仅让眼前的男子有些不好意思,还指着我说:“遭了这么多难,你还不够吗?还想要怎么样啊?!”

“你这倒霉的家伙,卖完石头,你就逍遥吧!我和桑吉不需要那些钱来治病。”奶奶强硬的态度,让我顿时变得像贡夏山上的那座佛塔,一动也动弹不的。我想奶奶已经到了古稀之年,人老了,对事物的看法,也总会有些固执和倔强。我也没有必要完全按照奶奶的想法处理那些事情。再说了我这么做,不也是为了治好奶奶的眼睛,切除桑吉的肿瘤,让斯塔不用受苦受难,还有这一家将来的生活过得更好一些吗?只要拿到这笔钱,不就可以解决我们家的很多困难吗?其实我千思万想,都是为了我们这个家呀!想到这些,我就像是在尽力说服自己卖了这个卵石!

但说到实话,其实我根本没有售出这块卵石的勇气和胸怀,因为我的家庭给了我太多太多难以磨灭的影响,这些影响从我的外表深入到了我的肌理,从我的脑际深入到了我的骨髓。

正因为如此,我对眼前这位魁梧的男子说:“实在对不起,以后我们要是想卖了这块卵石,我一定给您通知!”男子看着我无辜的眼神,边回头,边离开了。

第二天,我下定了决心,在村里请了一些石匠,准备了所有开销,修建了佛塔。奶奶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并自言自语地说:“这下我要是死了,也可以安心地走了。”

在忙碌与悲痛中,不知不觉送走了我的又一年。

有一天早上,以前那位大商人又来到我们家,他躲过了我的眼神,,像是害怕被我的奶奶给叫骂。不过这时候,我的家已经很安伸脖子往我家门后看了一眼静了,只剩下我和斯塔两个人。

商人看了看我,“想卖那快卵石吗?”他又问我。这时我很愤怒地对他说道:“想要石头自己去捡!什么‘龙掌石’,我看是块倒霉石”,商人看到了像是疯了似地我,满脸灰白,话也没说便离开了。

我没完没了地回忆那些隐秘的往事,斯塔轻轻地抓着我的手 “阿爸,我们上路吧!快要下雨了!”,他的提醒,让我从回忆中醒来。

当我往天上一看,刚才那朵褐色的龙形云散开,变成了层层云朵,透出一缕金色的阳光,并下起了一阵清爽的雨。周围的一切,与我一样,换来了新鲜的气息。

我突然起身,紧紧抓着斯塔的手,直奔桑庆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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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尼玛次仁,藏族,出生于1981年,西藏山南市曲松县人,第二十一届鲁迅文学院高级研讨班学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等会员。出版有长篇小说《天眼石之泪》《百年预言》、短篇小说集有《石头与生命》《幻化城秘境》。出版历史作品有《西藏民间气象谚语》《雅砻山水文化》《乃东地名历史文化释义》《曲松史话》《隆子边境旅游文化指南》等。部分作品翻成英文、日文,先后获得“第七届西藏新世纪文学奖”、 “喜马拉雅杯”第八届章恰尔新人新作奖、第三届全国“岗尖杯”藏族文学奖、北京“民族文学2015年度小说奖”,首届雅砻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