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突然想到甘南

 

打小生活在高原

所以,更喜欢

和贴近地面的生灵为伴

——唯有,五体投地

才能,确切知道

高度的含义

 

更多的时候,也会抬头

看一朵云,旗帜一样

飘扬在山顶,看一只鹰

侧着翅翼,缓缓地

滑过雪线

 

那是一些幸福的日子

那样的幸福,其实

源自贫穷,那样的幸福

多年以后,在喧嚣的城市

会被一遍又一遍念及

 

而如果回头望去

就会发现,岁月

打结的地方,就住着

祖母的预言,就住着

佛陀的偈语,就住着

日复一日的琐碎里

逐渐站立起来的

那些真实

 

原刊于《民族文学》(蒙、藏、维、哈、朝五种文字版翻译)2017年第1期

 

 

南湾,和一只猕猴安静地对视

 

从北向南,穿越大半个

祖国,和大半个季节

只是为了,赶赴

和你的这场约定

 

在遥远的雪域青藏

我的族人,这样解释

黑头藏人的源起——

受菩萨点化的猕猴

放下修行,是为了拯救

岩罗剎女,苦闷的生命

——他们的六个儿女

从此开启,六大部落

躬耕沃野的文明

 

来自安多,尚未去过

神圣的泽当,尚未在

“猴子玩耍的坝上”

用心聆听,我的祖先

开辟第一块农田时

植根地心的

那些秘密

 

此刻,在南海的边缘

和这些可爱的精灵

安静地对视,突然顿悟——

先民们,之所以留下

如此优美的传说

就是为了,提醒

堕落红尘的我们

必须历经数世的修炼

才能,仔细观照

与生俱来的

兽心,魔心

和佛心

 

原刊于《民族文学》(汉文版)2017年第2期

 

 

在甘南,静候一季葳蕤

 

云把影子投到地上

草地就开始变绿了

再绿一点,你就可以

看到,青藏

丰满的腰身

 

比云更高的高原

风雪掩藏的山冈

就埋葬着,先人

越来越轻的骨殖

春风吹过的时候

一些苍凉,正在散去

一些悲伤,正在散去

 

那么,一年的时光

究竟是有多么的漫长?

我的父亲,当我们

把三百多个日夜的思念

和三百多个日夜的遗忘

都聚拢你的身旁

就可以看到

下一季的葳蕤

正在诵经声里

慢慢铺开

 

原刊于《散文诗》2017年11月号(下半月)

 

 

有些病注定无药可医

 

在所有的城市

惟有,凌晨四点是比较安静的

这个时刻,应该有露珠凝结于草尖

 

五月初五,藏地安多

据说,掬起的每一滴水

都是治病的甘霖

拉萨的大街上,一轮明月

正映照着佛陀

 

而更远的一些土地上

斋戒的穆斯林兄弟

在黎明前袖手而行

惟有,沉睡的众生

尚无法拥有此刻的安宁

 

这样的晨曦,正好适合

礼佛,熬粥,或者继续翻开

那些无法缝补的往事——

行医的父亲,自从

去年五月,送你离开

这个人世,于我而言

有些病,注定无药可医

 

原刊于《飞天》2017年11月

 

 

一只打躬作揖的草原鼠

 

可以把你,描述成

万物有灵,也可以

把你,描述成

大地上,最后

残存的神性

 

真的无缘完成

和你短暂的对视

那么多的人,来了又走了

那么多的警惕,每次

都需要,我们

在地面以下

反复完成

 

又能把你,介绍给

哪位尊贵的客人呢?

又能把,佛法

介绍给哪位

尊贵的客人呢?

 

——秋天,就这么来了

双手合十的时候

眼见得,草地上

那些七零八乱的土包

是越来越多了

 

原刊于《黄河文学》2017年第10、11期

 

 

再致圣哲仓央嘉措

 

            1

八月,在西藏

没能拜谒您出生的门隅

九月,又错过了

转世而来的理塘

 

手握一卷诗篇

还是不能,继续

追寻神圣的足迹

 

这不是季节遗留的缺憾

这是缘分,尚未降临

愚钝的头顶

 

            2

在十月,一场又一场大雪

将会继续覆压青藏大地

在十月,才能卸下

所有的繁华和葳蕤

 

接下来就是

漫长的冬季

我们都会慢慢老去

广袤无垠的大地上

唯有,永久的沉默

才是岁月堆砌的

至高荣誉

 

            3

春天来临的时候

被我篡改过的诗句

仍将在坊间

风一样流传——

“住在布达拉宫中

我是雪域最大的王

在拉萨的大街上流浪

我是世间最美的情郎”

 

这将是我永世的罪过!

 

            4

喧嚣的夏日

又将接踵而至

四野苍翠的群山

尚能,仔细接纳

那些凌乱的骨殖

 

其实,每一个

被微笑唤醒的日子

都是殊胜无比的良辰

如果能够,放下执念

就会和一缕阳光

温润地相遇

 

原刊于《贡嘎山》(汉文版)2017年6月

 

 

中年志

 

这些年,不再热衷于书写

长空的苍茫,大地的苦难

或者是,鹰翅掠过的孤寂

甚至是,马蹄踩响的辽阔

这些年,尽量随遇而安

头发和话语一起,慢慢稀少

腰板和理想一样,不再挺拔

——唯一能够庆幸的

就是,每天都能

面带微笑出门

并且,不再奢望

能在地面上

留下屐痕

 

原刊于《白唇鹿》2017年第1期

 

 

一柄生锈的腰刀

 

佩刀而行,是数千年

生存的必然,收起

一生的锋锐,却只需

放下,此刻的执念

——你深藏厨中

锈迹斑斑

 

其实,我早已洞悉

你所说的“授人以柄”

究竟是什么意思

可是,在雪域青藏

父辈们打小就给我们说

刀刃,要始终

朝向自己

 

原刊于《格桑花》2017年第3期

 

 

晨间,念起雪和其他

 

山顶的流云,偶尔还会

以旗帜的模样,升腾

岁月纵深之处

已经,无需完成

命运的背书了

 

每一个清凉的早晨

都喜欢看着,光明

慢慢地溢满人世

拥挤的大空里

能够礼敬的佛

依然很多——

点亮一盏灯

足以,驱散

所有的无明

 

出门的时候,已经无需

再仔仔细细地告诉你

所要路过的每一个地方

站在越来越坦荡的路口

此刻,只想完成

一次短暂的停留

 

仍旧会有,大片大片的雪花

落在那片熟悉的山坳

曾经收割过庄稼的地头

如今,深埋着

先人的骨殖

 

当所有的食物

都来自市场

只想知道,土地

究竟和我们

还有什么样的联系?

 

原刊于《瀚海潮》2017年芒种卷

 

 

与子书

 

霜降的夜晚,你突然问我:

“妙手回春究竟是什么意思?”

——北方的天空下

正有大片的叶子

随风飘落

 

行医的父亲,早就

安眠于故乡的山冈

多年以后,我的孩子

真的没有办法,再用

生硬的语言,为你解释

这些温润的词语

 

你的睡姿如此安谧

这是大地封冻之前

唯一感到欣慰的事

——突然想起,今夜

在遥远的青藏

本该,有一盏灯

慢慢亮起

 

原刊于《北方作家》2017年第6期

 

 

        刚杰•索木东,藏族,又名来鑫华,甘肃卓尼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甘肃省作家协会理事、副秘书长。藏人文化网文学频道主编。有大量诗歌、评论、散文、小说散见各类报刊,入选各种选本,译成多种文字。著有诗集《故乡是甘南》。现供职于西北师范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