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无常的熟视无睹(组诗)

 

 

习惯了

 

习惯了被人随意咒骂

习惯了被人扇巴掌

习惯了被人侮辱奚落

习惯了弓腰下跪

习惯了做佣人当奴隶

习惯了逆来顺受

习惯了随波逐流

习惯了被欺骗被感动再被欺骗

习惯了走夜路走无人的街巷

习惯了睡破屋穿破鞋挤公交车

习惯了在冬夜仰望高楼暖暖的灯

习惯了吃变质的食品喝污浊的水

习惯了不再迁徙破屋挡风破帽遮颜

习惯了汗流浃背藏在废纸盒穿过霓虹街区

习惯了捡资本家用剩的婴儿奶粉喂养苍老的母亲

习惯了旧报纸14英寸黑白电视讲述的国家大事

习惯了天黑吹蜡哄妻儿老母早点歇息

习惯了没有歌声没有舞蹈没有钢琴

习惯了咯牙的米劣质的酒长毛的面生虫的肉

习惯了被人遗忘没有亲朋没有好友没有看门狗

习惯了麻木眼睛四肢耳朵鼻子生殖器的虚设

习惯了没有湖水天空和草原河流的城市

习惯了活着就像死去一个可有可无的分子

习惯了惊厥而醒又昏睡去反反复复无休止

 

2017年1月3日

 

 

反对

 

在细微处反抗一株草——

它压制另一株枯黄的草

在阴暗的另一面抵制一粒细菌

抵制它们中做了叛徒的细胞壁

卖了自由和幸福的自由基

反对纳米、激光和原子

它们合谋制造杀人的武器

我会呵护这株枯黄的草

让它自由表达意见

获得它应有的阳光、水分和温度

我会爱惜每一粒细胞、病菌和质子

让它们参与世界法则的制定

让它们参与世界杯抽签仪式

我反对人们插手生物界的绯闻

反对干涉细菌的过度繁育

反对左腿压制右腿,右手勾搭领袖

反对人们漠视非暴力不合作

反对左手犯罪,右手包庇纵容

反对野蛮摘取活人的心

反对占领植物的居住领地

反对粒子加速运动非法获取能量

我们有罪!

却还有向上帝上诉的权利

 

2017年1月3日

 

 

狰厉

 

命悬一线,你大喊了一声

一头骡子应声闯进卧室

祂会保佑你,护佑你离开这张床

尽管你背负沉重,在床上挣扎了四十六分钟

 

“温顺如你,赤手空拳,路过黑暗的街

时刻警惕——与路人擦肩而过”

 

你在人间宽大的弹床上惊厥而醒

在狭小的空间,小心翼翼地打开四肢

逐渐恢复白天卑躬屈膝的样子

 

你呼吸急促不匀,在长条桌的一端

对着空气摊开手,耸耸肩

幽默总算让空气变得愉快,你摸了摸手背

身子前倾,像一头豹子等待时机

 

在亚美利加,这个杂种王国的橄榄球场上

摞起了五颜六色的肌纤维——骨头被大量贱卖

肥厚的嘴唇释放枪支管制积压的六十年的蛮力

 

贝都因人牧驼的鞭子在抽打幼发拉底河的母亲

在抽打底格里斯河的女儿,雅利安人的马车

碾过布满巨蚁的教堂

 

“去兑换金子,再去兑换爱情吧”

 

他们松弛的腹部触碰处女如水的额头

她们下垂到腹部的奶子引诱孩童纯真的好奇心

沉重的眼袋挡住了从草原刮来的摔着膀子的沙尘

 

她们蜷缩在复式楼顶层的兽皮毯子上拥抱黑夜

他们喝高度酒打德州扑克互相谩骂和鞭打身体

完成最后的射精和潮吹

 

“愤怒的神祇,粗壮的神祇——

冈仁波切冈蓝、敦实的山尖强健依旧”

 

暴风雪中喜马拉雅的诸神

幻想迁徙中原灵秀的山水之间

保持愤怒!请保持足够的蛮力­

 

保持豹纹陆龟站立的古老姿势

挺起万年壮硕的阴茎,粗野地插入古老的洞窟

 

“在满眼爱与慈悲的夜晚——

灭了灯我才看见,意识的碎片需要整理”

 

2017年4月9 日于青唐

 

 

萨赫勒的天空

 

1984年

萨赫勒上空

一只鹰俯瞰大地,来回低旋

 

它紧盯一个黑孩子,奄奄一息

他被父亲抱起时

像一根干枯的树枝

 

大地上,饿死了很多骆驼

反政府武装醉卧灌木丛林

豹子在夜晚舔舐巨石

 

2014年

一架麦道MD-83飞机

在萨赫勒上空消失

 

科普特女人洗净机身

身披羊皮的男人再用白布将其包裹

 

2017年8月1日

 

 

续梦

 

熄灯,静心,沉住气

感受汪洋的黑夜

 

寒鸦在北方聒噪不停

雪野茫茫,朔风狂野

 

整整一个夜晚

强烈的黑暗照射我的脸

 

打开身子,仰面黑暗

万双眼睛翕合纷乱

 

潜入具体的夜晚

是沉寂深处的喧哗

 

一千张蟒皮的鼓

侵入我们的身体

 

像一场漫长的疾病,唠唠叨叨

整个夜晚都是它的声音

 

那本该属于南方湿地

舔舐鬃毛,畅饮雨水的猛兽,穷途末路

 

身边的树叶纷纷燃烧起来

力大无比的象群,踩过我的肩

 

两根粗壮的低音弦

密密麻麻,缠住倒下的阔叶林

 

猛兽,紧盯风的去向

铃声微末,金属在碰撞石头

 

一张血盆大口,空空荡荡

鬣狗和鳄鱼占满了荒原

 

远处的推土机起重机挖掘机卡车

占满了草原

 

2017年8月21日

 

 

西藏的大象

 

我所有的对大地(西藏)的亲近来自于梦境

——不止于纯然的骨头和血脉使然

 

梦里已无人居住,惟有一幅荒诞的卷轴

里面的动物,踏入大地,大约因为寒苦

集体蜷缩下来,让人无法靠近——

 

那来自梦境深处的象呵!巨大无比

孔武有力的四肢,稳稳地踩踏于荒原之上

 

我深知,它只是一幅画,却无法靠近

它被我们反复描摹、着色,密密勾勒细纹

 

有时它会愤怒,我们会极力控制握笔的力度

当它温顺下来时,像一尊佛,慈眉善目

 

站在葱茏的原野——

那是一头力大无比的象

 

2017年9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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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的海岸,白鸟歇脚,肥鱼沉入水底

行脚的僧人,头上裹着厚实的脏辫

自行车越来越少,美女稀疏,几个背包客

选择徒步绕湖,他们涉过黑马河布哈河

柏油马路,在不可知的地带,信号微弱

 

西藏的羊,皮毛张扬,普氏原羚浮云的角

牦牛硕大的尾,金鱼的眼睛掉进冰窟窿

鱼死网破,白色塑料袋,摩托车,网围栏

沼泽,渔民,吉普车,鱼雷,赛艇,驳船

导弹,龙卷风,龙神,雷鸣电闪,漆黑的夜

 

土星,风中奔跑的人,一架白色的飞机

划过蓝天,飞过山峦,飞回到梦里

时间挤压,空间挤压,逼仄的甬道

温热,潮湿,黑暗,顺流而下,安详寂静

声音模糊,一些触摸,味觉衰弱,幻视

 

一只孟加拉虎,蜷缩在花丛中,为了看清梦境

微微倾斜着头,蹑手蹑脚,向前挪动巨掌

在初次涨潮的地方,海水拍打岩石,海鸟惊飞四散

噗啦啦啦……它们闯进梦境,又冲出窗口

 

记忆那么清晰,那个清晨,微凉的风刮进

大开的窗口,海潮隐约,海鸟无影

她说,那是一种微凉的风,从高空回旋下落

在不可知的地带,信号微弱,安详寂静

 

2017年9月17日

 

 

对无常的熟视无睹

 

风起云涌,成住坏空

闭眼一瞬,相续流布千劫

那时,世间的草木才发芽,城廓围拢

山脉湖泊棋布,孩童牵手白发垂髫的老者

妇女织布,巫师祈雨,父亲们一辈子躬耕细作

做了个好好先生,等埋下身子骨,一抔土

掩埋下愁绪,及至子女,生来就安住于破败的国度

兵刃血腥,杀伐不断,她们视每一株烧毁的草木

每一间倒塌的茅屋,理所当然,以为这世间的规律

那时,妻女离散,孤独寂寞,子女不孝,寿命四十

风龙流布,兵燹频仍,天地崩裂,草木一秋

无思念,无牵挂,衣不遮体,食不果腹,言不由衷

又过八万四千岁,情器俱毁,万物归零

 

2017年11月19日

 

 

因果不虚

 

自从信了佛

他对自己身体

和周围事物的变化开始变得警惕

譬如,一片碎屑落下肩头

在砧板与刀口间来回黏连的肉丁

不翼而飞,或者

一只猫,倏地窜过路口

凡此种种——

事物的连续动作

最终发展成什么果

他充满了好奇和期待

 

2017年12月2日

 

 

马的翅膀

 

一个月来,心事重重,注意力有些分散——

她咬了我胸脯,我才把头埋向她的耳畔

吻她的耳垂和脖颈,我把头伸向另一侧,我把头伸向另一侧

我们身上的草已经黏连在一起,像两匹马在撕咬记忆

寻找从身上丢失的因恐惧惊散四逃的所有感受

 

2017年12月12日

 

        德乾恒美(Dechen pakme),男, 70后藏人。诗作散见于《十月》《诗刊》《诗选刊》《联合文学》(台湾)及《诗建设》《先锋诗》《读诗》等杂志民刊,并入选《2008-2009中国诗歌双年巡礼》《1991年以来的中国诗歌》《给孩子们的诗》等选本。有作品被翻译成英、德、韩文,著有个人诗集《吐伯特群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