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灵山:请接纳初来乍到的我

 

女子

在一坡畦,掐韭菜和雾灵山的余光

动作缓慢而安静

雾露滑落空旷

摇晃山楂树和几星虫鸣

 

绕过石径

绿——在放大,在加厚,在深刻

一米见方的高梁畦

我见证了一场走远的战争和

两个人拨开高梁杆

唰,唰一一深入的紧促的心跳和呼吸

热烈,像无边的红高梁燃烧

 

再绕过石径

山楂树,梨树,还有我叫不上名字的树们

坠着光和阴,雾和雨渗了一小截的果粒

——酸涩逼出的口水

像前来创作基地的我

多想让意外的灵气

逼出我体里经年的青涩和

迷茫

 

写下这些时

一匹蜘蛛披着夜的大氅

刚好从窗台走过

 

 

村落:你很得体

 

拼车的司机把我卸在黄酒馆站

一个荒野村落

踅进巷子,三两老人蹲在柴火上唠嗑

一头散步的猪和两只摆架子的鸡

像是提醒巷子的真实

 

——空寂,能听到虫子走动草尖的声音

 

背后是绿滚动的山峦和

扯来扯去的雾

不知道里面还活着什么

 

晚饭时才知道

我们吃的肉都是从那里买来的

都是村落阡陌散过步的

顿然,胃口大开

 

村落

散着泥土,炊烟袅袅的味道

光和影隔着土墙边的篱笆对视

 

像刻有中国诗歌创作基地的石碑

和石碑上抠掉的粉末

 

要知道

立起的风骨里不能没有那些抠掉的

粉末

像我们命定的创作

多一句是缺陷

少一句同样是缺陷

 

 

在毛藏 

 

水雾摇晃

星星的光体一样

被一匹马塞进它的肠胃

雷声滚过海子,涟漪一样漾开

它扩散的最后那一圈

叫不叫诗和远方

 

白马走进野鸭的闲情

旱獭,在它家门口张望

远山褶子里挤出来的炊烟和民俗

闪烁低矮的青草

毛藏烟火

于一朵花和海子的深处

 

在毛藏

每一朵紫色的花,都是敛翅的蝴蝶

一下午的安宁里

我们谈起花朵,谈起爱情和修为

 

雨水,种子和阳光卸下的重量

安顿一条河的

心事

 

 

于苍茫时空  如如不动

 

父亲,走了

父亲是枕着大山,离开的

父亲真实的走进他一辈子修为的庄廓

庄廓两侧抻开的山脉

是父亲的臂膀——

一直敞开着

 

臂膀逆向远方——

塔尔河清亮的陈在眼前

父亲卸鞯、濯足、仰面草地

风声、水声、雷声

和花,开谢的声音淌过他的身体

聒碎一河光影

一河雪山和水诵的经文

……

 

种在大地的父亲

就像一条河流  雪山  牧笛

于苍茫时空  如如不动

 

蜗牛,背着壳蠕动大野

一河水,即是父亲的血液

回环在我体内,一刻也不停

我在父亲抖落的尘埃里

像敛翅的蝴蝶把身子藏于花瓣

像蜗牛,在钢筋水泥的匣子里

想象一条河流澎湃而来——

在,离开又终将回去的地方

让,父亲的双臂

紧紧,紧紧地搂我在怀

于苍茫时空

如如不动

 

 

凌晨,我被蚊子咬醒

 

凌晨三点我被蚊子咬醒

才想起去雾灵山时忘了关窗

一次疏忽竟让它们轻易得逞

吮走我的瞌睡

坍塌搭起的一场美梦

 

有时候,疏忽也会犯罪的

譬如

打开的通道

本想让阳光,氧气,雨水的气息进来

却偏偏引来蛾子,蚊子,蜘蛛……

 

凌晨三点

我智慧地灭掉三匹蚊子

也把愤懑撒在蛾子和蜘蛛身上

或许,它们是来和我交心的

 

一只虫发现我时

迅疾把自己贴在壁上

这个细节感动了我一秒钟

之后,还是下了毒手

 

误入房间的蛆虫蚂蚁们

你们的禅心在草木之间

你们不该陷入人的世界

更不该遇上凶残的

 

 

雾灵山:仙憩是一次心的涅槃

 

阔叶障目

涧溪盖过黄石

从一个人的眼睛漫过

没有声音,只有天雨和青苔的味

像流云,撩动的丝绸

女子心底扔出的一段思念

 

一级一级升上去

是一场蝴蝶大梦

逐于尽头,也许就会有

白发长者备好的一壶仙茶

喝一口,会不会天眼顿开

 

走着,走着

有人就坠入尘世

做起善与恶交叉的事

 

走着,走着

有人就客死他乡

谁又能记住他在人世上来了一遭

或者,做了一场荒凉大梦

 

仙憩,是把心交出去的一次涅槃

像我们这些逐梦的人

耗尽一生

又能爬到通往仙界的第几个

台阶

 

 

今夜 :我只关心白牦牛,炉火和爱情

 

天堂寺的黑色大幕

挂着两轮月亮:

一轮是天上的

一轮是南拉民俗村的木质车轮

 

月亮的光芒里

河流,星星和羊群  点燃心灯

青海和甘肃的藏银   点燃心灯

 

零度以下的花朵正在开放

 

佛陀隐身

雪豹,狐,岩羊,蓝马鸡——

这些驻锡的释子  就灯煨心

让光

一点  一点  抠去内心的饥饿

 

乌鞘岭以北的山褶里

粪墙,被谁豁开

 

今夜

我只关心白牦牛,炉火和爱情

 

辽阔的夜,吞下牛群

牛眼却始终瞪着深远的悲悯

 

一些牛粪被送进火炉  燃为灰烬

一些牛粪在大棚里开出

云朵和雪莲

一亮一亮的牛眼睛

一直翻检——

泪水,疾病,苦难与爱包浆的舍利子

它们用噙泪的眼波温暖对方

它们是走出岩画的一个部族

扑闪的眼睛

复述内部的冰凉和

青稞的光芒

 

 

夏雪

 

雪片在花苞上

白,在绿上

一条河迅速调转流向

北方的夏天

委屈在抻开半截又缩回的光阴里

 

风,卷走疏绿的叶子还有花瓣

在空茫,在水域,在一匹马的蹄声里

在敞开又合上的窗口

像夭折的蝴蝶——

一个季节突兀的葬花吟

 

许多的事就这样发生了

发生在不该发生的时段

像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一次出轨——

诡谲,心跳,刺激,空玄

 

当我们穿冬衣意外出一条街景

或者,缩在被窝里摸索一些人和事

大雪正穿过乌鞘岭长城和

烽燧的眼睛

 

 

星河里打捞自己的内心

 

我的偏地,世界之中央

青稞下种尚早

 

小镇上空的烟云

穿过烟云的一匹翅翼上的锈迹和

落在屋檐的三两片鸦鸣

被风,交给了捆在一起的

几根草

 

我,用左手捞起庄浪河的冰释

和,怀旧的水声

树梢吐出嫩绿的蝌蚪

水之花,山之花,也许正开在内部

 

一群羊披着月亮走入经堂

羊皮经卷上奔跑的光芒

刻进指纹与信仰的泪水

风,掀开寺院的盲窗

星星们挤了进去

 

亡魂,和渐近死亡的生命

一夜星河里

打捞佛语和

自己的内心

 

 

面遇你的那一刻

 

再次走进抓喜秀龙

一片雾刚好跌落草原

羊群是高处的雪

它们嚼草的声音比草原更静

 

卓玛,和舀进水桶的泉水

打亮低矮的草

从草丛探出的目光

被一根草记叙

 

雪山,像阿爸的腰刀亮了一下,又一下

 

天空暗下来

草们站了起来

没有炊烟

炊烟就藏在大山的皱褶里

 

长河煨灯

此时

我只忽略了一根草的阴影和

它的心情

 

 

父亲,驮牛,拂尘和流淌的音乐

 

驮牛八岁那年,全齿脱落

牙床交错,跟一根嫩草较劲

后来,驮牛被送进屠宰场

它嘴里的草是扁平的

最后一滴老泪滚落大地

驮牛给自己画上句号

它挑起雪山的头颅坐了趟飞机

悬挂在帝都一个茶吧的一面墙上

 

除了头颅,就是尾巴了

父亲用小刀剥开尾皮,取出尾骨

热乎乎的尾骨像枚钉子

揳于和它有关也无关的尘世

 

还是那把小刀

父亲花了三天工夫削好柏木柄

这个生殖器一样的东西

被父亲倒着塞进尾骨生存过的地方

再用粗线缝合

这里面兴许有衍生的意义

 

父亲把拂尘传给我

把驮牛和柏木再生的空间传给我

 

一个飞雪夜

父亲和驮牛一样滚落最后一滴老泪

给自己画上句号

岁月,是凝固的音乐

 

农历十月一日

燃灯给天堂的父亲和驮牛

一星光和温暖

我试图用目光打开黑夜一个通道

凝固的音乐竟淌了起来

 

拂尘像寒风撩起的雪团滚过

像放大的驮牛吃力晃动在冰大阪

把家的全部卸于古柏下

嵯峨的垭口,我被瘴气击倒

是父亲的一根烟让我站了起来

……

 

音乐跌宕

木纹是塔尔河的漩涡漩在心上

漩出阳光、雨水、浪花和拔节的疼痛

音乐尾声

最后的驮队和柏树林消弭原乡

父亲消弭原乡

香柏味却一直在心底

弥散着

 

 

        仁谦才华,藏族,又名车才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甘肃省作家协会理事,鲁迅文学院十四期少数民族作家班学员。作品散见《诗刊》《星星》《民族文学》《飞天》等刊物,作品入选《新时期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作品选集•藏族卷》《中国实力诗人作品选读》《中国当代诗歌赏析》《2015中国诗歌年选》等多个选本。出版诗集《阳光部落》《藏地谣》《大野奔跑》。获鲁藜诗歌奖、黄河文学奖、乡土诗歌奖、玉龙艺术奖、飞天十年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