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恰卜恰小镇

 

垭口的羊群,蜷缩在德吉滩

 

我质疑一根酥油灯芯

我质疑一只鹰昼夜的窃窃私语

我质疑一颗虫草的睡眠

质疑谁?巨大的天空下,只有一个词

让我安静

漫长而锈迹斑斑:风

 

一枚枚被风洗劫的星辰,正在打问

十世班禅大师的生平

像时间的刀子

像金属的牙

 

残雪斑驳,冷得迷离

 

 

在帕廓

——给德吉才让

 

在帕廓我走不出形容词。

 

在帕廓,我看不见迷途难返的人

在帕廓匍匐在地

每个人习惯露出粗糙的笑容

在帕廓,阳光是自由的

尘埃是自由的

每个眼睛是自由的

但出人意料的是:我信赖

不自由的一切。

在帕廓,我的甜茶杯中

呈现另一个帕廓,使人热泪盈眶。

 

我把卦师的预言带进了

半碗浊酒的凄怆中

听谁唱一首思念的歌,似乎很入心

“受伤的鹰,期待被黑夜疼爱

繁星的喉咙,

喊不出惊恐的耳朵……”

 

在帕廓,我碰见难以计数的人

看似都很着急

雨水落下来时,我决定拦住其中

最着急的人:

打问一朵莲花的衰败

为何涉及一只斑驳的蝴蝶?!

黑暗的光,

怎样可以移动至黎明?!

……直至问到一个宜于死亡的人。

 

一直很害怕,石板也有死亡

高处的风铃也有死亡

一盏油灯的呼啸也有死亡

首次看到的石碑也有死亡

我抬头看了几眼,分量不一的云朵

像是佛陀身上的绸缎

都说不上爱与不爱

像是反刍的食物,我想这颜色

渲染的更红——

 

在帕廓,正因为越来越冷

我们才恪守终极,如此亲近

 

 

雪的密码

 

喜马拉雅山麓。谁在反复踩踏

周围的积雪——

 

太阳的温度被风蹂躏

剩下的正隐身于无限倦意的方向

 

供养的诸神,有天梦到了

干燥的宇宙

分别是:鸟、高地、星辰、

女人和文字,还有花——

 

春夏交替之际,

有人消失在高处的雪线中

没来得拥抱,亲吻

 

没来得及留下轮回中的地址

以神的名义——

 

 

风的原野

 

寂寥的草原悉心收藏黎明的天籁。

 

马背上的风,盛夏隐秘的花朵

暮色中的鸟巢

被爱抚的每一株草

将如何依次迁移?

 

那些绚丽的帐篷烂醉如泥

一只鹰,在天空巨大的心脏里

带着口信仓皇而飞

它始终能碰到风的刀子并被擦伤

 

这是一个过早发黄的季节

混乱的草原上,一把生锈的钥匙

蕴藏了一段凄然的野史

我小心翼翼读懂了正被搬运的

被方言撰写的一块石碑

 

七月流火。低云中翻卷的雨水

被风吹入险峻的天梯

 

 

复仇的刀子

 

刀刃上的光,让我深深感到

一种悲伤的力量。

 

寻仇途中,

刀子安静地躺在镶银的刀鞘中。

 

去肉铺抹刀,正值恍惚的正午

阳光刺眼。

 

旁人微弱的眼神

惊恐不安,显得有些敏感。

 

其实,眨眼的瞬间都看呆了

刀子和刀子,含泪相拥。

 

 

渐行渐远的背影

 

天空泛黄,继而阴到晴撤走迷雾。

 

祥云浮现。

老人说那是吉兆,让牛羊一点一滴记住

漫山遍野的草。

那一刻,高原气血汹涌

诸神搀扶,我才会有意无意地说句:

别来无恙。

 

有人乘机爬到山顶,像个小孩那样

看着远去的背影嚎啕大哭。

 

被雨水击打,风沙包围

一截一截的小路时而被洪水冲垮。

 

将春夏秋冬的身子,投身于大地

佛陀却错过了史前的你

抵达寂寥的暗夜,闪烁的星宿不肯睡

深情地望着穿戴生锈的你。

 

渐行渐远的你,卑躬屈膝

或许是我轮回的父亲。

 

 

被命名的诗:色达

 

那一抹绛红色,独擎于群山

晃荡不定。

这时,源于光的缠绕,

静谧的血液和心脏,有着更加

空旷的应声

我便回头望了一眼——

 

晋美彭措法王在高处俯视

僻静的一万个僧舍

一万个细小燃烧的火苗

一万个滚动的佛珠

一万个佛子

被缓缓沉没,眼神藏有一种

焦炙的忧伤。

 

喇荣。根须凝固

听得见底下的梵音:“太遥远了——

每一个星座低垂窗外

匆匆出入宙宇的空隙

重新点亮天空”

或许相反,像一世情劫

惊动了护法女神

将众僧促醒,证明善逝存在。

 

“清净徒众遍十方

结缘其者生极乐”

广阔的沟里,阳光微微倾斜

遍顾愈加稀缺的声音

我蓦然驻足,惟有这般熟知的爱

才能听闻生命的歌吟

 

 

诸神之诗

 

被苍穹拦截的一朵云

最先是起伏的。风推送更黑的云朵

敲击整个江源、崖壁,

不确定的是:简单的一天

趁着黑夜能否抵达次日的黎明?!

 

手握一册经卷,忘了念诵。

 

 

仙鹤

 

              1

 

海螺吹鸣,彩虹涌入天空,高处的大地

如同万物掉下热泪——

 

              2

 

“ 从门隅纳拉山下走来的孩子,是位灵童

黎明时分抵达拉萨 ”

 

玛布日下的达桑旺波

依偎喧嚣的帕廓

稀薄的笑容,时有时无

打开包袱,打开心灵,哽咽难言

只能让黑夜听取

只能让黑夜看破

趁月光返回空空荡荡的红宫

让世人怅然涕下

 

拉萨河青涩的水声

是天地间惟一的秘密

随群星的隐去

油灯照亮,布达拉宫美不胜收

高处的诵经声

彷若一幕恬逸的晨风

 

但每一只仙鹤,发出宏亮的鸣叫声

 

              3

 

尊者。

 

曙光的种粒,

究竟是不是传唱的雪域

 

祖辈弯腰顶礼

一轮神祗的歌谣

从内心印证了

诸神肇始的白昼

由越写越难的史册开始——

 

孤寂的歌唱,示意:爱,谶言,西藏

 

              4

 

“ 积雪上的脚印,掂量一身寒霜的人影

是否有着疾速上升的血液 ”

 

“ 打问到冷热的拥挤。妄想的好处

像宙宇一样辽阔无垠 ”

 

“ 挣扎的文字,是茧,长在心上

由暧昧的唱腔来治愈 ”

 

“ 太阳咬破了乌云,崭露头角

途中所见的一顶毡房,被雨水打湿 ”

 

“ 一块绿松石,往往是一段持久的见证

它拥有岁月的护持和润饰 ”

 

              5

 

以轮回的速度诵读诗句。

 

以猝然的寓意,解读时下的尊者

以镌刻的方式,铭记每一眼眺望

 

              6

 

拆裂云层。

 

着迷的光线依次呈现:暗棕壤

高山灌丛草甸土

理塘便悬在上空。像是等候谁——

 

“ 洁白的仙鹤

请将双翅借我

飞不多远

只到理塘即归 ”

 

无意间抬头望了一眼

当佛殿深处,听见逐字逐句的叙述:

“ 仙鹤的空域

是神的疆城 ”

 

俗人岂能猜疑,六世尊者的

如同泅渡般的心境?

 

              7

 

挽歌的夜幕:我不禁恍惚

喝一杯酒代替忧伤

 

神授的每个字符,活蹦乱跳——

 

在荒草重心

人们却丢弃了它的源头

忽略了正念,能看见什么?

 

想必就是

它来自遥远的十七世纪

 

              8

 

“ 经卷的堆积,

分明是一种简朴的夙愿 ”

 

从布达拉宫放眼望去

不见黑夜中的情郎

 

只见:引力无穷的一幕

尊者赤脚苦读

雪和狂风的半夜。

 

长久的夙愿:经卷上的文字发出

土壤的声音

木质的声音

 

其余的,不急着实现

 

              9

 

变换心情,接纳高地之城

 

把阳光收紧

雨水折断

理塘还是理塘

尊者在打坐

保持着原有的心境

 

              10

 

被废黜,亦想置换

法位依旧灿若莲花

像斑斓的宙宇

 

              11

 

“ 理塘终究是个融入血液的地标 ”

 

鲜花的隐忍和泥土的爱

雨水的眼泪

使一只坚持飞行的仙鹤,没有叹息

没有沮丧

一种向善的心接近真相

 

仙鹤,天空深处的闪电

歌颂朝拜的影子。

 

包含了无数信众的口信

包含了日夜继日的无数诗章

包含了一盏油灯的陪伴

 

翅膀掠过高度,掠过湖泊

犹如巨鹰,犹如顺山飘下的六瓣雪花

在布达拉上空缄默不语

 

是否疼痛,

想叩问每个先知般的护法——

 

              12

 

青海湖畔,看鸟语无声

一首首被护持的截句表述了一道秘密

 

 

克拉玛依的信札

 

              1

 

大漠蚀天,背对着风

给这座城尽量留住——

 

有些酗酒,有些唱歌

谁也不能保证的去向哪里的,打喷嚏

擦掉眼泪的

瘫在床上个把月的

思念亲人的,声音嘶哑的

默默祷告的

看日落的,遥远的灯火突然亮起

 

一定还有谁缺席了聚会

我举目无亲

 

              2

 

沙漠中轻微的响声,风是默许的

鹰屏住呼吸

用力遮掩洁净的天色:

撒旦的领域

 

黑色的血液破雾而至

看见江河横溢,触摸、交叉,不易察觉

我看见不确定的颜色

任意渲染一首歌的使命

 

我在黑夜里,只逗留片刻

人群混迹人群,

那会是一种怎样的心情

 

              3

 

而一切似梦似幻

我不禁想起那些克拉玛依的孩子

 

 

        嘎代才让,80后藏族诗人、词作家。从事藏汉双语诗歌、歌词,剧本、诗评、影评等不同领域的写作,作品被译介为英、德、日、蒙等语种。被誉为“西藏先锋诗歌的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