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帮大人放牛,遇到施工队撤走后留下的窝棚,糊了满墙的报纸上印着《沙家浜》的剧本,我觉得太美了,就开始对文字有一种特别的向往……” 这是作家阿来与文学的初遇。

        “有个人拿出一张巨大的地图,用飞机拍的,村庄到这就变成了地图上的一道褶子,我对世界之大与世界之小,第一次有了非常直观的感觉……” 这是行者阿来与大地的初遇。

        ——阿来在非常年轻的时候,就幸运地遇到了生命中两个最重要的主题:写作与行走。

        阿来先后做过拖拉机手、老师、主编、文联主席,“作家”仿佛一直是阿来的副业。当然,阿来始终格外认真地对待这一身份:“作家是属于那些人的,他们叫托尔斯泰,叫曹雪芹,叫李白、杜甫、海明威、马尔克斯……但我们身边也有很多人被叫为‘作家’,我到底是这些人?还是我期待那些人?如果是这些人,我宁愿不是作家。”

        于是,接下来的《尘埃落定》,成了阿来对自己“能否成为作家”的尝试与印证。1998年,落笔四年之后,《尘埃落定》终得顺利出版,两年后,阿来凭借此书,获得茅盾文学奖,成为史上最年轻的茅盾文学奖作家之一。

        《尘埃落定》仅仅是阿来的一个开始,再往后还有《格萨尔王》《空山》《瞻对》《云中记》……在阿来看来,在写作这个充满挑战的职业中,每一部新作都是作家对读者发出的一个邀请,邀请大家通过作品,看到一个具体的人的成长与变化。

        九月初,逢阿来新书《西高地行记》出版,我们请到阿来做客凤凰网文化直播间,分享阿来一路过来的行走与写作。

        以下为本场直播的文字实录。


1.“我写过的地方都是我的故乡”


        凤凰网读书:很多人还不知道您是一个资深的行者,常年在高山雪域之间行走,这本新出的《西高地行记》就是您行走的一部分记录。

        阿来:对。


        凤凰网读书:您走了很多地方,但最熟悉的应该还是你的故乡?纪录片《文学的故乡》里,您指着不远处的大山说:这里的每一个山头我都爬过。

        阿来:应该算是我最早的故乡吧。我自己有一个观点,一个人的故乡,固然是我们呱呱坠地的那个小地方,在城里可能是一条巷子,在乡下可能是一个村庄,但是这只是一个起始点。

        我们总是不断地在扩张自己生存的领域,同时眼界在增长、知识在增长、阅历在增长,情绪也在发生变化,我们就是这样扩张着长大的。

        对我这样一个书写的人来说,我不可能总是写那个原点,我的书写也随着远行不断扩张。现在不敢说整个青藏高原,至少青藏高原的东部我差不多都走遍,也写遍了。

        现在我有个说法:我写过的地方都是我的故乡。所以它应该是一个不断扩大的概念。当我们说“我要回故乡”,这个故乡足够广大的时候,就随时可以回去,太小的时候可能就会近乡情怯,回不去了。

 

        凤凰网读书:“近乡情怯”您好像介绍过,您小时候生活的地方是马尔康下面的一个小村庄。

        阿来:很小的村子。它的地理空间很大,穿过村子所在的大峡谷的公路有30公里长,但是就二三十户人家,两百人左右。

 

        凤凰网读书:这二三十户人口的日常生活是什么样的?

        阿来:半农半牧,我们那里算是自然条件很好的,除了冷一点。因为中国好多农村的窘境是人太多、资源太少。我们那地方地广人稀,而且不是戈壁荒漠、森林草原,生态很好。如果你人勤劳一点,要吃饱穿暖大概比较容易的。

 

2.“我对世界之大与世界之小,第一次有了非常直观的感觉”


        凤凰网读书:我记得您之前写过,小时候地质队到您的村子做调查,您就去他们的帐篷里看地图。您从小就对外部世界有一种向往感吗?

        阿来:对。地质队来做各种各样的资源调查,就在村子里搭个帐篷,用很多机器来工作,这对一个小孩来说充满了吸引力。

        他们找矿,调查森林的储藏量,调查各种各样的情况,甚至有些不为找什么,就是要给祖国大地描绘一张准确的地图。我就觉得这太神奇了。拿个锤子随便敲一敲就知道地下藏有什么东西,拿个镜子望一望就知道这片山有多少棵树。我们祖祖辈辈在这的人不知道,他们一来就全知道了。

        有一天有个人拿出一张巨大的地图来,用飞机拍的,真实的,其实是一张大照片,不是地图。他们就问我:小鬼过来,你们村大不大?我说当然大了。他说,那你在这个照片里头把你们村找出来。

        没有,(我)根本找不到,一座房子也看不到,只有一些山,山的皱褶像老人的脸一样。我说,我们村子在哪?他说,可能在这个褶子里吧。

        我平时觉得庞大的村庄,到这就变成了地图上的一道褶子,除了这道褶子,什么也看不见。他们还要在图上仔细去寻找我们村到底在哪里。它还只是一个飞机的航拍,其实就照了大概百十平方公里。这下我对世界之大与世界之小,第一次有了非常直观的感觉。

 

        凤凰网读书:那么文学的世界呢?您曾经描述过,儿时放牛遇到一个施工队走后留下的棚,棚里面贴着满墙的《沙家浜》。

        阿来:对,在报纸上。那是70年代初,正是中国文化比较荒芜的年代。

        我是星期天帮大人放牛,刚好一段公路修桥,修好了施工车队撤走了,留下搭的窝棚,到处漏风,所以才要用报纸把它糊起来。

        上面正好是样板戏《沙家浜》的剧本。我觉得太美了,第一次感觉到什么叫文学性的表达。我那时候脑子里还没有“文学”这个词,从那之后就开始对文字有一种特别的向往。


        凤凰网读书:《我在岛屿读书》中有一个片段我印象很深刻,现在我们看到美景,只会说“绝了”,但是您讲中国古典文学的时候,就告诉我们,其实关于美我们有很多种说法。我一想还真是这样,现在一个人喝酒喝得尽兴,会说“喝高了”,但如果是李白他就会说,“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我们如何才能使我们的语言丰满起来?而不是只有“赞”、“666”等匮乏的语词。

        阿来:可能还是要阅读吧。现在是一个过剩时代,所有东西都有多余的,书也一样。所以读书的人也有一个挑战,就是读什么书。书太多,有些书可以不读,有些书最好不读,有些书必须不读。我觉得首先要读审美教育的书,文学史早就有个清单给我们的。

        把这些基础性的工作完成后,它会慢慢丰富你的表达能力,你先是模仿它,然后你会突然发现你能创造一些话了。

        当然我们也要学会说话。我们今天中文有一个比较窘迫的,大家都不敢离开标准答案说话,大家说的都差不多,学生考试说的话差不多,开会表态说的话也差不多,我们已经习惯了大家说一样的话。而文学或者说一种语言要丰富,至少在某些时候我们要学会说不一样的话。


3.“读书只能保证一部分年轻人达成教育所需要的目的”


        凤凰网读书:您大概什么时候开始知道,文字或知识可以使您变得不同?

        阿来:很小就知道。因为即使在小时候,我读完这些书,跟我那些不读书的小伙伴就已经有了很大的不同。他们可以永远满足于掏鸟窝,我也跟着他们掏鸟窝,但我无法获得满足。

        尤其是在那种窘迫的生活中,我会突然发现,即使同样生活在美好的大自然当中,有些人对于大自然之美是不会有任何触动的,但我开始发现那些美好。

 

        凤凰网读书:您从马尔康师范毕业后教书的那段经历,像山区支教的纪录片——开学时老师的主要工作,不是教书,而是要去找学生劝他们来上课。

        阿来:对,其实我们中国社会到今天都隐隐受到这种“读书无用论”的影响。

        我们有好多读了书的人,仍然走向了命运的低处。更何况我老家那种地方,老百姓世世代代都没有从读书中得到过好处。他们往往会说:孩子大了就应该学做大人的工作。其实这也是旧的乡村秩序中较好的一方面,劳动技能的养成、对劳动的热爱养成,是从小开始的。当然今天可能就会是另外一个情况。

        今天为什么说农村的年轻人不愿意回农村,因为读书只能保证一部分年轻人见到广阔的世界,达成教育所需要的目的。更多的人读过初高中后就止步不前了,没考上大学,但是又已经失去了踏踏实实干农活的心态。

        不像我们小时候,从山上到地里,什么都干过,什么都会干。我到今天还会干,我要想回去还是能回去。

 

        凤凰网读书:到现在还会干?

        阿来:当然。从小养成的东西不会忘记。但更重要的是这个过程中确实养成了一些与劳动对象之间的感情。

        现在很多读书失败的年轻人回不去,是因为我们从小就通过教育暗示和鼓励他们,你不用回去,最后却把他晾在半路上,这时他已经十六七岁了,怎么回得去。这时候再让他重新回去种地,他不会,没有学过。所以老百姓不愿意把孩子送来读书,说将来等他长大了回来,都不会劳动了怎么办。所以开学十多天我们都满山、满村子找学生,动员大家来上学。后来是靠国家政策才能说动大家来上学的。

        但我知道,即使教育成功了,把全农村的孩子都送到城里去,也不是每个人都找得到工作,都考得上大学。剩下的人,就是真的回不去了,等于是我们把他们撂在半路上了。

        因为从你教他那天起,你的暗示就是,要离开这个地方。而且他也没有受过基本的乡村那一套的训练。现在很多人说年轻人变懒了,我说这哪是变懒,是你没有从小培养他,下意识当中,他就会是那样。

 

        凤凰网读书:所以他们可能会非常迷茫。

        阿来:他们的迷茫远胜于今天有表达能力的人所说的“我要躺平,我要内卷”的迷茫。

 

        凤凰网读书:但是他们的声音又没有被互联网放大。

        阿来:他们都没有声音。

 

4.“如果成为这些人,我宁愿不是作家”


        凤凰网读书:您大概30岁的时候,出了第一本小说集?

        阿来:《旧年的血迹》,我大概是1982、83年开始写东西,之前我喜欢读,从没有想过要写。那个时候我只想在学校再混几年,但到了学校以后我想,将来我还是想学点什么。

        我到县城中学教书以后,和我一同去的,学地理的、学化学的、学数学的、学外语的,七八个里有五六个人都在写作。我觉得挺有意思,就跟着这一伙人一起写,相当于一个写作小组。那个时候大家都是单身,住着集体宿舍,互相关系都很近。结果我是最晚进,却在这条路上坚持最久的人。


        凤凰网读书:我看到资料上说,您这第一本书刚出版,您就把它扔了,觉得不好。是当时觉得写得不好吗?

        阿来:对。那时候我30岁,人到三十,都会想起孔子的“三十而立”。

        过去我们刚开始写作的时候,人家调侃你,叫你作家,有讽刺的意思,小地方的人会觉得,就你,可能吗?

        但是书一出来,他们再叫你作家,(我)就有点认真了。尤其这个书在当时还是比较有影响的,是作家出版社的青年作家发掘计划中的一本。现在我们50、60后这一批作家,绝大部分的第一本都是那时候出的,包括莫言他们都是。

        但我当时就慌张了,你叫我作家?我对作家是有标准的。他们是文学史中的经典,阅读他们的时候,至少有相当部分我是心悦诚服的,他们要么是思想史、要么是价值观史、要么是美学史上非常高的高峰,我们要逾越他们,要付出非常非常多的努力。

        作家是属于那些人的,他们叫托尔斯泰,叫曹雪芹,叫李白、杜甫、海明威、马尔克斯。但我们身边也有很多人被叫为“作家”,我到底是这些人?还是我期待那些人?

        如果是这些人,我宁愿不是作家。因为这就意味着,我才30岁,要把我的一生都投入到这样一件事情中,最后的结果就是成为这些人,那就等于取消了我自己生命的意义。那我还不如继续在水电站工作,至少我能看到大坝的成长,还不如回到中学继续当老师,至少我总能看到几个学生的成才。

        那本小说里我自己满意的就一两篇,其余的大部分,都只是自己的一个成长记录,作为严格的文学标准来看,确实还是不够成熟的。

        那我就需要问自己一个问题,我的下一本书、再下一本书还是这样的吗?如果还是这样,我不如就此打住,就不干了,去干点别的。虽然不能扬名立万,但我在这个世界上确实能够留下一点我自己真实的生命痕迹,我想这个是很重要的。不然我只会觉得自己从事了一件非常虚无、没有价值的事情,这种悲剧是我是不能承受的,我之后很长时间不写作就是这个原因。


5.“我写《尘埃落定》也是一个尝试,决定我还要不要留在这个行当”


        凤凰网读书:我听您描述写《尘埃落定》的经历,写到三分之一的时候,您就跑去对儿子说:你爹是个天才。您当时为什么这么笃定这部小说是一部佳作呢?

        阿来:因为我读过那么多东西,当然,我们今天也会遇到很多小说家吹自己的小说写得很好,其实他们写得并不好。

 

        凤凰网读书:对,因为我也认识一些编辑朋友,他们说基本上给别人写退稿信,对方都是很不情愿收的,会说“那是你不懂”,作者会觉得自己的作品就是好的。您那个时候的情况如何?

        阿来:自己能不能客观,要看是过分自恋,还是调动你的事实储备。任何一个好的写作者,一定也是一个好的阅读者,他的鉴赏水准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写作者用于写作的时间其实也是很少的,大部分是在阅读。

        当然,有两种阅读,一种是拿着具体的书阅读,另一种是走向大地,其实也是一种阅读。刚才我说我写作的动摇,就是担心自己写不好,而不是自恋。

        我觉得人应该有自我怀疑的精神,但是自我怀疑的同时又要敢于自我肯定。就是要客观地把自己放进系统当中去看,而不是靠自己对成功、对功利的这种虚幻的想象。

        我写《尘埃落定》也是一个尝试,它能决定我还要不要留在这个行当里。所以我写到三分之一的时候,我已经预感到我可以。所以那天我很激动,老婆去菜市场买菜去了,只有几岁的儿子在那玩游戏,我只好去冲他喊,我说你爹是个天才。

 

        凤凰网读书:马尔克斯写《百年孤独》的时候,也是写着写着就跑下楼跟他老婆说:我在发明小说。

        阿来:对,有一天马尔克斯哭着从楼上下来,他老婆就知道上校死了,这个小说完成了。因为他们家里已经快揭不开锅了。如果我们能体会到这样一些美妙的过程,以后的成不成功都不重要了,这个过程中已经有了通神一样的体会。

        所以好多作家觉得写作很苦,我在坚持。我说上帝派我们来又不是专门吃苦的,必须吃苦耐劳的时候我们当然得承受,但是为什么你要找一件很苦的事情来做,而不去做那些令你愉快的事情呢?


        凤凰网读书:《尘埃落定》的主角是一个“傻子”少爷,他用“傻子”视角旁观了整个土司的兴衰,最初您是怎么想到构建“傻子”这样一个形象?

        阿来:其实傻子的形象,算是文学作品当中比较多的,我选择用傻子,更重要的还是尊重历史。所有王朝都有一个命运,他们的开国的皇帝,或者家族基业的祖先,精神、肉体都是非常强大的。但后来都会发生衰退,以至于他们的智力或传宗接代都出现问题,所以变弱也是他们普遍的命运。但是有一种傻人,或者我们看起来傻的人,你把他排在主流之外,反而成了他在岸上,旁观者清。

        还有一点就是,在正常的时代里,一切井然有序,这时聪明的人就会占有先机。但是在那些王朝的末期,历史变得怪异了,所有事情都无法按照常理解决,偏门的人就登场了。

        我想写出一点历史的普遍性,它就不光只是他们麦其土司一家的历史。小到家族,大到封建王朝,好像都逃离不了这样的命运。汉唐不就是这样吗?汉唐早期是如何辉煌伟大,后期又是如何的萎缩、苍凉。


        凤凰网读书:您1994年就写完《尘埃落定》,但是到1998年才出版,中间被各个出版社退稿,但您好像非常坚定:这本书除了错别字,其他一字不改。您不怕书无法出版吗?

        阿来:我觉得无所谓。第一,我写作它的时候,已经在这个过程中享受到了巨大的愉悦,这种愉悦早已超越了所有我享受过的肉体到精神的其他愉悦。

        第二,我也相信,文学史不会埋没真正好的东西,它只是需要一段时间,甚至有些时间长到作家死后才被发现价值。我相信今天这个时代已经不需要那么长的时间了,因为它变化得如此之快,所以我并不绝望。

 

        凤凰网读书:所以1998年出版的时候真的除了错别字以外,一字未改?

        阿来:是的。


        凤凰网读书:1998年《尘埃落定》出版,2000年拿到茅奖,而且您是茅奖历史上最年轻的获奖者。突然而来的名声、赞誉给您带来了什么影响?

        阿来:这个书很畅销,一下子钱比较多了。钱其实很重要,我们没有财务自由的时候会强调心灵自由,但其实财务自由也很重要,因为财务自由了,心灵就更加自由了。

 

        凤凰网读书:《尘埃落定》是您35岁时候的作品,后来的岁月里,我相信您也被频繁地问到过这个问题:您有没有能力超越《尘埃落定》?

        阿来:难道我的《云中记》不如《尘埃落定》吗?

 

        凤凰网读书:您觉得呢?

        阿来:远远超过,但是它也需要新的读者,它也有更多的创新。

        今天我们的读者习惯了把一个作家定格化,用一本书定格他,他就是这种风格。他写第二本、第三本,读者会希望它们还像之前一样。阿来写得再也不像《尘埃落定》了,有一部分读者可能就会觉得失望。

        但是写作这个职业,它应该是充满挑战的。成熟的读者读一个作家,应该要看到这个作家的成长。这种成长就是通过作品来看到变化。我又不是那么笨的人,你以为我从30岁写到60岁还没点进步了?那不可能,每本书都有,我可以非常自信地讲。

 

6.“我当时就觉得刘慈欣将来有戏”

 

        凤凰网读书:好多人其实不知道您做过《科幻世界》杂志的编辑。我看马伯庸老师说,他完全没想到,《科幻世界》的阿来和写《尘埃落定》的阿来是同一个人。您当时怎么会去一个科幻杂志呢?

        阿来:那是90年代,原来科幻杂志是国家用经费养的,后来不养了,大部分人的思路是我们要跑去国家养我们的地方,因为说不养的就是搞市场经济。但是我那时觉得,已经到了市场经济的时代,通过一个具体的事情,我去体会一下市场经济的风貌,不是挺好的吗?

 

        凤凰网读书:所以那时候您就是想感受一下市场经济的运作?

        阿来:对,因为国家刚好说不养了,你们自己去面向市场,我就觉得要去那个地方。而且我是愿意学习的人,科幻杂志会强迫我打开另外一个世界,我们都生活在科学时代,还是得需要懂点科学的,知道这个世界在生物学的意义上、物理学的意义上是怎么运转。

        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方式,恰好科幻文学又是从文学进入,我把它看成一个学习和体验的过程。因为对于一个作家来讲,任何经验都不会被浪费。

 

        凤凰网读书:您两年时间就从一个普通编辑变成总编辑,这么短的时间,怎么做到的?

        阿来:能干。

 

        凤凰网读书:怎么个能干法?

        阿来:一是我们要判断大量来稿的好与不好,其实不是每个人都能这么认真的。二是作者跟你打交道,其实是和一个平台打交道,他来你这个平台的时候,会判断他在这里能不能比在别的平台成长得更快,这也得看你的本事。

        后来有人问为什么这帮人全都聚到《科幻世界》这来了呢?我说那是因为我跟他们说的话管用。我自己也是一个写作的,这就比只做编辑的人更理解写作,甚至看他们稿子都能看出对方在什么地方是写得很舒服的,什么地方他是有点搞不懂的、勉强的,都能看出来。

 

        凤凰网读书:很多人知道《科幻世界》是因为《三体》,我听说刘慈欣的第一部小说就是被您发现的,当时他是给您投稿吗?

        阿来:投稿来的,我一看这篇小说是处女作,我说写得好。一问在山西,娘子关的一个火力发电厂。这个时候我手里已经有几个不错的作者了,他是第三个还是第四个。我当时就觉得这些人将来有戏。之前有个河南油田出来的王晋康,也写得很好。

        后来我怕下面的编辑看走眼,就直接跟收发室的人讲清楚,说这个人将来寄来稿子就不经过下面了,直接给我。刘慈欣大概是第三个直接送到我这的。

 

        凤凰网读书:您对《乡村教师》的评价是说,他其实在处理非常现实的问题,在处理主流文学关注的大问题。

        阿来:对。有时候光有科幻这一个外壳不行的。有句话说,任何历史都是当代史,科幻文学也一样。你想象一个外星的场景,写一个机器人,也是当下的人写的,因为我们并没有真正到那个时刻,它曲折地反应的都是当下。


        凤凰网读书:我听说您做编辑的时候,《科幻世界》的销量增长很快,效益也很好。

        阿来:今天的文化是跟传播连在一起的,没有传播,这个文化再有价值也没价值,而一旦传播必然会产生经济效应。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先要制造流量。这就迫使我还要从小说、科学的世界里走出来,去研究另外一套逻辑,营销。

 

        凤凰网读书:所以您当时还做营销。

        阿来:不做营销谁买?

 

        凤凰网读书:那您怎么做一个杂志的营销呢?

        阿来:首先必须在全国建立几百家的经销网,至少到三级城市。那个时候有书报亭、书店,代理商要把你这些每一期的杂志迅速送达到经销商,因为杂志的经营很难,它在报刊亭的生存时间大概就是10天左右,不像书店,一本书可以摆一年。

        报刊亭就那么大的地方,全国有上千家杂志,能够到报刊亭售卖的只有一两百家而已,一两百家在一个月当中又要互相替代,生存时间的就只有7到10天,因为新的又来了。所以必须要在很短暂的时间当中跟读者建立联系。

        我们会到上海、北京去,一个报刊亭一个报刊亭地问,卖得比较多的是因为什么,哪个街区没有卖出去。市场有市场的一套逻辑,营销也是一个非常难的事情,但是做了以后也就有很好的收获了。多学东西总是没错的。

 

        凤凰网读书:对于作家,尤其是像您这样的纯文学作家,我们的刻板印象可能是只会写书,不太会赚钱。您这些知识都是从哪里学习的,这些经验又是从哪里积累的呢?

        阿来:我觉得人有各种各样的潜能,一个中等以上智商的人,只要愿意心无旁骛,锲而不舍地在一个方向用力,他一定能得到收获。重要的是现在我们可能精力集中得不够,我们东张西望的时候太多。

        我是一旦从事一个工作,就觉得首先要把这个工作做好。所以当拖拉机手的时候、当中学教师的时候、做杂志编辑的时候,它们都有不同的面向、不同的标准、不同的要求,就按照它们来做。

 

7.“只有走路不需要任何条件”


        凤凰网读书:后来您又担任了四川省作协主席,按照普通人的想象,作协主席是很忙碌的,但是您还能经常背上包出去行走。您现在的一天是怎么度过的呢?

        阿来:我的一天很简单,尤其现在年纪大了,磕睡比较少。我早上一般5点半或者6点起床。如果是在冬天的成都,就喝一壶茶,然后写作到天亮,之后我会去走个四五公里,因为我经常去野外,需要储备体能。如果是夏天,天热,时间就会有调整,我可能6点钟起来,先去把这四五公里走了,再回来读书写作。

 

        凤凰网读书:每一天都有这四五公里?

        阿来:那必须的,如果晚上再有闲暇,我还会再补个三四公里。

 

        凤凰网读书:很自律。

        阿来:原来试过打球,但它是需要一些要条件的,就是你得找个对手,以及要去场馆吧。我就发现只有走路不需要任何条件。去任何地方,出国也好,去到野外也好,在任何一个城市也好,好多地方有公园,我就到公园里去走,没有公园,就顺着大街边走,顺便看看一个城市的风景,看看一个城市的人群,也没有什么不好。

        我倒不是刻意要自律,有时候我还是愿意放任自己的。但是工作确实需要我储备体能,我今年都65岁了,还是略微比同龄人要健康一点。


        凤凰网读书:是的,接下来呢?

        阿来:接下来,如果是写作,年轻的时候喜欢熬夜,现在我宁愿在上午把我的写作指标完成。我不会写一整天,我也不愿意把这种东西变成无休止的劳役。我大部分时间都不写,在我写作的时期里,上限是3000字,保持在两三个小时以内完成,这样就有充沛的精力完成它。

        充沛的精力很重要,不是怕不怕累的问题,是保持感知的灵敏,因为我们不光要写出一个故事,还要保持灵动的文字,飞扬的神采。我对自己的文字有很高的要求。

        下午我就履行公职,见见人,谈谈事。现在当作协主席我最畏惧的一件事情就是看别人的稿子。让他们送到出版社偏不送,说主席先帮我看一看。现在看到好稿子的几率很低,我自己又不是编辑,没有这个责任感去看不好的东西。这个负担很重,但是又避免不了要从事这样的工作。

 

        凤凰网读书:所以看稿子是一项很繁琐的工作?

        阿来:对,而且它不带来任何快感,但又好像是你的一项职责。如果说不断有惊喜的发现,那肯定是一个巨大的补偿,但现在得到这种补偿的几率下降了,比我们90年代,或者说比我办《科幻世界》的2000年代少一些了,碰到王晋康、韩松、刘慈欣的几率在下降,不然看稿当然也是一个非常愉快的工作。


        凤凰网读书:我特意对您的名字做了检索,“阿来”就是您的本名,不是笔名。“来”这个字,最早见于甲骨文,它的形象是一束麦子。

        阿来:对,在藏语里它也是麦子刚刚长出的意思。在藏区就是5月了,春天来的晚,5月麦苗刚刚出芽,布谷鸟开始鸣叫,这就表示春天到来了。就是刚出土的麦苗的意思。

 

        凤凰网读书:这个名字跟您后来热爱行走这件事很符合。做这个采访之前,我们的小伙伴特别遗憾,说不应该在演播厅里跟您做这个采访,我们应该去高山上。最后,我们回到您新出的这本《西高地行记》。能不能推荐一条简单好走的路线?给想去书中这些地方的人。

        阿来:其实旅行社的线路很多,但是大家如果想要沿着公路行走,有两条或者三条线很好。一是从我的老家成都出发,国道213,穿过横断山,穿过若尔盖草原,可以抵达青海,到青海湖边。这是一条非常美的路线,经过群山也经过草原。

        二是再往南边走一点,国道318,又是从成都出发,经过雅安,经过甘孜州,经过康定,经过巴塘、理塘,过金沙江,它的北线国道317也非常漂亮。如果要成都出发,我最建议的路线应该是这两条。

 

        凤凰网读书:谢谢,看来我们一切的起点都要去成都。

        阿来:当然,给我们成都的旅游业做一点小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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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来,当代著名作家,藏族,1959年生于四川省马尔康县。全国人大代表。中国作协副主席,四川省作协主席。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尘埃落定》《空山》《机村史诗》《格萨尔王》《云中记》,长篇非虚构《瞻对》,诗集《梭磨河》《阿来的诗》,中短篇小说集《旧年的血迹》《月光下的银匠》,散文集《大地的阶梯》《草木的理想国》,以及中短篇小说多部。2000年,长篇小说《尘埃落定》获第五届“茅盾文学奖”;2009年,获得第七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杰出作家奖”;2018年,《蘑菇圈》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奖。2019年,长篇小说《云中记》获第十五届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优秀作品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