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是9月份从内地上来的新兵。

昨天是我上高原的第一天,确切地说,是到5962观察点的第一天。然而,经过一宿的长夜难眠,5962观察点给我的第一个“惊喜”,竟是恐怖的头痛!

所谓5962,是指海拔的高度。后来我才知道,这样高度的观察点在高原的边境线上比比皆是,5962观察点只是其中一个。

我叫张岳明,我爸叫张克。我爸过去在高原部队109边防团当过团长,后来调回了内地。我现在所在的单位,就是我爸的老部队。

我的班长叫次仁顿珠,藏族。昨天,也是他来县城的兵站接的我。我跟着他回5962观察点的路上,他问我,为什么来5962观察点?我知道他什么意思,但我当然不能说是为了找写作素材。于是,我打马虎眼,就说是过来锻炼的。他也没多说什么。

眼下,次仁顿珠去地窖取了一筐冻菜,我还躺在睡袋里。他从地窖回来跟我说,下午他要带我下山,去山下的卓玛家坐坐。我问卓玛是谁,次仁顿珠笑而不语。

你得尽快适应这里的生活,咱们这儿没法和你们内地相比,冻菜都是稀罕玩意儿。他说着,把那一筐冻菜装进了迷彩大背囊里。他接着说,但我知道,你特想吃糌粑和牦牛肉,对不对?

次仁顿珠的话,某种意义上说对了。当年我爸在高原的时候,的确没少给家里寄这些藏族地区的土特产。我的确吃过,但是绝没有到次仁顿珠说的特想吃的地步。

那天,我吃了次仁顿珠给的两粒药以后,头痛像是肉里拔刺一般,得到了极大缓解。

我们俩是那天下午3点钟左右下的山。在此之前,他告诉我,一定要珍惜下山的机会。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不着急,以后你会明白的。我就没有多问了。

我叫你哥还是叫班长?下山的路上我问次仁顿珠。我想打探,这个藏族班长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叫哥!次仁顿珠瓮声瓮气地说。听到这个回答,我有点欣慰。因为,我最怕的就是那种一是一、二是二的老实又死板的人。既然他让我叫“哥”,换句话说,我们就可以讲哥们儿义气了。这样说来,他应该不是那种古板的人,我想。但我不能百分之百确定。

然而,昨天第一眼看到次仁顿珠的时候,我被他脸上的疤痕给吓到了。他黢黑的脸上有一条长长的伤疤,毫不夸张地讲,伤疤从太阳穴的顶端一直延续到颈动脉的上端。我们刚认识,我不敢贸然地问他伤疤的来历。可能是那个伤疤太吓人了。昨晚,我还梦到了他那张可怕的脸。他在梦里对我说,伤疤是他在藏北草原跟鹰搏斗的时候留下来的,他还说,他阿爸是那个草原的鹰王。

这毕竟是梦,我怎能相信。

巧合的是,他的确有一只鹰钩鼻子和犀利得像鹰一样的眼神。

两个多小时后,我们终于到了山底,紧接着要过一条河。河里几乎看不到水,只是从那个大约宽20米的河谷,我能判定一年四季的某个时节或者曾经,这里肯定有湍急的河水。

河上那座桥的名字叫“扎西岗桥”。这是一座木板桥,用铁链把一块一块的木板连接起来,左右两侧是铁链交叉结网的护栏,上面挂着密密麻麻的经幡。可能就是因为经幡的衬托,使得这座桥在我的心中一下子神圣起来。看得出,这是一座古老的铁索桥。经幡上的经文经风吹日晒后,已变得模糊不清,有的经幡只剩下缕缕残片。

我和次仁顿珠过“扎西岗桥”时,我看见对面山腰的土房顶上冒起炊烟。我指着土房方向,问次仁顿珠,那就是卓玛的家吧?次仁顿珠说,就是。我说,那快了,应该还有一公里左右。次仁顿珠却说,还有三公里左右。但是,我看着那股炊烟,觉得就在我们的眼前,没有次仁顿珠说的那么远。

哥,我快走不动了,我们休息一下吧!过了“扎西岗桥”,我们往土房方向大概爬了十来分钟以后,我说,哥,你理解我一下,我毕竟是刚从平原来,不瞒你说,我现在真的是用半条命在跟你急行军呢。说这话时,我已经相信了次仁顿珠之前的距离判断是对的。

在高原,距离容易估近、Z字型爬山节省体力等等,都是次仁顿珠教给我的高原上生存的技能。

次仁顿珠没说话,相反,他走得更快了。

这时,我看见高原上空忽然黑了。我想,这里的天象真是诡谲莫测。昨夜,我还看到星星把天空照得通亮。此刻,刚刚傍晚6点钟,天空就成了一块黑色的幕布。

暴风雪快来了。次仁顿珠在前面喊。

我迟疑了一下,说,哪里?

看远处的雪山。次仁顿珠说。

我看了,但是什么都没看出来。我还哼哼哈哈不以为然。

次仁顿珠反身跑到我跟前,先是瞪了我一下,而后拉着我的手,命令似的说,快走,别磨叽!

次仁顿珠一直把我拖到了土房门口。一个佝偻身子的藏族老阿妈,在门口等着我们。

次仁顿珠跟老阿妈用藏语简单地聊了几句。我猜,他应该是跟老阿妈介绍了一下我。那位藏族老阿妈点了头,然后攥住了我的手,并把我带进了屋里。

卓玛呢?到了家中,我问次仁顿珠。

次仁顿珠笑着说,老阿妈就叫卓玛!你可以叫阿妈卓玛,也可以叫卓玛。我才知道自己被次仁顿珠戏耍了。我还以为卓玛是个年轻的姑娘呢!一路上,我还对卓玛充满了期待。

那你和阿妈卓玛刚才在门口说了什么?我问次仁顿珠。

次仁顿珠说,我跟阿妈卓玛说,你是刚从内地上来的新兵。

那阿妈卓玛说了什么?

阿妈卓玛说,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阿妈卓玛把一盆刚出锅的牦牛肉和一盆被她捏好的糌粑坨坨,摆到我们前面的藏桌上。次仁顿珠说,阿妈卓玛叫我们趁热吃了。

我看到,次仁顿珠很熟练地用刀子切肉,然后,吃一口糌粑坨坨,吃一口肉。而我有点不知所措。次仁顿珠见状,一边教我怎么用刀,一边切着一小片一小片的牦牛肉给我吃,而阿妈卓玛在铁炉旁,微笑地看着我们俩。

 

2

拉日汉译是神山,我们的哨所叫神仙湾哨所。虽然,我们的哨所有三十多名官兵驻守,但在喜马拉雅山脉的眼里,我们的哨所只不过是山体上的一片雪花。而在这一片雪花的前方,大约3千米至5千米的位置,还有更多更小的雪花。我们把那些更多更小的雪花称作观察点。我和次仁顿珠驻守的5962观察点就是其中的一个。换句话说,我们哨所的三十多名官兵,除了通信兵、军医、哨所所长等三五个人在哨所进行常规的战备值守外,其余人都像我和次仁顿珠一样,常年分散在那些更多更小的雪花上。

我先说说我和次仁顿珠驻守的5962观察点吧!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再怎么脑洞大开,都不会想到一个边境线上的观察点竟然如此简单——它是一个用石头垒起来的半米高的碉堡。

从近处看,它像一个脸盆,反扣在光秃秃的山包上。从远处看,它就是个石头堆。最有意思的还是它的那扇门,很小,进出时只能弯着腰,木门框上却刻着鲜红的对联。

观察点是哨所的眼睛。这是我和次仁顿珠日渐相熟以后,他跟我说的。我还发现,次仁顿珠身上有一种天然的乐观主义精神。他喜欢讲笑话,但是他讲的笑话一点都不好笑,甚至有点可笑。有一次,观察点被雪压塌了,我俩翻修时,他说,老弟,你在内地买房了吗?我没有说话。我估摸你再当十年的兵,就可以在内地买个厕所,我说的没错吧?说着,他自己先笑了。又说,我给你支一招吧,娶个我们藏族的姑娘,说不定一片草场就是你的。见我还是不吱声,他继续说,老弟,实在不行,你跟我过吧,我也不赖。他指着四周的雪山说,看到没有,这连绵的群山都是我的家产。

我无语。

我不知是谁脑子灵光一现,一气呵成写了观察点门上的这副对联,很像顺口溜,读起来相当顺口。它们刻在“门”型的木板上,左边是“宁可前进一步死”,右边是“绝不后退半步生”,上面是“寸土必争”。

那时,我并不觉得高原有多美,尤其是我所在的这个鬼地方。我更不理解父亲为什么对这个地方念念不忘,还忽悠我说,你梦想当作家,高原是文学的宝藏,边境是金矿。但凡你挖到其中的一块,你就会摇身一变,成为文学界的顶级作家。

父亲的话我深信不疑!可是,土质坚硬的地方一锹下去,锹头就会开一道口子,别说金子了,我看虫子都没有。有的只是冻土和寒冷,还有次仁顿珠和连绵的雪山。如果非要让我把文学跟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挂钩,那我只能牵强地说,这个地方只有一首诗,那就是木门框上的那副对联。

那天,我戴着头盔,穿着弹袋,弹袋里装了4个弹夹和4个手雷,脖子上挂着95式步枪和望远镜,靠在碉堡的背面,正偷偷地看着海明威的小说《白象似的群山》。我只能偷着看,因为这个点儿,如果次仁顿珠看到我在干与放哨无关的事儿,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又跟我讲一个不太好笑的笑话。

正当我幻想着海明威的《白象似的群山》和喜马拉雅的群山哪个更雄伟壮阔时,次仁顿珠则像个木头杆,突然立在我面前。

他说,在内地看书会不会还要喝个咖啡、听个音乐什么的?我没有回答。他指着四周的山说,老弟,看到没有,这个地方就是一本你永远都看不完的书,只要你愿意,我们可以写一本属于自己的书,怎样?那一刻,我还以为他真看穿了我想当作家的秘密。

就这样,躲着看书竟成了我在观察点唯一能享受的奢侈品。如果没有这个奢侈品,我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度过这漫长又无聊的日子。

晚上数星星,白天数山头,还是……

没过多久,我就有点不敢在放哨时偷看书了。其中的原因,既不是我不想看,也不是我不想当作家了,而是次仁顿珠后来又给我讲了个不太好笑的笑话。如果那个笑话成立,我怕丢了父亲的脸,想到这儿,我只能克制自己不看书。

那是国庆节的前夕——我第一次给门口的对联涂色的时候,次仁顿珠说,老弟,涂得亮一些,有人看着呢!我说,是啊,你在看,我也在看,还有天在看。老弟,你错了,他说。他把头贴着我的耳朵,像是给我透漏什么秘密一样,手指着对面的山坡,老弟,你的笑话一点都不好笑。我告诉你,不是天在看,而是对面的大胡子在看。说这话时,他的另一只手像支手枪一样,猛地抵了一下我的腰部。我的身体不由得缩了一下,千真万确,我竟吓出了一身冷汗。

国庆节过后,雪下得很突然,一夜之间,雪把大地染成了白色。

次仁顿珠一再提醒我戴上护目镜。而我则像个青春期叛逆的孩子,他越这样唠叨,我越不想戴。结果,真应验了那句“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我雪盲了。当然,次仁顿珠不是老人,但他是一个老兵。

我的眼泪像融化的雪水,源源不断地往下流,眼睛周围像是撒了一把辣椒,火辣辣的。眼球更是痛得似有眼珠子快掉出来的感觉。

那种钻心的疼痛,使得我不得不喊出父母的名字来。我求他们把我带出这个鬼地方,我不想再挖什么文学的宝藏了,我只想回家,回内地,然后努力念完大学,找个稳定的工作,从此过上安稳的普通人的生活。

次仁顿珠却平静得出奇,他不急着治我的眼睛,却说些风凉话。老弟,你以为谁都有机会待在这里吗?实话告诉你,不是的!你是幸运儿,懂不懂?你要知道,在这里的每一天,你都在书写历史,那可不是写你自己从生到死的人生历史,而是载入民族史册的壮阔历史。他还给我灌心灵鸡汤,说,痛是人生的必修课,痛到极致是重生。听到这儿,我只想说,乡巴佬,你真可笑,你骗谁?

那天后面我听着次仁顿珠讲他阿爸的故事,不知何时进入了梦乡。神奇的是,第二天我的眼睛竟然消除了痛感,视力也恢复了。后来,我才知道次仁顿珠用了他阿爸教他的治疗雪盲的办法——眼睛周围涂一圈酥油。

 

3

次仁顿珠阿爸的故事始于草原。

你可以想象一个没有尽头的草原,次仁顿珠说,你就能知道,我阿爸的帐篷里可以看到的是什么样的风景。我的阿爸是个老牧人,擅长猎鹰,我们的帐篷就搭在草原的心脏上。在我14岁时的一个半夜,阿爸叫醒了我,说带我去桑多山附近捡老鹰的蛋。我知道,桑多山是草原之外40公里处连绵凸起的群山,也是野兽的躲藏地和聚集地。

那天凌晨,我和阿爸骑着马出发,正午才到达桑多山。阿爸指着一个山腰处的悬崖,说,阔热(伙计),看到没?老鹰蛋就在那里。他看着我,又笑了笑说,老鹰蛋不是谁都能吃到的,懂吗?

我俩下了马。阿爸从搭在马背的牛皮袋里,拿出了一个羊腿,然后从他那别在腰上的刀鞘里,“哗”的一声抽出了那把泛着银光的藏刀。他老练地用刀子从羊腿上割了一块肉,自己先吃了起来,然后,把刀同肉扔给我,说,牧人的小孩要学会自己动刀子吃肉。这时,他又给我扔了一捆牛皮绳,叫我套在脖子上,问我,想不想猎鹰?我说我还是想捡个蛋。他脸色突变,眼睛像那把锋利的藏刀一样盯着我,吓得我把手中的藏刀掉在了地上。他骂我胆小不争气,说,牧人的孩子学会了猎鹰,才能在草原上独当一面。

他指着崖壁,向我交代爬山时的一些要点,最后,他像是给我传授什么武功秘诀一样,抬高腔调,咬着每一个字眼,说,阔热,别说我没提醒你,想逮鹰,拼的就是胆量,就看谁不要命!

我扛着绳子爬上了山腰处那布满红斑的岩石块,每爬一步,脚下就会有石头“哗啦啦”地往下掉。当我爬到一半的时候,身上的每个毛孔像是撕开了一道口子,汗水如雨水般透过我的衣服和裤子,在崖壁上滴答着。还有,我的心脏像是被棒槌猛击过的鼓,铛铛作响。说到这儿,你也一定以为我汗流浃背是因为紧张,但是,我实话告诉你,是我吓尿了裤子。我心想,我的阿爸呀,你怎么那么狠心呢,这不是让我寻死吗?你救救我吧,我不想死,如果我死了,我对你恨之入骨,我死不瞑目。阿爸在下面噼里啪啦对我说了些什么,但是我什么都听不清。

这时,阿爸吹起了牛角号,我的意识才逐渐变得清醒。我知道今天自己难逃一死了,因为,阿爸已经吹起了草原上只有死人的时候才会吹起的牛角号。想到这儿,我为我即将逝去的小生命和碰到这样一个狠心的阿爸而感到无比悲哀。我的心态崩了,心如死灰。于是,我抱着必死的、绝望的心态继续往上爬,哪想,我的心一硬竟爬到了阿爸所指的那个地方,简直太神奇了!

我按照阿爸的交代,掏出了早已准备好的黑布,将雏鹰裹了起来,之后用牛皮绳将雏鹰捆好放下去,阿爸在下面接过了雏鹰。

我下山后,阿爸夸我很幸运,说,那是一只金眼雕,等它成年时,体重能达到24斤,翼展更是能长到3米左右。我却恨死阿爸了。

回到家,阿爸把那只鹰固定在我的小臂上,然后要求我在我们家的牛羊圈里瞎转——左一圈右一圈,像个傻子似的。说是要让鹰熟悉我们家的牛羊,让它分清谁是敌人谁是自家人。半个月以后,我以为我已经驯服了那只鹰,岂不知,一天早晨,当我像往常一样,把那只鹰固定在我的小臂上到羊圈里溜达的时候,它突然攻击了我。它用那铁钩似的爪子在我脸上挖了一道口子。那一刻,我吓哭了。

在那之后,我真怕看到那只鹰,总是离它远远的。阿爸看着我的疤痕,问我怕不怕。我默默点头。阿爸又说,孩子,你能想象,我们家的牛羊都被狼群吃得惨不忍睹的场景吗?我没有说话。阿爸又说,牧人训鹰,鹰捕狼,狼杀牛羊,牛羊养我们,这是草原的生存法则。说到这儿,阿爸脱掉了脚上的藏靴,让我看他的脚。我看到阿爸的脚时,惊呆了。阿爸的右脚只有两根脚趾头,小腿上缺了一块肉。这些伤痕都是小时候留下的,阿爸说,对于草原上的男人来说,有了伤疤才是真正的男人。

下面就是阿爸教我成为一个真男人的过程。

我要和那只鹰较量。你以为,我要和鹰拳脚搏斗吗?我起初也是这样想的。我还想着,虽然我只是个14岁的小孩,虽然那只鹰偷袭过我,但是,我还是有信心干掉这个畜生的。然而,我问阿爸到底怎么较量的时候,他只说了一个字——熬!!看我一脸懵懂,他解释说,我要和那只鹰进行三天三夜的相互折磨。说得直白点,就是不吃不喝不睡,它瞪我,我瞪它,看谁熬得过谁,看谁把谁熬没了脾气,看谁把谁熬服了。

阿爸在床边扎了一条绳子,然后把那只鹰放上去,这时我才真正看清了,给我脸上留疤的那个爪子——又尖又长又粗壮,怪不得阿爸说它能刺穿野狼的头盖骨,想到这儿,我庆幸还好抓在脸上,如果抓到我的头部,不知会不会脑浆迸流。

那只鹰在绳上不好借力,摇摇晃晃,像是喝醉了酒。但是,眼睛瞪得贼大。第一晚,它根本就没有睡的意思,反倒是我,困得不行。如果没有阿爸,我可能第一天都坚持不了。第二晚更是如此,算是精神和肉体上的双重折磨,既饿又困。我有些顶不住,就躺在床上拉着绳子。感觉下一秒就会闭眼。然而,那只鹰的眼睛依然瞪得圆圆的。至于阿爸,果然是老牧人。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悠闲地一边弹着他的扎念琴,一边手把手地给我传授熬鹰的技巧,也算是见证我熬鹰的过程。到了第三晚,我似乎到了晕厥的地步,眼前模模糊糊,身体无力只能瘫在床上。这时,阿爸在我的耳边说,如果你今天睡了,明天你就等着鹰来挖你的脑门。听到这话,我的身体猛地颤了一下,一股血直冲我的脑门。我再一次想到了那天早上。于是,我用了全身的力气继续瞪着它。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阿爸拍着我的肩说,它闭眼了,服了。这时,我已经虚得嗓子里发不出一点声来,只能干瞪着阿爸。阿爸则把瘫软的我提起来,说,记住,你不仅要让它眼服,还要让它心服。阿爸命令我,叫醒它,别让它想睡就睡,让它知道,主人允许它睡,它才能睡。

可我哪有什么力气叫它,再不给我饭,再不让我睡,别说当什么主人了,我可能立刻就会死掉。阿爸看我无动于衷,就把手中的扎念琴放在了一旁,左手抓着羊皮袍子的开口,右手从里面拿出一个小皮袋。阿爸解开绳子,从皮袋里掏出一个小东西,举在我的眼前,对我说,看,你还认得它吗?虽然,眼下我视力模糊,但我依然认得它——鹿拐。那是童年的时候,阿爸送给我的最珍贵的礼物!它曾带给了我无数的荣誉。

草原上,每年冬季,男孩子们最喜欢玩的游戏叫“蹄啊”。“蹄啊”的游戏规则是,一个人把一颗羊拐丢在地上,另一个人则用自己最得意的一颗羊拐,去击打地上的那颗羊拐,谁打出了另外一个人手臂丈量不到的距离,就算赢,就可以把地上的那颗羊拐收入囊中。平常大家有输有赢,而那天,我运气极差,把自学会玩羊拐以来积累的30颗羊拐全部输光了!我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于是,整个下午我都躲在阿爸的帐篷后面,心里满是不甘和伤心!夜幕降临的时候,阿爸找到了我。阔热,你躲在这里干什么?阿爸说。我不敢把输掉羊拐的事儿告诉阿爸,所以没有吭声。阿爸接着说,我回来的时候,听说你输光了所有的羊拐,是吗?我更不敢吭声,也不敢看阿爸,整个身体像个蚕蛹一样缩着。我想阿爸一定觉得我给他丢了脸。当我正等着被阿爸数落一番的时候,没想到阿爸却弯腰把我抱了起来。那一刻,我不知自己是伤心还是不甘,总之,我哭了!阿爸说,输了就输了,有什么好哭的?我说,我再也没有羊拐了。谁说的?阿爸说着从羊皮袍子里掏出一颗鹿拐,说,去吧,赢回你输掉的羊拐。

你可能不知道,阿爸送给我的那颗鹿拐对我意味着什么。我这样说吧,那个游戏的规则里,羊拐好比是手枪,鹿拐则是机枪。你想想这两个之间的火力差距,就知道羊拐和鹿拐的区别了!换句话说,没有鹿拐之前,我想把输掉的羊拐再次赢回来,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然而有了鹿拐以后,我可以背水一战,不仅可以赢回我的本钱,还可以变得更富有。事实也是如此,次日,我就赢回了前一天输掉的30颗羊拐,不仅如此,接下来的一整个冬季,我一共赢了200多颗羊拐。可以说,那个冬季,只要有人敢跟我玩儿,我次次都会让他们输个精光。那赢回来的200多颗羊拐是我的战绩,也是我的荣誉。它们后来被阿爸用绳子串起来,像念珠一样挂在我们帐篷的柱子上。草原人热情好客。每当有人来我们帐篷串门的时候,阿爸都会很自豪很耐心地跟他们讲一遍我的战绩!我记得很清楚,次年冬季开始,几乎所有的男孩子们都不敢跟我玩“蹄啊”了。后来,我把那颗鹿拐还给了阿爸!我说,谢谢阿爸的鹿拐,帮我赢回输掉的羊拐,我现在长大了,把它还给你。阿爸说,记住,你是鹰王的儿子,永远不要轻易认输!鹿拐是我送给你的礼物,它已经属于你了。你现在用不着的话,我帮你保管着,万一将来你的儿子要用呢?阿爸说的没错,它太珍贵了!它是一堆红色玛瑙中的白色珍珠。在草原上,我不能说只有我拥有过鹿拐,但是我敢说,我童年的时候,一群男孩里,只有我有鹿拐!

眼下,我看到阿爸手上那颗鹿拐,想起它曾经带给我的那种自豪感,心中战斗的欲望再次被点燃。于是,我借着这股内心深处涌起的力量,突然“啊”地吼了一声。那只鹰被我的吼声吓得圆睁着眼,死死地盯着我。阿爸却哈哈大笑起来。好样的,次仁顿珠,他拍着我的肩膀说,我东撒家族后继有人啦!

 

4

自从那次雪盲之后,我越发觉得父亲骗了我。我想找个机会,回哨所跟父亲通个话,想把这里一切的不如意通通告诉他。当然,如果我只说生活的困难和环境的艰苦,他不仅不会让我回去,还可能狠狠地训我一顿。

我太了解我的父亲了,在他的意识里,我在内地享受优质的生活条件,好像是我的错一样,然后隔三岔五地对我进行革命艰苦主义教育。说什么只有经过苦难才能蜕变成长,吃苦在前享受在后,苦难是人生最好的导师……

现在,我决定跟父亲斗智斗勇。他觉得苦难光荣,就把我送到这个让我苦不堪言的地方,那我也要跟他讲讲我的苦难,我要质问他,为什么我的童年没有他的父爱和陪伴?虽然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已经理解了父亲,但是这次,我必须盯着他的软肋和愧疚哭诉,以便我能逃离这个地方。

那天,天刚蒙蒙亮,我就假装高原反应,痛苦地叫喊着。无论次仁顿珠怎么说,我都小声呻吟着。次仁顿珠无奈之下,把我的情况报到了后方的哨所。

哨所在观察点后方3千米至5千米的地方。当然,我说的是地图上的直线距离。如果沿着山路走一趟,至少得需要1个多小时。这就是高原——跟平原相比,这里,人的身体机能会大打折扣,换句话讲,高原会加速生命萎缩的速度!

过了一个多小时以后,哨所的军医和另外一个兵到了5962。他们把我转运到了哨所。一路上,他们俩轮流背着我,在山路上艰难地负重前行。我内心很惭愧。

到了哨所,医生给我输液,又让我吸氧。我立马请求跟家里通话。医生却安慰我不要着急,说等身体好些的时候,再跟家人通话,省得家人为我担心牵挂。而我迫不及待,但还是强忍着伪装下去。

下午,哨所所长过来看望我。我本想借此机会,把我父亲的一些情况告诉他,好让自己得到一些特殊的照顾。然而,当我看到所长模样的时候,我不敢奢求他能照顾我什么。

所长手上端着一碗热乎乎的面,上面有几片颜色暗沉的菜叶和一片午餐肉,而我差点没认出他来。这哪是那个比我先到哨所两个月的帅小伙啊,他怎么一下变得那么苍老了,发际线明显往上移了一截,眼角还充斥着鲜红的血丝,脸色泛白,嘴唇黑里透紫,我看着他的变化,一股心酸涌上了心头。

看到所长凄惨的样子,我赶紧找了个镜子,把自己从头到脚仔细照了一遍。果然不出我所料,我们成了彼此的镜子。这更加坚定了我回家的念头。

晚上,一个跟我一样的新兵,叫我过去跟家里人通话。他是从贵州来的我的同年兵叶佳福。他说,他前几天刚接手哨所通信兵的活儿。他告诉我,之前的那个通信兵犯了肺水肿,目前在军区总医院治疗。他问我,跟家里通话有啥急事?我不好意思说实话,就顺嘴接了一句,没急事就不能通话吗?可以吧,他说。他还提醒我尽量报喜不报忧,说可怜天下父母心!

我问他想不想离开这里,他摇了摇头。我后面得知,原来他的父母都是农民,家里很穷,他还帮家里供他姐姐上大学。

起初,我跟父亲通话时,叶佳福在边上保障我的信号畅通。可是,他在边上,有些话我实在不好意思说出口,就叫他避一避。他好心提醒我,信号断了叫他一声,就离开了。

说来可笑,我不仅没有得到父亲的丝毫安慰,还被狠狠地骂了一顿。他质问我,这个节点怎么还有时间给家里打电话。然后就把我怎么从5962观察点到哨所前后的事儿,分析得几乎和实际情况一模一样。只有一点让我感到意外,他说,你们所长胆大包天,竟敢让你用应急通信装备,你知不知道这个装备是边境线上接受紧急命令和上报紧急情报用的?听到这话,我真想扇自己个耳光。父亲最后说,我张家的男人个个顶天立地,如果你想当个逃兵,那你就改姓换名吧!

就这样,我又灰溜溜地回到了5962观察点。

次仁顿珠问我好点没有。我不知道自己是愤怒还是不甘,大声地吼了一句,我现在死都不怕,还怕个高原反应?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一些吧!

他一脸惊讶地盯着我,说,老弟,不要动不动就说生死,如果要死,那就要光荣地死去。你知道什么叫光荣地死去吗?我告诉你吧,不是吓死、冻死,是战死!

又来了又来了,他才大我几岁?大家都是普通人,在我面前,唱啥高调呢?我想。我父亲时不时地说个大话,我还勉强听了,毕竟他是个将军。但次仁顿珠是谁啊,他不就是个比我多当了几年兵的老兵吗?关于死,我觉得,左死右死都是死,还非要战死才光荣吗?

时间就这样到了元旦前夕。次仁顿珠说,过新年了,有没有什么新年愿望?我说,我祝你长命百岁、心想事成。也算是一种调侃吧!因为,他之前跟我说过,他名字中的次仁是长命百岁的意思,顿珠是心想事成的意思。认真点别打趣,他说。我说,那就祝我自己挖到一块宝藏吧!他说,这倒有可能,因为边防线上寸土寸金!我又想笑了,心想,论装傻充愣,这人确实有他自己的一套。你的新年愿望是什么?我问他。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他指着远处的雪山说,喜马拉雅的雪山作证,祝我们的战友情天长地久!听到这话,我真有点别扭,没想到他竟把我当成了他的战友,还说雪山作证。其实,他说的也没错,我们的确是战友。只是,次仁顿珠突然这么正经地说出“战友”二字,我反而有点不自在。他说他还有个惊喜给我。我说什么惊喜。他说明天通信兵来5962。我说这算什么惊喜。当然是惊喜了,他说,那个时候,我们可以和家里通五分钟的电话。他叫我今晚就好好想一想,明天通话时和家里人说什么。要言简意赅,他刻意强调说,绝不能忘了给家里报平安和送新年祝福!我还是说这算什么惊喜。他说,老弟,你就把明天的通话当成你死前最后一次跟家人通话,这样想,五分钟的通话,对我们来说应该是个很大的惊喜,你觉得呢?我说,按你的说法,这哪是惊喜,这分明是遗言嘛!他说,也可以这么理解。

我心想,好吧,我尊敬的崇高的大无畏的次仁顿珠班长,你的大道理再一次让我无语,请受我一拜,拜你崇高的境界和不朽的口才。或许次仁顿珠假装不知道,或许他真不知道,总之,现在的年轻人最讨厌像他一样端着架子讲大道理的人。可问题是,他也是年轻人中的一个。这让我很纳闷。然而,我现在不会说破,因为我觉得,他这个年轻人和我这个年轻人之间好像有代沟,但是,迟早有一天我会告诉他,现在年轻人中最盛行的那句“至理名言”——道理谁都懂,却依然过不好一生!那时,我想听听他的看法。

那晚,我想了很久,耳朵里依然回响着父亲刺耳的声音。打还是不打?我纠结的并不是惊不惊喜、遗不遗憾的,我纠结的是,我怎么利用这个机会说服父亲,但我又想到上次父亲对我的那种态度,就觉得打不打电话好像没有什么意思了。可什么又是有意思的呢?我想。

月光和寒风从碉堡的石头缝里钻了进来,月光中我看见风把次仁顿珠挂在石墙上的五彩金刚结吹来吹去,我记得次仁顿珠说过,那是他的阿妈为了护他平安送给他的。我问他这东西灵不灵。他说心诚则灵。我说别卖关子,他说为人父母嘛,图个心安。看到次仁顿珠的五彩金刚结,我想起了父亲。我上高原的前一天晚上,他跑到我的卧室,“来,这个给你。”父亲说。一支钢笔,一句赠言——今我儿弃笔从戎进藏守边,明我儿战天斗地笔尖生花!谢谢爸,我说,我不会丢你的脸!

我现在为当时自己轻易许下的诺言感到后悔,如果再给我一次选择的机会,我一定不会头脑发热。我可能跟父亲说,参军光荣,只是我不配。他可能骂我没志气,赏我一巴掌,赏就赏了,骂就骂了,最多不超过一周,事儿就过了。而那时的我呢?年轻气盛,总想在父亲面前证明点什么。结果呢?硬生生把自己弄到了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现在回想起来,那个时候的自己真幼稚。可现在怎么办呢?只能哑巴吃黄连了。夜色中,我这样胡乱想着,突然灵机一动,想到了一个很不错的主意。于是,我决定把电话打给父亲。父亲不是喜欢唱高调吗?那我干脆就跟他唱个双簧。如果他问我适应吗,我就说“宁可前进一步死,绝不后退半步生”;如果他问我这边的情况怎么样,我就说“寸土必争”,管他牛头对不对马嘴。我想,这应该是他想要的答案,毕竟他是我的老子,他想放什么屁,我还是知道个一二。

次日,所长带着通信兵,也就是我的同年兵叶佳福,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就到了我们的5962观察点。你们是第一站,所长说,时间紧、任务重,我们打算今明两天内把所有点位转完,确保年前让所有人和家里通个电话。次仁顿珠说,感谢所长的厚爱。我把叶佳福拉到一边,说,这任务怕是不好完成哦。他说,是不好完成。我说,万一完不成呢?他说,我也不知道完不成会怎么样。然后,他把身体往我这边凑过来,悄悄问我,所长受处分的事儿,次仁顿珠班长给你说了吧?我说,什么意思?他说,上次你给家里打电话那事被上级通报了。我说,怎么可能?他说,真的,通报说,不经请示,私自占用应急电话属于严重违规行为,所以给所长记了行政警告处分。

听到这事儿,我一下子火了,心想,世上哪有这样的爸?换句话说,所长都敢为我破例,他倒好,别说帮我,还戳我,现在别人怎么看我,这样的将军爸爸没有也罢!

所长没明说,不代表他对我没有看法,我想,既然父亲这点事儿都不帮我摆平,那我自己来吧。我走到所长面前,直截了当地说,所长,我打电话那事儿,我真不知道会这样,真对不起!所长说,没事儿没事儿。我说,我爸是……他说,知道知道。我说,哨所的人都知道我爸是将军吗?是的,所长说。这一刻,我感觉自己像个跳梁小丑,巴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叶佳福催我赶紧打电话,说他们还要赶路。我说,不打!所长说,张岳明你不要跟你爸赌气,赶紧打。我说,死都不打!所长说,不打就不打,你自己说了算,但你别后悔。我说,后悔我不叫张岳明。他们就走了。

次仁顿珠说我真倔,我说你不是也没打,他说他家里没电话。他指了指天上,说,但是没关系,我爸在看着我。我说,天堂啊?不是!他说,看到那只鹰没?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果然有一只鹰盘旋在天空。

我仔细地看着空中的那只鹰。倒不是因为我真想看鹰,只是我想看看,次仁顿珠一直向我吹捧的鹰王,到底是什么样的怪物,有没有像他说的那么邪乎?为了看得更清楚,我把望远镜对准了那只鹰。那只鹰在空中盘旋几圈后,“嘎”的一声往西边飞了过去。我丝毫没有放松警惕,瞪大眼睛,镜头一直瞄准着那只鹰。

次仁顿珠看我那么认真,就调侃我说,噢哟,难得某些人那么认真。我也阴阳怪气地说,鹰王见外了,我在看传说中的鹰呢,不认真能行吗?次仁顿珠不屑地说,鹰有什么好看的。我说,是啊,我也觉得没有什么好看的,但是有人硬要把一只飞行动物说得很邪乎。次仁顿珠嘿嘿一笑,说,我听懂了,你小子在指桑骂槐。我说,有吗?他说,没有吗?我说那肯定没有啊,我哪敢骂草原上那么伟大的鹰王。他微微一笑,指了指我,欲言又止,你小子……

次仁顿珠提醒我别看了,还说鹰是孤傲的,它只降服于让它心生敬佩的对手。听到这话,我佩服自己还有一定的自制力,憋住了,不然,换作别人我真不能保证不会笑喷。我心想,次仁顿珠太不要脸了,但凡有点自知之明,夸自己总该客套谦虚一下,哪怕是装的。他倒好,那么赤裸裸,那么理直气壮地自卖自夸,我替他感到害臊。

那只鹰还在挥舞着巨翅,沿着连绵的雪山飞翔。如果没有什么意外的话,那只鹰可能会一直这样飞下去,直至消失在我视线的那刻。我愿意看到这样的结果。唯有这样,鹰留给我的印象或者说我愿意相信的,也就是眼前的这一幕,鹰不过是飞机的缩影,与次仁顿珠说的传奇并不搭边。当我这样想着的时候,那只鹰突然在一块陡峭的崖壁上空停了。确切地说,是在崖壁上空盘旋着。我认得那处悬崖,用次仁顿珠的话说,那处地方叫“刀背山”。

次仁顿珠不屑地说,噢哟,好戏没开始就不盯啦?我说,真是好戏连台,还是俗话说得好啊,会唱的不如会说的,会说的不如会吹牛的。次仁顿珠没接我的茬儿,只是平静地问我,不该啊,盯这么久了,没有什么新的发现吗?我说当然有啊,而且是天大的发现。次仁顿珠说,说来听听!我说那只鹰飞傻了。他说,怎么个傻法?我说它又找不到东西南北,开始在一个地方瞎转了。说着,我靠近次仁顿珠,假装很疑惑地问他,我的鹰王班长,你告诉我,那不是傻是什么?他说,老弟,你听好了,那不叫傻,那叫沉默的父爱。我说,这么高大上?次仁顿珠话锋一转,问我,难倒你爸不是这样吗?我心想,我爸的父爱是有点沉默,可这又是哪儿跟哪儿?我说,畜生怎么能跟人比呢?次仁顿珠叹了口气说,天下父爱一般亲,看来,你是真对鹰有偏见。我说,鹰王班长,偏见谈不上,只是离某些人所谓的传说还差点意思。他突然身体一僵,说,张岳明,你别忌讳,我问你个问题。班长但说无妨。他说你想过死吗?我被他无厘头的问题给问蒙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他自己接着说,我打个不恰当的比喻,如果有一天你要死在这个地方,那么你现在的这个状态,就是离死亡最近的时刻,你信吗?说这话时,他的眼睛像刀子一样尖锐地看着我。

我装出一副很认真的样子,问他,我涉世未深,还请班长大人明示。他很严肃地对我说,老弟,你听着,你这叫轻敌。记住,在这个地方,任何时候不能有侥幸心理。他指着自己脸上那道吓人的伤疤,这还是被幸运女神照顾的结果,否则……

我说,班长,看你又认真了。心里却笑他,这不是扯淡吗,这又是哪儿跟哪儿,怎么从鹰扯到了生死。你想演戏,我奉陪到底。我像宣誓一样举起右拳,对着次仁顿珠说,班长同志,我保证从现在起,彻底摒弃轻敌思想,喜马拉雅雪山作证。他说,你小子别皮,我知道你现在不会相信我说的。

这个时候,他突然对着我“嘿”地吼了一声,手指着“刀背山”方向,急促地说,快看,好戏开始了。什么好戏,至于这么大惊小怪吗?我说。他说,鹰的好戏啊。我说,看不到。他说,笨,不拿望远镜能看到吗?我说你还不是没拿。他说,你管我呢,快拿望远镜看。我真好奇他长的是什么贼眼,能看那么远。

那只鹰还在悬崖上空盘旋着。不同的是,这个时候,有一老一幼两种不同的“嘎”声回响在群山之间。奇怪的是,我竟把这一老一幼的“嘎”,当成是次仁顿珠父子之间的对话。

嘎——老鹰的声音浑厚、粗狂,又有点沉重。这种沉重的声音,让我想起了我的父亲——他生怕自己太矫情,生怕他的父爱太赤裸——所以他总喜欢板着脸。而在我的心里,他矫情的样子最可爱,那才是我愿意看到的父亲的模样。只可惜,那仅仅是我童年的记忆,自从我长大以后,再也没见过他矫情的一面。

嘎——幼鹰的声音就像婴儿的哭声,哭声里还带着奶香味,稚嫩而青涩。次仁顿珠问我看到幼鹰了没有。我说听到了。我就猜到你看不到,他说,快快快,往那块突出来的红岩石区域看。我把望远镜对准了次仁顿珠所指的方向,也就是“刀背山”颈部的区域。他问我,这下看到了吧?我说,没看到。这样,他说,你按我说的做,把望远镜倍数调到最大。我调了望远镜的倍数,直到拧不动卡尺为止。他接着说,你记得打枪的要领吧?记得,我说。他说,那就好,打枪要回收视力,对吧?我点头。那这次刚好相反,你先看蓝天,然后快速地往红岩石那块区域看,但视力不用回收,他说。我照做了。

果真,我在红岩处看到了幼鹰,而且不止一只。那两只幼鹰像是婴儿学步,在黑草黄枝包围的巢穴边,不停地挥着幼翅,摇摇晃晃、歪歪扭扭。就在这时,老鹰“嘎”地发出了一声撕裂而尖锐的叫声。看好,来啦!次仁顿珠拍着我的肩膀说。刚才悬崖上空盘旋的那只老鹰,像一颗子弹,猛地进入了我的视线。它的翅膀则像机关枪,猛烈如闪电般挥舞着,目标直指幼鹰所处的地方。到了幼鹰所在的地方,老鹰一爪抓着一只幼鹰加速往高飞,飞到我的视线里只有蓝天的时候,它突然松了爪子。那一刻,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这两只幼鹰今天必死无疑了,我想,因为我刚才看到它们翅膀上有些地方的毛都没长齐。

两只幼鹰像是两个黑点,急速地往下掉。

看到这儿,我自言自语道,果然是畜生,真狠,自己的孩子都不认。狠就对了,我阿爸当年就是这样干的。你说,我怨谁,我哭给谁听?听到次仁顿珠又是那种高高在上、自以为是的腔调,我真有点气愤。我说,你少来,你不是没死。他说你看——说着,那两个黑点先是往南移动了一段距离,接着奇迹般变得越来越高。当我顺着它们的身影一直往上看的时候,再一次看见了那只老鹰。

两只幼鹰一直往老鹰的方向飞,直到它们飞到老鹰身边的时候,老鹰像是为它们的重生接风洗尘一样,“嘎”地长鸣了一声——那声音石破天惊。

接着我见证了两只幼鹰跟着老鹰翱翔蓝天的壮阔画面。我好奇地说了一句,这都能活下来!次仁顿珠狠狠地说,老弟,你记住,那是鹰,不是鸟!那一刻,我竟莫名地把自己当作那幼鹰,把老鹰当作我的父亲,心想父亲您这是何苦,我不是幼鹰那块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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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仁伦珠,藏族,1993年生于西藏阿里,戏剧影视文学创作专业硕士在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