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阳光重新照耀

 

无须躲闪,注定要吹过来的风

因为被时间掂量并操纵的生命

终会在一个美丽的黄昏

失去它的平衡,惊吓一家子鹌鹑唐突起飞

 

就让它吹过来吧!从枝头开始摇起

一生的风雨。所有的喜怒哀乐

紧随每一片树叶的飘落。所有的时间

散落大地扬起的尘灰之上

 

还没有被连根推倒之前

要俯下身子,以使自己仰倒的时候

还有机会望一望浩瀚星空

那些密密麻麻,毫无用处的银子

 

风,必将吹走浑身的河流

剩下的骨头让饥渴的火焰饱餐一顿

亲爱的人,请不要匆匆把它捡起

它一旦烫着你的手,会让我的灵魂哭泣

 

一个人一生要历经多少次葬礼

才能走出身体的迷宫,抵达灵魂

所有的生命死而复生

都是风,在这个世界来回踱步的结果

 

当风重新唤起你的名字,所有的死亡

不过是针对灵魂的一次升级

一朵云在南山坡塑造的那小块阴影

过不了多久,会被阳光重新照耀

 

 

快活的羊胛骨

 

还在羊身上的时候,你支撑着

四分之一的羊身子,让羊啃食

一千年前的草,徘徊在一千年前

主人的目光所及之处

最后羊死了,你却获得了新生

 

一千年前的巫师剔尽你身上的肉

将燃烧的艾草在你上面跳舞

艾草弹跳的声音里有上天的神喻

使你的身子骨裂开纹路

成为文字,我祖先所用的古文

 

你安静地躺在一张木桌上

一千年后的灯光照耀着你

我不能用放大镜会冒犯你

读你的时候,鼻尖几乎把触到了文字

霉味的灰尘几度让我鼻翼翕动

 

你承载了一份购马合同

承载了当事人双方,马的毛色和斑纹

货币单位,和三位长官

五个人的名字,以及五个指纹

和鼠年孟春三日的落款

 

一把小小的钥匙

却能打开古老的文明之门

你告诉了我,那个年代的母语

是一面旗帜,猎猎飘扬在每一个角落

而当下,我们的母语已噎在了

很多族人的嗓门眼里

 

在这里,你是快活的

就像一个小天使,我要感谢你

躲过那些肆虐的盗墓贼

来到考古所。2017年的今天

你又让每一颗字跳跃了一番

落到我的眼前,这面A4的白纸上

 

 

恰卜恰的夜晚

 

被高高举起的,碰触这种方式

不知道何时成了我们的手语

栖居恰卜恰的一隅宅房

一杯就能把一个白天一饮而尽

一瓶就让整个夜晚烂醉在屋子里

向天弹指的王者风范

在会心一笑间开辟另一片疆土

原本简易的一生

因为太过明白而五味杂陈

恰卜恰这座城市

早已把狗的吠叫和牧人夜半的鼾声

浇筑进每一栋楼的骨髓

那些整箱整箱码放的白酒

所等待的,正是整夜整夜的欢笑和宣泄

朋友啊,锋利的岁月

把我们曾经年轻气盛的山陵

消蚀得奇形怪状。而时光

照常在打磨着我们的棱角

摔落到地板上的杯子,没有碎

并不取决于玻璃的质地

和我们的不够锋芒

倾倒在盘池里的清泉,都是生活

做一位不谙世事的瘾君子

不断地重复着碰头礼

不断地贴面细语

不厌其烦的拥抱和感慨

只是表明火一样活在这个世界

在茶几与床榻之间

起落摇摆着的,不是身子

而是灯,和摇摇摆摆的人生

无处憩息的野牛最后一次在山垭口

翘首回望,它所失去的那一部分

便是我们所失去的全部

但勇敢的人一定会歌唱太阳

让阳光洒满杯盅,沿粉红色的山谷倾斜而下

让我们的爆发力附带强光

不怕黑夜,把我们包裹得严严实实

诙谐的段子迸发爽朗的笑声

歌声温暖着漆黑的窗玻璃,空气里开出羊羔花

一群人热爱相聚的真切

热爱忘乎所以去他妈的幸福一阵子

 

 

告诫

 

老兄,我告诉你,不丹

根本不是不红的意思

这个名字与龙有关

你要去那里,可得小心

说他们是藏族,就会生气

说他们说藏语,会不理你

其实谁都知道他

坐落在我们的手指上

且并非在忠实的拇指

或者聪明的食指上

而是在蚕豆般大小的

小拇指上

               

 

命运

 

一条很窄的巷子里

一个女人牵着三只小狗

走了过来

着红色衣裳的小狗

着蓝色衣裳的小狗

着黄色衣裳的小狗

一会儿跑进阴影

一会儿跑到阳光下

而那位女人

气质高昂地走在阳光里

她两边的墙脚

排放着两列白色的花圈

 

 

十二月底

 

一棵树的一生

是由它的树叶结构

而一个人的一生

解构于他的每一天

一片树叶的凋零

是一个人的一天

转站到他自己的身后

脚底下的土地

尽是时光的尘埃

 

风啊,挥舞着刀子

让每一个季节

整块整块地切到眼前

又让每一个年头

顺利地切到尽头

一群幸福的羊

啃食着即将冬眠的草原

鸟儿从石头上起飞

从不留任何痕迹

 

清澈见底的时间

因为盲从而混浊

坚不可摧的时间

因为执拗而脆弱

十二月底,就像一桶水的桶底

等待着来年的水

等待着另一缕阳光

清楚地照到湖底

那一条游弋的鱼身上

 

 

一只狗的幸福

 

十点钟的阳光

倾斜在巷子

窄窄的路面

一半明亮,一半阴

太阳只照到我

肩头以上的部位

而一只小狗

却完全在艳阳下

吐着舌头,用惬意的眼光

看着我

哆嗦地路过

 

 

被背叛的河流

 

你源于我,成于我的疆土 

流经我的每一世

原来却在分割着我

然后还让大世界的风

迫不及待,一阵又一阵地

吹走我存活的痕迹

 

你早已付诸行动了

那些出身卑微的草

那些软弱的泥土

和那些习惯了阴暗的石子

没有一个站起来说不

我完整无缺的身躯

正在被你悄无声息地撕裂

撕心裂肺的疼痛

将发生在一百年之后

 

你在透明的外表下

潜伏了许多透明的背叛者

顽劣而有害

最后一棵巨柏轰然倒下

证明我已经一分为二

你在我们中间疯狂流淌

在彼岸,另一个我

趔趔趄趄

像一位被子弹射穿之后

倒下,然后又站起的战友

 

他向此岸的我招招手

然后跪倒在地,膝盖朝向我

把乌黑的头也朝向我

你继续蚕食两岸

那些草根,那些黑色的泥土

被你那么轻轻的一碰

就会拼命地追随你

加深加宽我的分裂

扩张我和他之间的距离

 

那是很多年前的冬季

你背着阳光和我

以从善如流的名义

暗自投奔低处

把高处的雪山远远抛在身后

谁会料到你

虎一般咆哮在上游

下游却露出一只流浪狗的样子

 

我明知你背信弃义

但还是成全了你

成全了你一如继往的流动

还给你足够的时间剜走我的双脚

让你在我身上撕开一个口子

把一柄利剑

插入我的肉体和灵魂之间

 

我像一双割拆的翅膀

你裹挟着我

牛奶一样洁白的血液

奔向浑浊和污垢

携带着我诸多“罪恶”汇入大海

我的伤口已经没有泥土

去掩盖石头之间的真相 

 

阳光敲碎所有裸露的石头

火,焚烧彩云,墨染天空

我身上的最后一滴水

是你最后一次流动

追悔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源尾幸灾乐祸的你

源头淹淹一息的你

已经抹去了我

存活的所有痕迹

唯有几只岩羊

口吐热浪,留下最后一次粪便

仰头而去

 

 

生命日记

 

我还没有向你说服一只虫子

存在于宇宙的真正意义

你就通过我不经意的眼神

下意识引发了一次泥石流

把它捻在拇指与食指之间

揉进指肚,世界是多么的平静

 

死亡像时间堆砌起来的石块

推到墙壁也不会翻开新的一页

一阵扬尘落下帷幕,荒野里

我们都是暂时永恒地活着

当黑夜决堤,吞没所有的光亮

我们跟随山的起伏,粗声呼吸

 

我带你去望看麦田的傍晚

你的睫毛像田埂排列的杨树

围绕着摇晃着生命的麦浪

不远处,城楼白惨惨挤满山谷

你迷茫的影子又细又长

被阳光捡起,又被乌云消除在地

 

愤怒的雨水打着你的身体

你的胸像海浪中的岛屿

汹涌的乌云把阳光埋入海底

雨水玩弄着干燥的我们

雷电过后,你仰视满天的星星

我俯看茫茫的大地

 

人生是一间多么简陋的屋子

而生命是它忙碌的主人

我们漂浮在欲海之上,进进出出

被稀释被碎化,像物质的分解

两粒毫无相关的浮游生物

偶遇一次便是我们的这一辈子

 

我们必须打开失明的窗户

让失明的阳光照射进来

把这个世界所有灵性的事物

从墙壁、纸张、标语里解放出来

预防一座金山发出光芒

烧毁乞丐的眼睛和青稞苗子

 

所有的路最终会通往自己

雏鸟会选择起飞,但还会以大地为巢

泛黄的绿叶不会厌倦反复的春天

干枯的河床,还在等待一场持久的暴雨

请你把手给我,把手给我

放在我的胸口,听水的声音

 

 

理塘,一面铜镜面朝天空

 

      1.去理塘

 

一首歌,一只远古的鸟

带我飞向朵康的天空

舷窗外的风啊

请你继续把这美妙的旋律

传授给我的孩子吧

不为爱情,只为生命的永恒

 

当天空腾开一块高地

一只仙鹤飞抵亚丁

千百万块石头

顿时在细雨中群舞

那些侧躺在机场的疲惫

原来如此美好

轻狂的山陵,从来不让人沉重

 

山涧的河水啊,爱抚着石头

把嘛呢带向远方

路边的石子堆,尖尖的

以佛塔的姿势

指引我们蜿蜒抵达理塘

一颗虫草的怀里

 

那是一面巨大的铜镜

面朝天空,纪录着当年的你

写在天空的箴言

仓师啊,你观想一双翅膀

就能飞抵来世

我却在这个遥远的夜晚

等待一首歌

落在我心间,又从她的心扉

飞向高空

 

      2.在理塘

 

在车马村48号,我触摸到你

轮回的精确坐标

7颗木质的金刚杵

伏藏着你投下的七束目光

 

我轻抬左脚

迈进你轮回的世界

黑黑的屋子,幽幽暗暗

流动着300年前干净的空气

一根简陋的柱子

搀扶你又一次降生于世

你把前世的脚印

留在后世的柱基上

黑色的立柱,轻轻托起横梁

请出雪狮的乳汁

 

在这里,我只要想起您

就一定会遇见您

悄然转起一排经筒

林林总总的佛塔

让我触摸你精美的语言

长春青科尔寺的佛眼

俯看着我的内心

 

仓师啊,我只要想起您

高天厚重的云雾

一定会打开天窗

把艳阳洒到毛垭草原上

那些格桑花,这些格桑花

都那么美好

 

      3.别理塘

 

雨夜的狂欢如电闪雷鸣

趁早叫醒酒醉的黎明

一粒虫草站在门口

目送我离开理塘

一声呢喃,萦绕我耳畔

轻声叫我再来

 

簌簌而过的车窗外

索日南迦峰撩拨凌云

亮出金字塔一般的身姿

一缕云带,与大地平行

是啊,只有如此殊胜的前山

才会相向而行

成就如此人杰与地灵

 

再见了,理塘

一生如风

一世如一场风暴

只有一面铜镜,面朝天空

记下我来此一拜

然后又匆匆离开,飞过天际

却不能为来世

留下一羽一翎

 

仓师啊,我要铭记

在转经上,你洪亮的法声

如一条奔腾的大河

将冲刷我的余生

在石群腾跃的亚丁机场

我就如此念想着

越是离你远去

就离你越近

 

        阿顿•华多太(Palrdotar•Adong),藏族,译审。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青海省优秀专业技术人才。鲁迅文学院29届高研班学员。作品散见于《诗刊》《诗选刊》《诗江南》《诗歌月刊》《先锋诗》《西部》《民族文学》等报刊,入选《2014中国诗歌精选》《2015中国诗歌年选》,获得《诗刊》中国诗歌阅读馆2017年度十大好诗”等奖励。出版个人诗集《忧郁的雪》《雪落空声》,译著诗集《火焰与词语》《月亮之梦》、散文集《山那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