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海
1
对内地,青海是我寒远的边疆
对边疆,青海是我幻美的内地
三江之源,比人类还多一行古老的泪水……
2
青海青
黄河黄
在青海不见黄河的地方
我心里充满青黄不接的
慌
在青海发明黄河的地方
头发熬白了
巴颜喀拉山
3
老天总要给我们一点颜色看
草之绿
草之黄
白雪中那匹枣红马
你的颜色给谁看?
4
那是肉体动物呢,还是情感植物?
——星,星星,又绽露出三两丛、七八点……
上帝随手勾勒的连绵沙峰
迷离着凡间最干渴、最性感的曲线
原来在整个荒芜的白日,还藏着这么多只
眼睛,它们钻出黑夜的沃土
朝柴达木一一睁开,如新芽顶着汪汪露水
5
那是谁在呐喊?
那是谁在我海量的原野,行酒令——
喊我帆影,模拟一缕发芽的炊烟
喊我浪花,暗喻一道怒放的山岭
喊我礁石,象征一顶吹角的营帐
喊我岛屿,夸张一匹踏浪的班马
喊出我醉醺醺的
姹紫嫣红:血书的珊瑚,或曰苦水中升起的旗
迷航的沉船,或曰指南的标签
潜伏的化石,以及江河的后浪
喊醒生猛的雪齿冰刺
遍体鳞伤,你哪敢再赴我的酒宴
6
向你江南,说起青海
说起几朵被谁捣碎的云彩
敷着蓝天、天意。而
漠风是特制的钙片,给文弱的书生壮骨
冰峰是远销的萝卜,让肉食的都市解腻
说着说着,你满眼的桃红柳绿
倒像是在另一种生活里所生的斑和锈了
小桥流水,漫过天涯、眼角……
致青藏高原,及其格桑花
世界这么大,我只爱一朵花。我要狠狠
吸入它所有的馨香,吸到肺腑里,吸到每一个细胞里
并且,想象它在我的体内怒放
最后,醉后,我和我身边所有的苍老事物,都长成了
一朵朵反季节的花儿模样……
在兰州我是你的一个郊区啊,青藏
在哪里我都是你的一个灌区,青藏
此刻你哗啦啦的花香,又在我笔下奔涌黄河长江
青藏汪洋
你可知最大最美的水乡,不在江南而在青藏?
冰山雪峰,貌似高冷,实则侠骨柔肠
云知白,天守蓝,三江之源怀揣着诗与远方
星罗棋布的海子边、海子上
候鸟如期而至,做爱、产卵,嬉戏、翱翔
野牦牛、岩羊,对这幅激情图画习以为常
只顾在雪水滋养的草地埋头进餐
风,不要只顾将经幡诵出哗哗的流水声响
也请你打算盘数一数,我是否算得上
排在青海湖、纳木措之前的最大一个汪洋?
这些年,我向青藏所送秋波,横无际涯浩浩荡荡……
青藏雪
当唐古拉山
数完最后一树黄叶和金币
开始赊斜阳
醉雪
当雪花,一夜间撕下
青海湖的绿色挂历
冷落冰湖,成为候鸟嘴下
那杯隔夜的茶
是一排胡杨,硬挺在寒风中报数
是一只火狐,在鼓励另一只火狐
要点燃日月山以西的人烟
是一支军车队
如一枚银针
从容地,穿起了青藏线
缝呀,补呀,为青藏补一件远大的寒衣
想起一个叫阿柔的草原
每当我看到一棵小草
就希望再看到一棵,再看到一棵又一棵
看到它们无边无际地连成一片
看到一瞬间:卓玛、牧歌、美酒……如闪电
之后我目光像一笔再也收不回来的
债,欠在天边
甘南草原即景
草如前世绿,花比今生轻
哪一个更像转世灵童
——那鹰、那骏马
从六字真言的海拔,涌到白云的画板里
潺潺流水,莫笑我们是一把
从城里乱扔于此的垃圾
来这儿押韵的风,或能把自己的下辈子
修成一位干干净净写诗的活佛哩
郎木寺:一桥搭二省
谁?从浓雾之中剥出了一颗蓬勃勃太阳
燃成了一盏探路的酥油灯
往这边挪一步,甘肃就重了几分
往那边挪一步,四川又重了几分
脚下是白龙江高傲的源头
头也不回地远走,如一缕赶集的灵魂
并不在意谁左右挪动的肉身
又见马牙雪山
天苍苍,谁茫茫?
风吹我低,又听见云朵被嚼碎的声响
又,感觉身后有一只隐形的
巨兽,早就咬着了、但一直还没
咬动我影子里的小脊梁
在玛曲
那一日,话是圆的,风是扁的
天是云的,地是草的
流水是远方的
鹰是可以把自己读成第二、第三、第四声的
我借了诺布的骏马
而诺布仍然是属于央金的
唯有青稞酒,是大家想醉成什么样就什么样的
那曲草原之秋
这雪水滋养的生活,多么美好
如果自己是一头野驴、野牦牛、藏羚羊
或者是一只角百灵
甚至,是一棵小蒿草
在这儿过一望无垠的、人迹罕至的、自由自在的
生活,多么美好
作为生活的总开关,雪山,多么高傲
乃至于眼下这个即将冰封数月的海子
也替来年那嗷嗷待哺的夏天
露出欣慰的微笑:雪山,又在悄悄长膘……
羌塘草原
我不一定热爱每一棵草,但却热爱辽阔的草原
热爱这些红的、蓝的、黄的、绿的、黑的、白的
帐篷
热爱这些埋头啃食的
牛羊,它们中有一只
朝风马旗望了一眼,又朝我望了一眼
冰雪化成的溪流,漫不经心迈着碎步
把我这个惊扰神灵的惯犯,晾在一边
若尔盖
让我成为空心人。让我
把身体里那些看不见的
胀痛,都赶出来,赶出来放牧
让它们还原为我看得见也摸得着的
星云、大地、海子……
桑科草原
我只是在此匆匆一醉
但已醉成一枚轻飘飘的
桑叶了,被你的眼光给
吞噬得一干二净了,卓玛
桑科乡修辞的精灵,卓玛
你的模样已无从记忆
但那双启明星的眼睛
一直萦绕在我铺满青草的
海拔里:这六字真言的
外二首,这七上八下的
尕海子啊。卓玛卓玛
我还没有去过同德县
关于同德县,我能猜到:
春旱夏短、秋阴冬长,海拔有点高,氧气吃不饱。
但是它天高云旺,黄河环绕,
山山岭岭不乏强心的寺庙、健体的虫草,
以及时速可达七十公里的金钱豹……
或许,还有一个长得与我略似的汉子,
骑枣红马,蓄发辫,着藏袍,
用一碗又一碗青稞酒,贺鸟鸣草浪,敬鹰浴峰波。
并且半醉半醒问我:“在下游,在茫茫人海的
不近不远处,你这支独立的笔杆,真的像只牧羊犬?”
总之一看到同德二字,我就想起它那些
弹拨着天际线的雪山,绝非无病呻吟挤出的牙膏!
西梅朵合塘
记住每一位美女的名字。记住
这一片开满金莲花的草原,叫
西梅朵合塘:一个洗肺的好地方,只不过稍有点缺氧
如果不是稍有点缺氧,那它早就
天缺蓝了,水缺绿了,风缺爽了,马缺骏了
而化肥缺得正好,农药缺得最好,人烟缺得
比啥都好。人们无不笑说这里的牛羊
“吃的冬虫夏草,喝的矿泉水,拉的六味地黄丸”
难怪黄河,也在此拐出第一个大弯
把几朵悠哉的云儿,认作了幸福的懒汉
夏河
七月的早晨,我穿着线衣
还觉得有些冷
卖早点的小铺,八点以后开门
开门见山的,倒是偶有
红脸庞的藏族同胞
像一根火柴,迎面向我擦过
倒是我一抬头,目光便把
拉卜楞寺的金顶
哧啦一声给擦着了
这时候一辆疾驰的三马子
恰到好处为我载走一些冷
香格里拉
我对这只越听越迷茫的蚂蚁说
你所迷恋的这条裂缝
是香格里拉一个极微小部分
而香格里拉,是地球一个极微小部分
而地球,是宇宙一个极微小部分中的一个极微小部分
虽然我也意欲身退
退到一粒芝麻里切西瓜
但给它说说,也算是尽了一个老哥的责任
马萧萧,湖南隆回县人,1970年6月出生。1989年3月特招入伍,历任战士、排长、师政治部干事、军区专业作家、文学期刊主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3岁开始发表作品,出版各类著作、画册近20部,曾获首届中国十大校园诗人奖,首届中国十佳军旅诗人奖,首届甘肃诗歌八骏,首届中国人民解放军出版奖,第九届全军优秀文艺作品奖,第四届全国优秀妇女读物奖,第一、四届黄河文学奖,第一、二、三、四届昆仑文艺奖,首届《飞天》十年文学奖,首届《延河》最受读者欢迎奖,第二届《红豆》文学奖等奖项和荣誉。现居兰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