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雨又落在不该落的地方 

 

偏晌

一块黑布压过漠天

有雨星漏下来

王天昌老爷子噗嗤跪在沙子上

双手拢合一个窝坑

散落的金子就兜在了里面

他手背的青筋更像是一条攀爬的枯龙

他说,兜这么三下就能让一根梭梭扎根

他起身,手心晃动的水

像湿润的一双眼睛

 

惊诧这一举

庙儿滩对面即是祁连山

祁连山的褶皱里住着我的族人

青山伴绿水

那条横陈于草原的河以及它的涌动

在我们眼里还不如昏黄里飘出的一根炊烟

 

红水河以东

漠苇漾开涟漪

剥开苇荡,剥开风动的一杆杆旗子

一条拇指粗细的拐枣上

盘错死亡的白和新生的绿

那些驴龙口一样的枯枝

一簇,一簇

用它们的尸体,一次次拦挡漠风

一次次定住沙的流动

 

马刺盖的花开得很层

有人说它是漠牡丹

我就想,一个连碰都不敢碰的刺疙瘩

怎么会开出如此纤婉温情的花来

就像眼前这死寥的漠原——

扎根,匍匐,死亡,再生的大片柔情

 

红柳摇曳红水河

它的上面是没有泼墨的一张纸

下面,是滚烫的沙粒

一只喜鹊跳出来抖了抖羽翼

喙,伸进沙子

抽出来,甩了甩

又没入歪刺草丛

 

我在地窝子门口艳遇一只狐狸干尸

它的皮早被剥去

不知围在哪个女子修长的脖颈

魅惑一个个过往的眼神

它龇着牙质问苍天

自己为什么就不明不白离开了漠野

 

王爷指着窝棚顶说

这个窝棚多年前被沙风压塌过

当时孙子就在炕上玩耍

他豁出老命把埋了半截的孙子从沙里抽了出来

后来撑起了这条梁

再大的漠风也没把它怎么样

 

我问王爷,沙漠有梁没

他撅起山羊胡,笑了笑

 

我在王爷的地窝子里

就着煤油灯燃起一根烟

燃起煤油灯熏黑的童年

燃起泯灭了半个世纪的心灯

 

那块黑布被漠风吹走

王爷哎了一声——

一场雨又落在不该落的地方

 

 

雨后,一只向日葵勾下头颅

 

跟你面遇的这个下午

一场雨刚刚走过

灰色和静,正在放大

 

白露过后

阳光背对你

你,很真实

真实地脱落燃烧,勾下头

什么也不想

什么都想

 

残缺的地方是谁抠取的

一对情人还是一位暮年老者

 

籽粒在口中嚼出

——大片黑暗,风雨,以及数不清的光和线

它们内部的温暖,凄凉,热烈,凋敝

最终会停在身体的

哪个部位

 

这个下午

陪着你的也就是枯黄的几根草了

也就是一场雨后的清冷,孤寂和

雨一样的我啦

 

一根枝挑起的世界里

我们互为光照

 

孤独到了尽头也许就是饱满

而饱满到了尽头

又该是什么

 

 

古树,雏鸟 

 

把分叉伸进

内向地心

外向飞鸟和天空

叶子舒展缓慢

像拳头攥紧又松开

阳光,露水

和雷电滚过的惊怵

在呼吸

 

古树分叉

像母体

凳子上躺着柳筐

生出两只毛茸茸的雏鸟

 

面遇流逐的云

炊烟,初遇的我和

一块灰布织成的阴雨

以及深处的真实和虚妄

它们涌出鸟语的颤抖

 

两只雏鸟

只是把古树高大成母爱

像我们一来到这个世界

就把村庄高大成一生回走的原乡

 

 

路 

 

我扯开鞭麻和鞭麻的交错

几朵黄花落下无奈

一匹蝴蝶扑闪眷恋飞身天空

路,就在荆棘的缝隙里

像条遗弃的缰绳

 

蚂蚁和蜜蜂是最先的探路者

其后

是麝、鹿、狍子和欲望

 

我是在琵琶,香柴花和一地斑驳的光里

找到你的

踩着酥软的身子

我踩到山花和蜜蜂偷情的呼吸

踩到一个远去的背影和心跳

 

剥开荆棘,艰难前行

我没有嗅到麝尿的味

也许

麝的种族早已在人类下的套中灭绝

我嗅到的只是

雨,打在一朵花上又跌下去的

一声叹息

 

 

一串脚印伸向远山

 

粼粼的光,斜在水面

船只泊于澄明,泊于水的燃烧

石头系住绳索

漫过石头的清澈

像包浆的一粒珠子

 

炊烟斜向天空

有水鸟在炊烟上打坐

一串脚印伸向远山

 

雾里远山,含着呦呦鹿鸣和

一只鸟,孤翔的翅膀

古寺的光芒和经声

一圈一圈扩送到我的周围

像湖面漾开的水纹

 

那个远去的人,没于山褶

曾经在缓慢时光的浸泡里

打捞波光与风浪

鱼跃的弧线,风生水起的日子

和沉于湖底的爱情死结

 

即使他隐身

去打捞太虚的禅意

那条搁浅的船只

会不会涅槃成浪起浪落里

一颗,远行的种子

 

 

遇见 

 

一滴雨

走着,走着

就遇见了它的河流

遇见了峰回和路转

以及从不相干的惊艳和死寂

 

一匹隼

起身,落下

利喙撕开阳光和雨水

阳光和雨水的缝隙里

遇见了前世的羽毛和今生的白骨

 

一个人

死去,活来

举着灯盏花在雾雨中隐遁

在晨光里现身

路,蛇一样撵着他的脚步

阴与阳的缝隙里

遇见了自己的一半

 

 

黑马圈:一条河绵延草尖 

 

一顶帐篷挂在犬吠上

静的广远勾下头颅

水草高过天空

它绵延的河流,山川,雪线

或者一个牧人回家的夜

被泪水沦陷

 

背向一头牦牛

就怎么也靠不近

就像原乡回眸依稀的我

 

草原走动的身影

盖住一圈滩寂寞

 

一根草摸我

像身体中央有什么走过

 

 

一列火车扔进秋天 

 

叶子,鸟一样落于肩

又从肩头跳到地面

它及绿及黄及红

虚妄和真实的撕开一个通道

挤进光和影简约和繁杂

死亡和再生

 

一列火车穿过

是初雪压塌的树杈塞进火塘

 

对面阳台敞开的窗

是一夜未合的眼

裸奔空旷和

扔进秋天的一车皮

慕恋

 

 

门 

 

灯光暗淡

木几上一本书歇于520页

与其说是书还不如说是人

 

其实,他并没有歇息

只是把目光从书页移到门外

 

门外是海

海上挂着一轮明月

一层层,一层层海的波光被月催动

一层层,一层层

漫过心的沙滩

 

一道电光把海面劈开

心的裂缝被幼鱼、贝壳、咸涩的海水

海光减弱的速度和浪击礁石的声音填满

他,猛猛吮了口烟

页面上的字行

波浪一样涌动起来

 

墙面是空的

是那种海面喧嚣起来的空

身体被抽走水分和灵魂的空

 

墙,自来就挡不住

盛放在里面的人和物

 

 

天光:正在迟缓放大

 

那坨孤独的白

从一墩荒草,一地白雪的现身里

迟缓放大

曲流和更加幽暗的声音

弱弱的

让天光找回自己

 

这一刻

缜密的夜发出隐退的声音

 

雪,镀亮曲溪的下唇

而它的上唇还沉睡于夜的过渡带

 

水潭游弋的雪块

是昨夜划进梦里的扁舟

斜靠在岸边

风,从它身上吹起的雪沫

迷乱,水中的森林

 

那坨孤独的白

继续放大

它簇拥的潭水

是我萎缩的瞳眸

打亮夜,即将返程的路

 

麻雀就藏在目光够不着的一隅

而它的鸣叫

正在把清冷和里面的色调一点点抽稀

 

于我的周围

寂静,和它退去的颜色

脚步迟缓

 

        仁谦才华,藏族,又名车才华,1969年生于甘肃天祝。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甘肃省作协理事、鲁迅文学院第十四期少数民族作家班学员。作品散见于《诗刊》《星星》《民族文学》《散文诗》《飞天》《延河》等刊物,入选《新时期甘肃文学作品选》《中国诗歌•二十一世纪十年精品选编》《飞天60年典藏•诗歌卷》《2013年度中国文学作品精选》、《新时期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作品选集•藏族卷》《中国实力诗人作品选读》《2015中国诗歌年选》等20多个选本。出版诗集《阳光部落》《藏地谣》《大野奔跑》。获全国鲁藜诗歌奖、黄河文学奖、玉龙艺术奖、乡土诗歌奖、《飞天》十年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