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听与感悟时间两侧（创作谈）
时间总是以阴阳、昼夜、善恶、始终……的两侧形态展现在人类面前。诗人，既是来自时间两侧信息的倾听者，更是时间两侧词语的发言者。只有真诚感悟时间两侧的生命细节密码，才能发出智慧与良知、纯粹与坚韧的词语。
金子海
金子海不是金子的海
是比金子还要金贵的
水的湖泊，被湖泊滋养着的
八百里瀚海一方绿洲
风吹草低
远处是羊，更远是马
羊是云朵似的白羊
马是很多人梦中的白马
谁与媲配
不是风在吹。是绿衣红冠的
芦苇在潮涌。不是芦苇在荡
是过客一厢情愿的微醉
以至眩晕
是风在吹。蓝天白云下
这绿衣红冠的精灵
只接受水的滋润
风的日夜抚爱
是风在吹
水在暗流
金子海
草原之鹰
文字中盘旋的鹰
心灵仰视的鹰
天空的鹰
现在它是在越野车左侧的
石头上，或右侧牧人特植的
松木桩顶﹕歇息或者守候
鹰！在阳光下温柔地注目过我
转眼 在风雨中拍打着硕大翅膀
腾空起飞的 是鹰
鹰啊！纵然飞翔得那么高远
又可曾离开过露水的草原上
每一瓣绿叶的胸怀？
在草原深处
在雪山之巅
鹰的高度便是人的高度
在文成公主庙前停留片刻
读不懂石崖上奔跑的藏文
却听到松柏坚韧的根须攀缘的力量
沉默的山以苔藓发言
风让风马念唱
牧女﹕闪亮的古铜色圆脸
似笑非笑；她轻依水泥河堤
等待进庙烧香的男子出来
转眼，又不见
几尾唐朝的鱼
在面包屑的诱惑中溯水飞翔
如鱼得水，如鱼得水
美昂巴侬的天空雨过晴朗
对面是草木茂盛的天空。黑的白的
幸福的山羊：数第一遍是29只
数第二遍是31只。中间的那一只
我至今都没有答案
天祝草原：他
他翻穿的暗色雨衣
突然加重了这个阴天的忧郁
他抬了一下头
迅即回收。面无表情
有车驶过，与他有什么相干？
赶往松山古城和马牙雪山的
一群多愁善感的诗人
与他有什么相干？
他不急不慌
被白色羊群牵引着
走向水草丰美的草场
那里有他一生都享受不尽的
寂静而辽阔的幸福
天，或许就要下雨
他早已穿好了雨衣
远到永远
远一点，再远一点
远到城市之外、村庄之外
远到山之后、水之涯
远到三次消息
两个电话，一则短信
远到没有踪影
索性，再远一点
远到看见花朵想不起容颜
收获着果实，忘记了爱情
远到那颗生动的黑痣
夜夜在梦中闪现
远到永远
骆驼骆驼
与戈壁滩、沙丘堆
与稀疏的芨芨草相依相伴的
是一群毛色土黄的双峰骆驼
吃盐的骆驼
耐住饥寒的骆驼
伏下身去，载荷了苦难之重
顶住膝盖，站起来
行舟瀚海的骆驼
警觉的头颅扬过峰顶
且退且停。并不拒绝轻轻靠近
居然与我对视良久：试图嗅出
古老突厥的血型与气息？
——是的。我认识一峰
八百年前的白骆驼。至今安卧清泉
至今有跋涉的驼铃叮当作响
在黄河岸，在撒拉山川
不足为奇
新修的大路没修成
旧大路水淌走了
——花儿
路被昨夜的山洪冲断
半道上弃车徒步。不足为奇
砂路下行，左冲右突
手提一袋大西瓜。不足为奇
何况升起诱惑的炊烟，何况那炊烟
多像青蓝瘦袖的女子挥手召唤
涉过断桥，山坡陡立
遥想过往的山中童年，顶多
歇一回脚，吸两口风。顶多
提袋的西瓜翻手上肩。不足为奇
客有远近：远客的双手
可以别腰，也可以摆柳
远客最好是俊男靓女
最好来一点娇态或者飞纱弄姿
而近客是半个主人。不足为奇
可什么东西突然意味起来
突然加重了肩头西瓜的分量
小杨未必是一只小羊。而老马
必定是一匹好马。不足为奇
无 题
今夜她如此缠绵
又是耳语，又是曲声儿远去
曲声儿折回。誓不罢休
你不得不翻身而起，亮灯
光着膀子，手持枕套
在墙壁、屋顶
窗帘的皱褶……搜寻
你防不胜防。当羽衣的精灵
疾速翔过：她已在你耳根
或举起的手臂实施伏击
更加密集的奇痒与苦楚
在她似乎销声匿迹处
浓烈地弥漫开来
这场昆虫的缠绵骚扰
从你将眠未眠开始
而战斗
在你失眠到天亮
还没有结束
树的伤痛
——与mz君在仙米林间的三言两语
啊？噢。
我是说伤痛 树的伤痛
你看那棵分叉的树的腰半
一次宿命的阵痛之后
就连时间也不能愈合的伤口
我是说 多少人游走仙米林间
谁会留意一棵树的伤痛？
我是说 我的发现与注目
对于伤痛的树 是一次抚慰
还是更深的刺痛？
我是说 树的伤痛是大致一样的伤痛吧
而人的伤痛却各有不同？
我是说 树以裸露的伤口述说苦难
谁为人类切入内心的阵痛开具处方？
噢？啊。
塞尔维亚：细雨中的鸽子
细雨中：成群的鸽子
觅食在休闲广场；七八只
在旧城不高的楼檐咕咕眺望
紧随你左右脚踝的
是两三只褐头精灵：拾级走下
大剧院台阶，过斑马线
时而侧昂起不卑不亢的头颅
旋即又迂回在人群中
直到KASINA酒店门庭
停步：像温文尔雅的侍者，或
邂逅又作别的故友
细雨中：这些飞过硝烟的生灵
忘记了硝烟。细雨中
露天咖啡店座无虚席
信步的帅男靓女拐进土耳其公园
一杯热饮，一块汉堡
细雨中：唯你
手拎一把多余的伞
我站在铜像左侧合影
纪念馆门前广场。静。
硝烟过后的静
血色花绽放的静
没有雀舌的静
洁净如乡村庭院
一只鸽子疾走，轻如幽灵
一只鸽子扑棱棱低飞，又落下
不愿飞出单薄又低矮的墙头
安眠在白色花岗岩后
喜爱珍藏矛枪
喜爱珍宝 喜爱美酒
敢于向着强者说：“不！”
一块坚硬的黑铁啊
雕塑家安东•奥古斯汀契奇
你让我站在铜像左侧合影
这里是后花园。这一天
是中国的10月1日
在喀什：麻赫默德•喀什噶里墓前
离得那么近
十三世纪的繁荣与苦难
仿佛身在其中
离得那么远
一根现实的拐杖立在眼前
却伸手难及
谁以毕生的心血
回报驱逐与冷漠？
谁以半世的轻狂
寻找迷失的归途？
智者安睡的地方
谁的举意的方向？
生命的颂辞与挽歌（长诗）
死亡是一部正在进行的
叙事或抒情巨著之后
很难收笔的那个
句号
——题记
A1 你会赢得它：死亡
在黑色的四月，在那一瞬间
当闪烁的光环残忍地装饰着
昼夜之间的门槛
谁能从鸟的飞翔和河水的流动中
感悟时间的停顿？
是的，你会赢得它，没有人掠夺
在热目赞月，在穷人朝觐日①的前夜
谁的力量能够改变前定？
有谁能够逃脱这生命的必经之路？
你会赢得它。无论你是
儿子平凡的父亲，村庄平凡的男子
抑或一株风中的麦穗，一只羔羊
你会赢得它：这世间唯独拥有的权力
死亡是一棵巨树的突然倒下
是村庄上空迅即击响的雷电
是麦田在收割前夜的冰雹之灾
是河的断流，局部地区的强地震
死亡是块石头，掉进平静的水中
顿时溅起滔天的浪花。就像倒下的树
重新复活：比以往更加茂盛，比以往
闪耀着更加绚烂的光辉
而被光辉映照着，亡者的品德和道路
化作阵阵暖雨，在人们心中哗哗流淌
B1 诞生
风暴在十月的枫林酝酿已久。这一时刻
所有的生灵都在竖耳倾听，大地深处
涌动吉祥的春潮，由远而近
时间——这行色匆匆的老人
在这一时刻停步鸣钟
大地经受痛楚的时刻
是生命诞生的时刻：当山脉皲裂
母亲第九十九处骨节脱落——
一枚熟透的果实
顺着澎湃的洪水漂流而下
一如最初的金蛙泳动着四肢……
这一时刻：谁的声音
自混沌处流波而来，铭刻骨髓——
去吧，孩子
是日是你的日子
太阳于黑暗的深渊为你攀缘
风为你而吹绽花蕾，鸽子飞翔
所有的生灵为你在幸福中落泪
去吧，孩子
自是日，走进你生命的原野
众人的方向便是你的方向
而众人的道路不一定就是你的道路
选择吧：绿洲或者荒原，硕果或者乱石
但请记住：你将在约定的日子如期归来
A2 送别(一)
……暖雨流淌
亲人们的双手，同胞们的双手
在哗哗流淌的暖雨中
静静展开，如朵朵盛开的莲花
亲人用泉水为你最后的洁身
众望的长者裹你以洁白的素布
香炷在沧桑者手中传递
香烟缭绕。簇拥着盛开的莲花中
你如此安详：在到达的庭堂
谁与你相对而坐，令你感受他呼吸的力量？
……顷刻间庞大起来的是送别的队伍
黑色的河缓缓流过村庄，涌向村头
所有着色的花瓣此时悄悄收拢
每一颗善良的心 连同河流中
每一块坚硬的石头
都在悲伤中滴血
哦，河流的声音，石头的声音
仿佛都在说：你先走吧，我们随后就到
B2 童年季节
童年的季节田野辽阔
赤脚的童年在麦茬竖立的黑土之上
奔跑着，如童神翩舞
沉甸甸的麦穗高举于右手
麦芒金光四射
童年的睫毛金光四射
而童年的左手是一支心状的泥笛
温郁的泥笛
悠扬的泥笛
土地的声音是唯一恒久的音乐
浸透芳香
童年的季节黄金泛滥
童年的裸背是成熟的夕阳
一记铜红的巴掌
A3 送别（二）
（请快些，再快些，快些！②）
哦，走吧
走向土地的归宿是真正唯一的归宿啊
劳作和丰收，粮食和杂草
灾难和饥饿，诞生和死亡
皆因土地而幸福或者悲伤
哦，走吧
除了瘦弱的女人你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呢
除了女人给你的成年或未成年的孩子
你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呢
除了毛驴和斧头，镰刀和皮绳
除了门前蹲踞过的石头和做不完的日常琐碎
你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呢
除了黎明前寺楼塔顶的颂声，冬日正午的
阳光，黄昏满树的雀鸟
你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呢
（请快些，再快些，快些！）
哦，走吧，走吧
镰刀日趋锋利而麦地缩小
斧头日益增多而森林远去
黄金已经淘尽
梅花鹿正从枪口下逃命
孤独的黑狼在荒原嗥叫已久，流浪已久
我们崇尚并捍卫的圣地被灾难吞噬着
所剩无几。我们等待的智者
他复苏的容颜不会出现。他的智慧
以空气的形态早已渗透于时间和空间
他预示了些什么呢
我们又感知了些什么呢
哦，走吧，走吧
（请快些，再快些，快些！）
B3 跨着红马的男子
跨着红马的男子
走下山坡
驶过马兰花点缀的草地
英俊无比的男子
会唱民歌的男子
他出现的地方
天空回荡着鸽翅上的哨音
因着他的英俊和歌声
收麦的女子垂下镰刀
忘记拣拾麦穗
忘记揩去额头的汗水
因着他的英俊和歌声
婴儿的嘴唇与母亲的乳房之间
都是幸福的渴望和倾听
跨着红马的男子
骑手，歌王
驶过马兰花点缀的草地
A4 走向村庄的高处：祈祷
走向村庄的高处
便是走向你们：有着一致躺向的安息者
我的祖先，兄弟和姐妹
或百年沧桑，家园的缔造者
根与命脉，苦难中前赴后继的旗手
或生命短暂，却如闪耀的流星
照亮过风中每一棵负重的麦穗
或匆匆光临，甚至来不及一声哭啼
又匆匆而去，像圣洁的天使
哦，你们，人类之树上曾经的果实
村庄永远的守望者
走向你们，我必以泉水洁身
我必低头穿过关怀与祝福的目光
我必保持心灵的庄重与虔诚
就像现在，我必屈膝跪在
我亡灵的坟头，声声祈祷——
请至高无上的睿智者接受我的亡灵
请众圣接受我的亡灵
请所有在苦难或幸福中闭目的亡魂
不论男女，不论老小
不论我亡灵生前的朋友或仇人
接受我的亡灵
我的祈祷
首先抵达你们灵敏的耳轮
再通过你们如泣如歌的心声
抵达审判者的天平
请放飞你们千万只的天堂鸟
在我亡灵的头顶飞翔并且歌唱
凭着闭目前最后的忏悔
让我的亡灵轻盈如鸟
渡过斯拉提桥③：从苦难走向乐园
愿你们安息，愿我的亡灵安息
愿我们活着有罪的人啊
重新开始，重新开始
阿门！
B4 夏夜：一座村庄
凉风习习的夏日之夜，纯粹的月光
自核桃树茂密的圆叶缝隙
落满庭院，迷人的斑驳
黑牛毛毡就地铺开
全家人围桌而坐
全家人围你而坐：你是一家之主
瓷质厚边的大碗归你
尊严归你，爱归你
生命的感激之情从孩子们的明眸
涌出，变成圣洁的月光
挂满你的眉宇，你的胡须
哦，今夜：你是一座山吗
水就在我们周围流动
母亲的乳汁在我们心中缓缓流过
今夜：母亲，月光和孩子们
今夜：一个完整的世界，一座村庄
A5 只要你还活着
只要你还活着
我们就不会被死亡和贫穷所困扰
不会在阳光下感到寒冷
只要你还活着
即便在寒冷的夜晚
陈旧的木门吱吱推开
随着你威严的一声咳嗽
母亲的灶火嘶嘶升起
希望的灶火，温暖的灶火
顿时照亮熏黑的庭堂
只要你还活着
哪怕依然是铁色面容，冷峻目光
站在屋檐下，看我们出门又归来
我们身后，麦田的庄稼
在阳光下舞蹈，雨水中歌唱
只要你还活着
会让我们明白，是什么
照亮我们前面的道路。是什么
使云眷恋大地，泪流如注
使树急速生长，接近天空
B5 是谁令你的灵魂终生不安
用阳光和月光的手指爱抚你的是谁
以无形的皮鞭抽打你的心灵
不断修正你为人的姿态的
他是谁？是谁在召唤着你？
你惊恐又向往的
步步靠近而去的
他是谁呐？
有一艘船始终在颠簸中航行
而船长和大副的酒盏
依然平稳：盛满着红酒
你搏击过
平静的水面背后
是水底漩涡的深渊，是风暴中心
你搏击过。你可怕的对手
是一条独目的鲨鱼
而你痛楚的额纹如层层涟漪
何以无时不在直抵我的胸口
温柔而又坚利？谁的碑文
是完美的碑文？是谁
令你的灵魂终生不安？
A6 孤独女人的自言自语
我是承载山脉的大地，而山震陷
我是依岸而流的江河，而岸隐去
我是追赶白昼的月亮，而太阳陨落
我是六月焦渴的麦田啊
浇水的人儿，今在何方？
从今以后
有谁陪我守望，有谁磨好镰刀
谁的草帽是麦田里人人注目的鲜亮风景
谁的民歌让飞翔的鸟儿停顿了翅膀
从今以后
谁的威严在眼前
谁的语言流进心田
谁的瓷质厚边的饭碗
出现在热炕的木桌之上
从今以后
生活将怎样缓慢
时间的脚步将怎样沉重难移
从今以后
夜夜感受启示的诱惑
我们又怎能停住脚步
注：
①“热目赞月”即穆斯林斋月；“穷人朝觐日”即周五聚礼日。伊斯兰教认为在斋月期间归真的穆斯林是贵重的，而在斋月内聚礼日前一天归真者则更为贵重。
②穆斯林认为归真者归心似箭，在出殡的“灵床”上会发出“请快些，再快些，快些”的恳求。因而，穆斯林出殡抬“灵床”者往往行疾如跑。
③斯拉提桥：伊斯兰用语，即地狱与天堂间的桥，其细如银丝。
马丁，本名马学功，撒拉族，青海省循化县孟达村人。1982年毕业于中央民族学院。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理事。青海省作协原副主席，《青海湖》原执行副主编。编审。第五届鲁迅文学奖评委。曾随中国作家代表团出访塞尔维亚、韩国、台湾等国家和地区。作品获第六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等奖项。部分作品被译成英语、塞尔维亚语、韩语及国内几大少数民族文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