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自然

 

有个人听完神的故事

突发奇想

也想做一回神仙

可神并不那么容易做

他苦练辟谷

以至食欲废绝

他占用睡眠时间

在安静的夜里

梦想获得神明的启示

他会在公鸡打鸣前挣扎着爬起

学习米拉日巴

结跏趺坐,困守雪山

渴饮岩泉,饿食荨麻

身体发肤渐渐泛绿

学习中原伯夷叔齐

采薇山阿,散发岩岫

决心要饿死在山野间

他幻想着有一天能飞起来

像西藏的瑜伽士坐在山羊皮

从这座山头飞到另一座山头

他不再满足于任何关于他的神迹

不再迷恋人间的美味

不再梦想能睡个好觉

——他要领受饥饿和劳苦

对他的膜拜和下跪

 

 

饥饿琴手

 

一个老人

鼓足勇气

参加国家电视台

歌唱比赛

面对麦克风

他沉吟良久

操一把失传久远的琴

消瘦的身子

发出饥饿的吼

枯柴手指

切切嘈嘈

弹拨出苦难记忆

 

我打开电视的时候

正在直播决赛

从头看到尾

却不见其身影

熬到最后

一众歌手

齐聚舞台

弹爵士钢琴

玩布鲁斯吉他

敲击中国古代的大鼓

齐声合唱:

International

 

 

厕所与床

 

地板光滑,是白色床罩

还有仰卧的大软床

天花板在久久俯视我们

皱纹膨胀,时间侵略身体

满眼灰尘,并且还在下落

一束光,灰尘的星空

是彻夜的空,是我们的空

在厕所与床之间

香烟在呕吐,身体在呕吐

回忆,迷离的电子

唇舌和发肤的密语

空荡荡,醉生梦死的微凉

 

骨头嘎吱作响,床板嘎吱作响

我需要给它们上点松节油

前仰后合,卯榫咬合

一骨碌爬起,电梯飞落

灯光昏暗扑朔,没入黑色人群

奔走大道和荒山野路

 

她说,我醒在兽的洞窟

洞口有青草和绿枝的荫凉

空气清新,阳光遍野

 

 

情绪的惯犯

 

我,一个兴奋的仆人,情绪的惯犯

当压力遍及周身,侵入五脏六腑

我才会轻合双眼,撂下手中琐事

听一段琴箫奏鸣曲

声音穿透每一根经脉,余音不绝

我反复敲打安神的穴位,提肛收腹

身体蜷缩,保持深沉的腹式呼吸

吐故纳新,让舌尖轻抵上腭。

暗香明灭,油灯闪烁,念珠上

纯银的计数夹不觉间刺进食指

我还是活过来了——

有人拯救我于紧闭的拳头和牙关间隙

反复开合身体各个器官的阀门和关节

听从情绪发出的指令,熄灭这个念头

升起另一个虚妄之念

 

 

说 话

 

偏执如你,如古老树叶和根,在幽暗处积蓄光芒

我不时虚掩耳际,生怕听到你燃烧的痛苦

直到有一天我也成为同样的发声者

 

而寂寞教你开口说话,和我折断的肋骨说话

和我压迫的内脏说话,和我孤立无援的双手说话

可我的话却卡在了肋骨的间隙,堵在血管——

 

它们像一群狂徒啸聚于我身体毛发的山林丘壑

砍伐树木,掘地三尺,剥食果实,并高声喧哗

我选择闭口,紧握双拳,身体右卧,保持警惕

 

你枯柴的手指在虚空比划,这曾是幻术

令光芒衰竭,漫过漆黑,漫过暗处的河滩

嘴唇被污水反复冲刷,思绪被赶走,散乱纷飞

 

我不曾虚掩身体的本意,让它们随意流露于风口

倾听水分的意见、时间的态度,昏暗或者刺目

刺入大地纵深,吐露肉身的寒苦,学会大声地说话

 

 

几近沉默

 

他已无怨言,为妻女糊口,埋葬了理想

惟命是从的,做了个温顺的奴隶

主子高高在坐,远远看去不像个刽子手

阳光从他的后背射来,他手握一颗金苹果

慈眉善目,面带微笑,从这个角度看

他是罗马王,伯罗奔尼撒战争中的雅典诸侯

他朝奴隶轻轻地摇晃手中的金苹果

他的背景已然被刺眼的光芒虚化

(这时候,镜头切换到了主子的视线)

奴隶支起身子,匍匐向前,他想抓取一片光芒

却一无所获,他击打胸脯,哭天哀号,发誓忠诚

(台下一片嘘声,有人朝银幕开枪,人群四散

女人们丢下孩子慌不择路)

大乱之际,奴隶终于爬进那道光芒

并死死地抱住了一条腿

 

 

刀口向内

 

我把刀柄交到他手里的时候

本以为他会像我一样,刀口向内

削下一块肉,然后大拇指力抵刀背

夹住,撕起来,送到嘴里。这吃肉的人

咬肌突出、青筋暴起,那样子像是刚杀完人

 

吃肉的时候,我们习惯默不作声

这让他很不适应,没有了高声喧哗的饭局

像是在策划一场阴谋,这立马点燃了

恐怖主义的空气,倒腾出他血液里

潜藏的剜口割舌的苦难记忆

 

在内心翻滚之前,刀子已落入他手

他绷大双眼,神情错愕,双手战抖

刀子咣当一声落地——他深吸了一口凉气

像是一只耗子跳进了他的怀里

 

 

粗野气息

 

四月青唐,阴晴不定

花儿,耷拉下来,瑟缩在巢里

街边的板凳上,滚烫的羊腰子

一半猩红的肉,一半欲望的油

穆萨用蒜汁、酱油和植物油反复涂抹它

再抓一把芥末、辣椒粉和盐巴抖落其上

除了这些,一本卡耐基成功学扔在板凳上

它同散发酒精的破沙发和黑丝袜曝晒烈日

除了昏睡,这时候,你目光粘稠

只有日落时分,你才会打起精神

为此,你好像等待了整整一天

 

夜晚如期而至,像鲜花一样绽开

你蜷缩的身子在黑夜里尽情伸展

花朵吸满了水而肿胀,花猫卡在了门缝

它死一样的快活挣扎,令空气潮红、油滑

你伸出手,影子落在皮鞋上,整理衣着,出门

合适的夜晚,适合发出阵阵粗野、欲死的气息

 

 

黄桃罐头

 

醒来后,我闻到了黄桃罐头的味道

因此说,是你感冒了

这时候你决定将我移除

像村妇拔一根白色的萝卜那么容易

面带凶狠,还要咬我的手指

 

凉台上的花终于也可以在月光下休息

它们打开花苞,放松了警惕

而人类的肥臀背对着午夜的赘肉

昏昏欲睡。时间约摸00:43

罂粟花壳的白色浓汁撒了一地

 

一场巨大的空,仍未释怀

我们相互猜测这段空白

墙皮对此显得相当尴尬

蚊虫假寐,这直接导致雨季过于漫长

直到农夫歇菜,农事停止

——你的肉身,像一滩稀泥

倒在我弓身留出的怀抱里

 

 

麻木不仁

 

刚开始,她命令我脱去宽大的毡靴

接着要我剃去胡须和长发

要我举手露出伤疤

下蹲露出腹部赘肉和生殖器

她用沾满机油的手翻开我女人的嘴唇

剔除龅牙和口臭

用绳子捆缚手臂

砍去我第六根手指

撕开我环抱的畸形臂膀

我颤抖的脚和小腿儿呀

跪在煤矿的渣滓上

她是这样命令我的

——完成她们孩子的语文作业

批改分数,再把我划入盲流

黄昏的街头,我们排成长队

面对古老的大门——

木质的龙头和鹤的翅膀

被锯断,厚厚的泥巴涂抹其上

再涂点慌乱的标语,刻上弹孔

蚂蟥的巢穴结满藻井飞檐

 

如果没有乌云,那个下午

我还会再望一望蓝天

然后紧紧地和你抱在一起

我怕,夜里你会突然死去

 

        德乾恒美(Dechen pakme),安多卓仓人,70后。作品散见于《十月》《诗刊》《诗选刊》《诗潮》《中国诗歌》《民族文学》《西部》《青海湖》《中西诗歌》《联合文学》(台湾)及《葵》《个》《诗建设》《先锋诗》《卡丘》《读诗》《九月诗刊》《独立》《地下》《新大陆》(美国)等杂志民刊,诗作入选《2008-2009中国诗歌双年巡礼》《1991年以来的中国诗歌》《给孩子们读的诗》《新世纪诗典》《当代诗经》《新时期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作品选集•藏族卷》《2014中国新诗排行榜》《2015中国诗歌年选》《2016中国诗歌年选》等诗歌选本。有作品被翻译成英、韩、蒙古、哈萨克、维吾尔等文。居青唐,闲来涂鸦,把玩吉他,偶得诗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