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间一梦

 

牛羊在山那边吃草

风偶尔吹过来

一两声羔羊焦急的叫声

在梦中回荡……

那时,时间挥霍不尽

做再多的梦

也不过是树荫从左向右挪了挪身

 

从往事中醒来已是中年的午后

阳光在林间投下的光影,恍若从前

从旧事里抽身,我心生恍惚

不知是该返身山林找回走散的牛羊

还是拍掉身上的尘土

骑上红尘的快马,再次远走他乡……

 

 

心灵的牧场

 

神的牧场上

每一棵青草都是慈悲

每一缕山风都暗含怜悯

此刻,有谁与我共牧

聚散的人生,谁与我共老?

在神的牧场上小坐

一想到半生将逝

身后薄凉的影子就向我靠了过来

就像这些年,我一直在努力往高处走

尝尽奔波之苦,换来的依旧是

越走越快,越快越孤独

尽管,这一切神已经宽恕

但在这虚无的尘世

生死枯荣

一如大风过隙

裹沙挟雨,哪管悲悯沧桑

 

 

晚风吹

 

晚风吹着流水

薄薄的月光,是故乡

穿在身上的一件纱衣

 

流水不歇,月亮也不急于下落

它们彼此清澈,互为镜像

谁也不率先说出内心的浑浊

 

一棵树,像一个离家多年的游子

站在怀念的岸边,孤独

是脚下扎根的土地

落叶早已成灰,一年一堆积

而用心说出的话

却无人倾听

 

要不是晚风的手

搂着它的颤抖

那一轮挂在星空里的满月

就要坠成一滴浑浊的泪

压住流水的心跳

 

 

寒风中的花

 

寒风中的小花开了

隆冬里,这得到寒风原谅的微笑

这风雪的薄纱遮不住的娇艳

一路循着腊梅的幽香而来

毫不惜力,尚不知

一切美好的事物脚力轻浅

 

上苍有自己的安排

寒风吹皱的诗篇,会在花朵上醒来

寒意如此辽阔,万物萧煞如受刑

唯有一朵花有春风的面容

擦肩而过的时候,我有些惆怅

春天还在遥远的路上

而寒风中的花已经提前有了谢意

 

 

孤坟

 

悲伤的人

心里,有一座孤坟

埋着血泪的衣冠

 

那奔流的泪水

再好看的睫毛,也无法给予安慰

 

雪落下来,是后半夜的事

暗夜里耀眼的白

不是坟头堆积的雪

是墓龛里的灯盏

是风的手,用摇曳的光

轻抚,墓碑上

亲人的名字

 

 

童年的教育

 

感谢荒草

替我掩去了童年的清苦

感谢穷困,陪我成长

感谢纷飞的大雪

赋予一条小路,蜿蜒向前的意义

 

走在童年的背水路上

七岁的我,叽叽喳喳

像一只小麻雀,飞落在雪地

小小的脚印,把通往山泉的路

走得深一脚浅一脚

 

那时,母亲是引路人

我们四兄妹是她分出的岔路

我们像一只只悬空的木桶

尚不知生活之重

 

那时,梦想是一眼遥远的山泉

因为遥远,我们在路上丢失了清冽

因为梦想过于清冽,以至于现实

给予了我们浑浊的教育

 

 

扫雪的人

 

她把自己的腰身放得很低

挥出去的扫帚,不像是清扫

倒像是在轻轻安慰

大地上这些无家可归的孩子

 

白茫茫的道路上

扫雪的人,红色的羽绒服

像一团火在燃烧

她迟缓的动作,是跳动的火焰

一炷香的时间,她就把一条在白雪里走丢的道路

缓缓地领回了家

 

她相信每一条路上都有神灵往来

每一种苦难都对应着慈悲

无法言说的悲苦,是她身体里隐藏的旧疾

时刻噬咬着她的心

 

她说,青烟是众神向上的阶梯

落下的泪水,才是一个人身后点亮的灯

 

 

青草赋

 

在冰冷的夜空

我将指定哪一颗星斗

为逝去的亲人引路

今夜,满山的青草

聚集在星空下,拼了命地绿

谁也不担心生死枯荣

仿佛每一个星斗都是有供养的神

仿佛只要高处的星光在闪耀

所有的绿就值得

草木的悲喜如此简单

春来,捧出一片绿荫

冬至,就用枯瘦的筋骨

把大地抱进怀里

 

 

生日帖

 

那一天,暗夜里的一缕光

被一声啼哭唤醒

那一年,一盏灯在佛前有了供养

……时光奔涌

犹如暗影向灯芯围拢

岁岁年年,时间的灯油煎熬着聚散生死

灯光照不亮的地方

掩藏着成长的伤痛与欢爱

 

人生,如一念

生如草棵,卑微却坚韧

死如灯灭,不过是世间多了一处阴影

一朵从光阴里开出的花

一支点在佛前的香

这光的伤疤上

结的是欢喜的痂,聚的是疼痛的灰

 

初九日,农历里寻常的一天

细雨打湿初冬的寒凉

轻风吹散的灰烬,是一个人

生之疲倦,逝之愧疚

 

原刊于《巴中晚报》2018年10月10日第八版

 

        王志国,藏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77年11月出生于四川省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金川县庆宁乡松坪村,现居巴中。在《人民文学》《诗刊》《民族文学》《星星》《读者》《青年文摘》等有作品发表,出版诗集《风念经》《春风谣》《光阴慢》《微凉》(藏汉语对照),有作品被收录重要选本并被翻译成多种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