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尼普晨记

 

归来的时候,集市早已散去

暮色中的河流复归于宁静

我的村庄,复归于宁静

 

黎明前迎娶的新娘刚刚成年

爆竹声里端坐的村庄

洋溢着该有的吉庆

坐在喜宴当中,已经生疏

那些需要脱口而出的颂词

 

我的母亲,拖着病腿

点燃村庄的第一缕桑烟

——在漫长的岁月里

生死轮回,依旧显得

如此的微不足道

 

多年以后,我的乳名

尚能被人偶尔想起

孩童们聚拢在新年的喜悦里

这是村庄,唯一

别于往日的气息

 

 

母亲坐在圈椅里,逐渐和暮色融为一体

 

早起。洒扫。沐手。焚香。

礼佛的时候,母亲却只能站着了

——弯了一生的膝盖,而今

却无法再去,完成熟练的叩拜

 

父亲走后,母亲也慢慢适应了

在城里,和几个南腔北调的老人

晒着太阳,扯着永远潮湿的家常

而更多的时候,她就站在窗前

默默看着,人来人往

 

夜晚来临的时候

母亲,就坐在她的圈椅里

逐渐和暮色,融为一体

 

 

雍布拉康

 

那么多的人,骑着高头大马

闯进西藏的第一座宫殿

公元前二世纪的缓慢光阴里

就挤满了焦灼的灰尘

 

两千多年以后,我和家人

爬上母鹿静卧的山头

一轮夕阳,正从吉祥云端

揭开雍布拉康的面容

 

“我是藏族女子,来自安多舟曲。”

我的爱人用母语低声解释着身份

售票的大叔,黝黑的脸庞

突然,宛若紫铜

 

 

哈尔滨印象

 

有人从遥远的西域慕名而来

有人在屋檐下悉心地剁一盆白菜

隔壁的中央大街,灯火通明

那么多的人,面目可疑

仿佛旧日的谍影

 

铜质的萧红,在故乡

以一间客房的名义

奢华地立于三盏灯下

红巾包裹的文字

恍若隔世的爱情

 

一滴雨落在岁月深处

矮矮的阁楼里,藏着

谁家的秘密?

 

 

村野日记

 

田地里蔓生着,长势凶猛的

药材和杂草,我的村庄

和我一样,早已陌生了

骡马牛羊和四野的庄稼

 

母亲说,别带孩子去山上乱跑了

现在草丛里蛇虫太多

 

可我还是上了山——

风依旧很大,喊出口的话语

并不能传出多远。低头疾行

这样的抵抗非常吃力

 

而暮色,已经慢慢暗了下来

 

 

高原上的狼毒花开了

 

终于可以对这个午后说出暖意

终于可以,对那株变了色的狼毒

努力说出,我的赞美——

荒芜的大地,已经无需证明

你的根系,究竟有多么庞大

 

站在母语丢失的路口

也无法洞悉,那些

和骨头一个颜色的纸张

经世不腐的秘密

 

如你所愿,这个夏天

高原上的狼毒又开得茂盛无比

——满山都是,统一

晃动着的脑袋

 

 

粒归仓的面容

 

每一座城,都亮着盛世的灯笼

每一个人,都朝着相同的方向飞奔

我的母亲,也将离开空落落的村寨

那些石头般牢靠的房屋

紧闭着,岁月深处的嘴唇

北方的秋说来也就来了

穷尽一生,都无法擦亮

那些颗粒归仓的面容

俗世的肉身,既然如此相像

又何必,非要等待

第一粒雪,再次

落到轮回之中?! 

 

 

冬日,陇南山中即景

 

高处的山冈裸露着筋骨

绛色的土块紧攥着大地的粗砺

那几枚柿子,还挑在枝头

像褪色的灯笼,继续赞美着

冬日的临近。踏进村庄时

并没有怀疑,站立的地方

究竟属于南方还是北国

以施舍者的姿态走出大门

子夜的月光就泼了一地

一条河流艰难地蠕动着

四野歉收的地头

惟有,一洼玉米

还能用刚劲的干枯

直面长空

 

 

晨间,在棋子湾走了走

 

在海上,人是孤独的

船是孤独的,灯塔是孤独的

甚至,连星辰和神灵都是孤独的

这样的孤独,容易让我想起

北国的雪原

 

沿着海岸线走,并不能走出太远

一坐下来,就听不见风的喧嚣了

海滩上有沙砾,贝壳,和人类的痕迹

那些黑色和白色的石头

据说,可以作为棋子——

而我拙于攻防,不擅博弈

 

认为就可以这样安静下去了

认为就可以这样一直安静下去了

起身的时候,还是惊扰到了

那只一闪而过的虫豸

 

 

沉默的老锁

 

一把钥匙的灵感,据说来自蝎子

在古老的土地上,它被赋予

驱邪,除障,和平与守护

 

而今我流落他乡,对蝎子

另一个深刻的印象,却是

邪恶,毒辣,妒忌和背叛

 

多年以后,我持有的钥匙

越来越多。多年以后

守护岁月的人,却都成了往事

 

内心的桎梏,深锁着智慧

一把冰冷的锁钥,又能开启

谁的方便之门?

 

        刚杰•索木东(1974—),藏族,又名来鑫华,甘肃卓尼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甘肃省作家协会理事、副秘书长。藏人文化网文学频道主编。有诗歌、散文、评论、小说散见各类报刊,入选多部选本,译成多种文字。著有诗集《故乡是甘南》。现供职于西北师范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