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谢乳房

 

今天开始,我要

像翅膀感谢微风那样

悄无声息地感谢乳房。我要

把每一寸土地都当作乳房

把天空当作乳房

把乳汁当作世界所有的河流

我要把浑身的血液

视作白色的乳汁,肉体

骨头一样白,白得透明

白得自身发光,落下太阳和月亮

提前照亮自己的路行走

 

我要把每一座雪山

视作一个个丰满的乳房

用弹性回绝偷袭的卡路里

我要把年老的乳房

视作绿洲,安抚沙地的反叛

我要把所有起源

都视作乳房,一碗碗白白的糌粑

最后,我要把所有乳房

视作形式各异的母亲

我还要把这个世界当作乳房

喜马拉雅在它中央

我的故乡,坐落在它的乳晕里

 

 

被阳光重新照耀

 

无须躲闪,注定要吹过来的风

被时间掂量并操纵的生命

终会在一个美丽的黄昏

失去它的平衡,惊吓一家子鹌鹑唐突起飞

 

就让它吹过来吧!从枝头开始摇起

一生的风雨。所有的喜怒哀乐

紧随每一片树叶的飘落。所有的时间

散落于大地扬起的尘灰之上

 

还没有被连根推倒之前

要直起身子,以使仰倒的时候

借机望一望浩瀚星空

那些密密麻麻,毫无用处的银子

 

它必将吹走浑身的河流

剩下的骨头让饥渴的火焰饱餐一顿

那些雪花般飘扬的白骨

一旦烫着你的手,会刺痛我的灵魂

 

一个人历经多少次葬礼

才能走出身体的迷宫,抵达自我

让所有的血肉紧紧拥抱骨头,我们死而复生

重新在这个世界来回踱步

 

当它重新唤起你的名字,所有的死亡

不过是针对灵魂的版本升级

就像一朵云在南山坡塑造的那小块阴影

过不了多久,被阳光重新照耀

 

 

背叛的河流

 

你源于我,成于我的疆土

流经每一世的我的身躯

却在分割着我

然后还让大世界的风

迫不及待,一阵又一阵地

吹走我存活过的痕迹

 

你早已付诸行动了

那些出身卑微的草

那些软弱的泥土

和那些习惯了阴暗的石子

没有一个起身说不

一个完整无缺的身躯

正在被你悄无声息地撕裂

我感到一百年之后

撕心裂肺的疼痛

 

你在透明的外表下

潜伏了许多透明的背叛者

顽劣而有害

一棵巨柏轰然倒下

声明我已经一分为二

你在中间疯狂地流淌

在彼岸,另一个我

像一位被子弹射穿之后

倒下,又站起的战友

 

他向此岸的我招手

跪倒的膝盖朝向我

乌黑的头也朝向我

你却继续蚕食两岸的泥土

那些草根,那些石子

被你那么轻轻地一碰

就会拼命地随你而去

存心加深加宽我的分裂

 

那是很多年前的冬季

你背着阳光和我

以从善如流的名义

暗自投奔低处

把高处的雪山远远抛在身后

谁会料到你

狮子王一般咆哮在上游

下游却显露一只流浪狗的样子

 

我明知你背信弃义

但还是成全了你

一如继往地流动

还给你足够的时间剜走我的双脚

让你在我身上撕开一个口子

让把一柄利剑

插入我的肉体和灵魂的间隙

 

此时一双被拆卸的翅膀

裹挟着我的生命

牛奶一样洁白的血液

奔向浑浊和污垢

携带着我的“罪恶”汇入大海

我的伤口已经没有泥土

去弥补石头之间的真相

 

阳光敲碎所有裸露的石头

火,焚烧彩云,墨染天空

我留下最后一滴水

让你最后一次流动

追悔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几只岩羊

口吐热浪,留下最后一次粪便

扭头而去

 

 

海拉尔的夜晚

 

海拉尔的夜空,迷雾笼罩

当我走下细雨中的舷梯

站着的呼伦贝尔

和坐着的呼伦贝尔八个红色大字

闪烁在百米之外

随一阵冷风,卷起陌生的目光

向左向右甩去

 

“我很早就离开了草原。”

他轻晃着方向盘

沿潮湿大街缓慢前行

他说他的草原已变成了山

时不时移动的山

他谈到了麻木与疯狂

机器,石头,还有铁丝

“其实牧民最懂草原”

他说到铁丝的时候

我这样插了一句

 

从机场到海拉尔的路上

两位打发阴雨天的老人

在狭小的车舱内

谈论着无比广阔的草原

他说他是他们家族

牧人身份的终结者

方向盘已成为自己的一部分

他还说假如手握的是缰绳

我们脚底的柏油路

一定会变做绿色的飞毯

 

路灯像行将就木的眼睛

行色匆匆的车流

也未能使它眨巴一下眼睛

宽阔得几乎有些奢侈的大道

如一群迁徙的羊刚刚夯实过

这是一座年少的城市

如他这般逐水草而居的牧人

如一颗生锈的铁钉

锲在这片再造的坚硬的大地

 

这是多么大的一阵风啊

所到之处,让所有的花草改头换面

齐刷刷变成破铜烂铁

可今夜,我们谈什么都是多余的

美好都固定在墙上

而我们只有仰望星空

先于谜语的谜底是多么无聊

 

初到海拉尔的夜晚

雨水猛烈敲击着他的挡风玻璃

他总是欲言又止

想说给一位陌生人的话

仿佛总被一次又一次的颠簸打断

雨刷器重复擦拭着天空的眼泪

我摇开半扇窗玻璃

让雨水从伸手不见五指的夜空

打进来一些

 

 

致拉玛才旦

 

当我们举起酒杯

在遥远的海拉尔仰头畅饮的时候

你也曾想过

是什么让你揣摩着大地

又让我轻推漫漫空气

把数千公里路,就那么一下

就缩减到杯盅之间

 

一个写满明咒的时光

眷顾着我们的友情

让呼伦贝尔草原的风

点燃我们不期而遇的狼烟

相逢在一个绿色的星球

填满车窗的绿呀

迎面吹来的绿色的风

 

来干一杯吧,呼伦贝尔 

无疑是一片怀有身孕的土地

她美美地平躺在那里

我们所到之处

尽是她成熟的迷人的曲线

我想她是故意的,有意让腰肢

挨着梦幻般的天际

 

你和我,作一次坐上客

像剧目里的皇亲国戚

在一个女人微微隆起的小腹

谈起那些鹰爪似的风车叶片

使天空没有一只鸟飞

谈论没有山的照应

目光,投向那里都是一种背叛

 

蒙古包像白头的蘑菇

不需要雨过晴天,和牛羊

随意生长在公路两边

满洲里,却是一座积木般的城市

可爱的你邮寄一张明信片给她

用九十年代的恋爱方式

戏谑一下互联网时代的爱情

 

在海拉尔的夜晚

俄罗斯白酒虽然体格高大

也未能轻易把我们摔翻

在千里之外

黎明前的呼噜声里

有一群海鸟,快乐起飞

飞向曙光,又从日本海

转而向西——

 

 

木里,你好!

 

在西昌以西的崎岖山路

我过早答应一首诗

在你的壮美山头

让风轻轻地传诵

在棉桠山口白塔旁

没有等你打定高接远迎

我已把你紧紧地拥抱

 

木里,我竖姆指赞赏你

把所有的路

都深藏在山的皱褶里

那些猖狂的机器

未敢嚣张,不敢在清洌的空气中

轻视草木,呼啸而过

 

木里,你的一山一石

都与我情同手足

这些被风吹开的山峦

不再是扰人的天障

而是呵护一方水土

把美丽留存到现在的天意

如此原本的胜地

何须成为洛克,还有谢尔顿

发现的新大陆!

 

木里,你在青藏高原西南

鸟语花香的门楹上

远迎我们的到来

这是诺大的青海湖

远访寸冬海子的探亲之旅

这是青青木里河

失散千百年

遥呼黄河水的一声喟叹

 

木里,你曾是迁徙之后

没再归来的大雁

但同样清澈的水

一直在我们的血管里

像鸟一样,来回飞翔

同样的山上,杜鹃花的芳香

同样吹拂着彼此的心扉

 

在乔瓦镇街头

山腰那些散落的屋子

都是山的眼睛

窄窄的巷子,窄窄的天空

坐落在山肩的院落

像一株丁香树

转经老人的眼神里

都有我母亲的面容

和父亲蹒跚的背影

 

木里大寺,盛开在果园里

一座跏趺而坐的大山

捧它如掌心的金钵

雪线之下,一函经文被打开

一偈梵音从天而降

把智慧扎根于这片沃土

一坨发光的酥油里

强巴佛的残指

指着曾经黑暗的角落

 

木里,你让我突然想起一枚

扔进火焰里的卵

飞出一群大鸟

木里,你不再是走得最远的游子

那些流淌在血液里的地名

都在有雪的地方

 

注解:

①木里:指木里藏族自治县,坐落于四川省凉山彝族自治州西北。当地人认为他们的祖先来自当今的青海一带。

②洛克:指美籍奥地利科学家约瑟夫•洛克。1922年起多次深入木里采集植物种子和标本,发表在美国《国家地理杂志》上的文章,在西方世界引起巨大轰动。

③谢尔顿:指英国著名小说家詹姆斯•谢尔顿。1933年他在小说《失去的地平线》中向西方社会初次介绍了“木里王国”,从此木里独特的人文地理景观享誉全球。

 

 

唐蕃古道

 

吐蕃金箭,从逻些传来

箭翅带有赞普的圣旨

一只金色的燕子。有一个人

飞跃上马,赶赴多康

 

多麦是高原的悬崖

逆流而上的劲敌,没有降落伞

像无风凋零的秋叶

被江河带进大海,成为海底的鱼

 

曾有吐蕃大将,叫切陵

他有两把切刀,一把插于大唐西界

一把插于大食东境

自个在中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也曾有公主,一前一后相继入蕃

远嫁是一种促销,正史与野史载歌载舞

茶与马的互市堪比东亚自贸区

一个想喝茶御寒一个想骑马打仗

 

舅甥之间虽不失大雅礼节

打起仗来,却六亲不认

唐打不过吐蕃就称“贼”以自慰

“贼”大怒就让唐皇弃都落荒而逃

 

唐蕃会盟比推倒柏林墙浪漫许多

他们请日月为双方作证

请诸多牲口的血给盟誓洗礼

魔幻现实主义自此在东方成为时尚

 

此一时吐蕃人乐于缎褂锦袍

在寒冷和战争里梦想裘衣和胃甲

彼一时吐蕃赭面俗风一样吹遍长安内外

曾引起唐大腕诗人的极为不满

 

唐臣与吐蕃使在长安足球比赛

那可是世界杯,但唐皇无需防弹玻璃

吐蕃喇嘛与唐僧在拉萨辩经几十载

吐蕃赞普一边主持正义,一边五体投地

 

长安的吐蕃街与纽约的唐人街

既是过去的历史,又是历史的现在

从吐蕃(bo)到西蕃(fan)是一个过程

从长安的过去到现在的拉萨

石碑,是另外一个过程

 

 

梦中之门

 

我终于打开了你的门

我要进去,走进你的草原

飞翔在你的天空

我没有贵重礼物送给你

我只有一首诗,流向你

把你淹没,像清水淹没鱼儿

 

除你之外,所有的事物

正在老去,连飞机舷窗的玻璃

都那么苍老,蓄满泪水

下雨天是那么美好

没有雨水的世界不可想象

一定很死板,如一块铁

 

我要进去了,请你有所准备

所有的花草都要做好准备

我可能会触碰你的天空和大地

可能会引起狂风摇动树干那样

轻微的疼痛,甚至流出血

但不会遗留伤疤,请你做好准备

 

在这个方方正正的世界

唯你和我圆圆滚滚

我们可以在彼此的血管里滚动

从脚趾尖到头顶飞速漂游

无论欢乐还是悲伤

我们一定会叫喊对方的名字

 

当电闪雷鸣惊动四面的墙壁

意味着我们已合二为一

残缺的灵魂重归完整

一个巨大的雪球从寒冷的山顶

滚向赤道几内亚国土

你渗入土地,我飞向天空

 

 

一个逃兵

 

石头,没有挡住我的去路

时间,没有让我老去

风,没有吹走我的决心

坐在村前那块大花岗石上

我想告诉幽深的山谷

一个逃兵归乡了

 

谁敞开了我出走的大门

谁容我在他乡老去

还摧毁了我不离不弃的意志

那些羊,那些牛和马

俯首啃草,仰头叫喊

那些离世的老人,年轻人

都留下了什么?故乡啊

 

一条在建的高速公路

在山腰和山脚,田间地头奔跑

很多土地永久地沉睡

天色渐暗,一匹跛脚的马

顺着满路的砂石,回家

漫天的星斗,在我躯体发光

万丈路,通向浩瀚的夜空

那里栖息着我亲爱的人

 

故乡啊,有很多人,踩着光梯

去往神界,一去不复返?

而活着的人们继续购置圆木

约定在一间四梁八柱的板房

毫无怨言地度过一生

在巷街里,每一阵旋风

都在为辛劳的人疯狂

而我,多么像一个逃兵

连一粒雨滴,都不肯收留我

 

我曾是一个顽皮的孩子

也曾为一只夭折的小狗

举行过隆重的葬礼,故乡啊

这会儿我有那么一点儿醉

我的手怯生生打开老屋的门

门闩里有我陌生的火焰

它在我面前熄灭,又被点燃

所有的人进进出出

为这片贫瘠的土地穷尽一生

而我,只是一个逃兵!

 

 

一粒虫草

 

你是那么的可爱

一个酣睡的婴儿

没有妈咪,没有爹地

曾经展开双翼

轻轻玩耍过

阳光和空气

今世你把黑土当作天空

石头当作彩云

草根为伙伴

惬意地冥想大地

 

你是一位修行者

当世间的各种喧嚣

在你的头顶

融化为一滴甘露

你已悟到

大地的真理

当我们像风一样

追逐幻影的时候

你那样站在土壤里

就能冥想人生

灵魂的驻锡地

 

哦,我的小天使

请告诉我为什么

请告诉我不为什么

在泥土心里

你是一只毛毛虫

在空气的怀里

你是一株无花果

在人眼里

你是一枚硬币

 

        阿顿•华多太,藏族,生于安多道帏乡。译审。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九届高研班学员。作品散见于《诗刊》《诗选刊》《诗江南》《诗歌月刊》《诗林》《先锋诗》《西部》《民族文学》等刊物。著有诗集《忧郁的雪》《雪落空声》。翻译有诗集《火焰与词语》、散文集《山那边》、诗歌集《月亮之梦》。作品入选近年历届《中国诗歌精选》以及《2017年度十大好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