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扎
觉姆坐进大殿角落
左肩太阳高悬，右肩月亮低垂
背后生出土墙
她仔细用净水擦拭出发的路
一帧帧回放一生，只用了四个定格
就走到了生命的最高处
然后，顷刻坍塌
她在左边诵经
青稞染绿河风，万物生，村庄躁动
她说，大雪是万物的被子
海子是留给大地的眼泪
她一遍遍演绎不同的一生
同样的开始，同样的结局
隔着尘埃，在右边，我风尘仆仆
曼扎内，一半装火焰，一半装海水
都来自远古
她假设没有真正的死亡
出生只是一次次出发
每一轮回，她都放下些许尘埃
一点，一点点
然后，她大步走进尘埃
密语
春天在这里下车
把桃花搅成棉花糖
一团团，顶上枯枝
蛰伏一冬的山披上糖衣
风一抿，桃花就化
随即，大地分娩，生出万物
雪悄悄溜下山顶，密语
天空捎来桃花笺
雨滴，这天地间的念珠
谁在用心跳捻来捻去
卓玛走入雨中，不再看雨滴
就和锄头柄一起包了浆
春天进进出出，默不作声
恐怕早忘了一茬一茬的卓玛
只留下有嚼劲的风
凹山
草顶住我的后背，命令我往前走
耳旁呼啸的是山，还是山
草也有膝盖和脚趾头
却一直坐在地上，一觉醒来
出没大地，不知是草自己，还是子孙
有草，都说是春天，
那年，我一心想追云彩
这么多年，云一直挂在天上
不知啥时就会落下
可能浇灭那些短命的炙热，也可能
指引牛羊，找到链接
这么多年，云还会在我身体里东奔西突
保持着鸟的形态
我一直在凹山跋涉，终日与草为伍
我越努力，草与大地挨得越近
三天早晨
阿妣吹化茶面的酥油，就像吹凉过往
话语絮絮，微醺，阿妣是尾鱼
在时光中任意穿梭，身旁是鱼群
品早茶，直到奶渣温和如水
直到茶里的糌粑像老伙伴，越来越少
第二天早晨
茶面的酥油像汪月亮，钻进水底
打捞被夜晚泡软的奶渣
阿妈拨通号码，电话说，空号
阿妈像尾鱼，走走停停，向着寨西的白塔
喝口奶茶，我冲出家门
阿妈说，大清早，别慌慌张张
呼吸的河流越平缓，越有嚼劲
你也是海上漂来的木鱼，来完成一天的修行
注：阿妣，嘉绒藏语，外婆的意思。
初雪，一场葬礼
云落在冻土上，像大地的羽毛
遮蔽万物
大地小心翼翼，托着天空
天地弯曲得闪闪发光
你终于缄默，大地就是大地
从不因人们的哭泣而不敞开怀抱
雪地裸露足迹，一段黄土
或婉转，或泥泞
路，从不停止奔跑
天地弯曲成浑圆的玻璃球
你高声打着招呼，大地就是大地
从不因你的啼哭而不敞开怀抱
静默的天地，如含饴糖，将万物放在舌尖
慢慢舔舐，一如既往
万物何曾抵挡得住，何况是你
阳光下，雪气升腾，冻土开始松动
大地小心翼翼，托着万物
我们在等待，一场葬礼，一次出生
三岔口
三岔口，像一只偷咬狗
突然就没收了河流的自由
风一下失去主张
在三岔口彳亍
然后，四散
大雨中，种子拱破土地
就像胎儿挣脱母体
时间一寸寸垒就碉楼
站在三岔口，掌管秘密
每个村寨都有心结
每个人都有秘密
会聚，然后，挤破三岔口
群山半侧身体
让携带密码的风游走山谷
不漏过一株草的私语，一条鱼的踪迹
有声音念叨，三岔口啊，我的家
然后，我们就走散
风跺脚
风一跺脚
柳树让春天弯下腰
桃花着急，为了一心想要的燃烧
从此，绿叶每早滚动露珠
为了悼念拼尽全力的等待
河水作了场春梦
两个少年打马走过
马蹄留香，嘚嘚声渐远
河水回归朴素
飞上天空，山河就在脚下
万物不再高高在上
谁在等待，是大地，还是自己
风一跺脚，我们就会闭上眼睛
脱口喊出家乡的乳名
家乡，就会一直待在等待里
月光•藏刀
从前用月光打藏刀
手起刀落，快意恩仇
月光落地，也叮当作响
你恐怕早忘了明晃晃的刀刃
和一地被奴役的月光
以及遮天蔽日的喜悦与疼痛
一直想买把雕花的钝刀
想扶起一段月光，挂在腰间
酥油浮在老茶面上，刻意模仿月亮
一时竟忘了
月光已温吞，银匠早老朽
3650夜
那一晚，他被月亮一路追杀
从寨西到老核桃树下
麻绳冰凉，咬住他的喉咙
想起，去年泥石流冲垮的老碉房
树桠断了
想起地震中倒下的新房
星星落泪
他像一滩纠结的绳索，坐在自己的影子里
和自己打了一夜的哑谜
灰褐的群山开始拍打翅膀时
他站了起来
今夜，月亮在簇新的寨门散步
风歇息草尖
他双手合十，核桃树高高在上
星河高高在上
他说，3650夜，原来我也
可以天高地阔，和压茬前行的酥油草
手挽手就走到了天边
措姆
云在树枝歇得久了，被叫作梨花
风一吹，每一根枝条都在练习哨音
每一朵梨花都在等待号角
用汪洋洗了一把脸
措姆想起困顿山凹，一脚雪泥
鸟把家安在最高的树杈
绿叶是树的羽毛
叶越浓密，鸟越安全
每到三月，措姆就纠结
是风追逐，还是树不挽留
就想起，落在雪地上的羽毛
和没人记得的往事
康若文琴，女，藏族，又名周文琴，出生于四川省马尔康市。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四川省作协全委会委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九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1991年开始发表诗歌、散文，作品散见于全国各级报刊，入选多种文集。出版诗集《康若文琴的诗》《马尔康 马尔康》等。《康若文琴的诗》荣获第六届“四川少数民族文学创作优秀作品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