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域见闻之一:老者

 

前边就是德令哈。

反光的玻璃反的是下午的光。

道旁是一个销声匿迹的村子。在村子的废墟中央,

我看见了一位老者,他听见了我们的声音。

他从一个外表破损的土坯房里走了出来。

他打量着我和旁边的一个女孩子。

他又看了看我们身后。

我们身后是一片揭走了屋顶的

残墙断壁,一根根被烟火熏黑的旧窗框。

它们的形状已经改变了。阳光静的

像白色的尘埃。我问老者大爷您好。

我又重复了一遍。老者还是不作声。

我们和老者对视了一会儿。

老者弯下腰拾起一根木棍,

向我们举了过来。我们撒腿跑出了

村子。老者把我们追出了村子

就扔下了他手中的那根木棍。

我听见我们身后木棍落地时

“哐啷”的一声。

 

 

苍茫之域

 

这片布满了杂草、风砺石与丘壑的空地

属于飞翔的鸟雀,属于生于此死于此的

爬行动物;一片高高的野芦苇迎着风

它们已经褪色,摇晃着虚度余生

必将慢下来的,是日光晒热之后又在降温的山冈

是月色中低矮的天空与大地之间

汇集的铅灰色云朵

 

看不见风,但是风吹过的痕迹

我在一道土崖上找到了,它由无数条形的

纹路构成;看不见力量,但是

我看见了互相挤压的两座山丘

现存之物正如我所料,它们各有归宿

一根遗骨,有血路

一根羽毛,有债主

 

貌似寂寂无声的土墟,在不同的时辰

呈现着不同的面孔,日落前的明亮与日落后的

黑暗,出处一致;要默认它的深不可测

这么宽阔的空地,用掉的时间是一只蜥蜴的多少倍

宁静让一切看上去正在流逝

一只羊头骨、一块枯朽的根茎、一片觅食的蚂蚁

我注视着它们,但不是作为一个怀疑者

 

也许,因为我的到来,空地上的个别事物

会恢复记忆,一束不幸被我踩踏的花草开始苏醒

一只被寂寞反复折磨的蝴蝶,结束了哭泣

但我不是故意要冒犯它们,也不是故意要成全

它们的命运,我只是感伤于这里的荒凉

它让我不得不在目睹了一系列的死亡之后这样说——

这里,除了它是大地的一部分,再不会拥有其它的荣誉

 

 

风在吹

 

我来到了这个下午

来到了风中,但说不出风的形状

这是风,我指着遍地奔泻的青草说

这是风,我指着石块上移动的灰色光线说

 

一个被风感受到的人,骑在马上迎风而立

一个感受风的人,被寂静掌控

这是风,我指着俯冲而下的黑鹰说

这是风,我指着射出红花的灌木说

 

远处是一个被风灌满的农庄

更远处是一块被风款款送走的落日

风在吹。风在无边的旷野留下

一座降温的山冈

 

这是风,这是风的预言——

风掏空的树根,晒在太阳底下

这是风,一只死去多年的牛头

只剩下一副高高抬起的骨架

 

 

西域的忧伤

 

我肯定有一种死亡的美

衬托着一切生者

我肯定渐渐枯萎的青草

正急于重生

当大地被白雪覆盖

我肯定飞翔的乌鸦

怀有求生的判断

它们在傍晚的天空中

落下去,又飞起来

 

高高的山顶上

星星是长眼睛的石头

快速下滑的,扑向开阔的空地

它们是流星

失去了依傍

在甘肃平川,一片埋葬着兽骨的平原

遍地碎石

它们近在咫尺、彼此怀念

 

一天内,我差点两次落泪

渴死的骆驼比马大

包括它的骨架

旱死的老树

还想活

包括它的枝桠

一群饥饿的蚂蚁

窜上蹿下

它们咬开了老树的皮

钻进去一只,少掉一只

 

 

过当金山

 

一个年迈的牧人

孤单地坐在石头上

对于我们的到来

似乎已司空见惯

 

好像他一百年前

就在这个世上,我们不过是

后来的人,我们不过是

他经常看到的又一群人

 

站在草地上

面对一望无际的金黄色花朵

我们不知所措——

 

好美呀!太好了

最先发声的

总是入世不深的女子

她用最简单的词

表达了对当金山下

这片草地的赞美

 

这么美的地方,对一个牧人来说

可能早已变得平淡无奇

他好像在用

一百年前的目光打量着我们

自始至终

没有同我们说过一句话

 

 

乌素土镇印象

 

有时候,马的嘶鸣

也会让一片草地形成弧度

这个坡顶是我能摸到光的地方

从一座废弃的石堡里

摸出鸟是件易事

摸出一把前人寄存的短刀

则是运气

 

太阳覆盖了正午的草原

白色的花朵

从一面缓坡上开了下来

它们也需要安抚

风吹着它们

不像是要掳走香气

 

远处是尖顶的白塔

门是沉红色的,偶尔看见

有人进出

它是一座有往事的建筑,可是

我并不知晓

 

还有什么可以

被称作为古老的事物

在乌素土镇西侧

最长久的要数高出地表的

一块立石

石头上的雕刻,有人物

也有羊只

一个牧人在石前做着祷告

别在我腰间的酒壶在轻轻晃荡

 

 

祭祀图

 

一只牛头被卸了下来

摆放在高处

 

牛身子不在祭祀的范畴

它或许已被剔肉刮骨

 

此时夕暮

牛眼睛什么也看不见

 

包括那个

提刀卸下牛头的人

 

 

额日布盖峡谷之喇嘛洞下所思

 

悬崖上,一个近于残破的洞穴

距谷底足有数十米

对于从谷底穿行的人而言

很少有人攀爬上去

看看里面的究竟

包括它的深度、它里面有什么存放物

 

传说洞中曾经住过一个喇嘛

白天打坐,夜晚下山

传说就不是我亲眼所见

倒是有一只白色的盘羊吸引了我

它卧在洞口

头高高地抬起,似乎

在打量谷底的我们

 

我已不关心传说

传说多半都是后人刻意的杜撰

就看这只羊吧

这只羊在想什么呢

一只羊的眼睛里

人是什么,人的名字

会不会不叫人

会不会与它遇见的狼

 

区别仅在于

狼身上长着毛,人身上穿着衣服

 

 

空地

 

从一块空地到另一块空地

风吹空了一切

 

风还在吹

连黄昏都被风

吹到了大地的一边

 

我分明看见,深草里站着一副牛骨

它无愧于一个注视者的平静

 

请告诉我时间深处的秘密

请给出黄昏的另一种解释

 

 

大地的摇篮

 

多么温暖而又绵长的阳光啊……遍地的花草

在秋天的山坡上摇曳……我平躺在

一块紫色的苜蓿地里享受这一刻的宁静

 

我突然有了某种不安——

 

也许大地上的万物只有我想到了这样的结果:

太阳正像一块高温的生铁

烧红的背面开始浸水

并以杀手的无情

急速冷却

 

        杨森君,居宁夏,已出版诗集多种——不过是写作历程中的个别片段。终极目标:写成一本诗或曰一首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