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 变

 

桑多河畔,每出生一个人,

河水就会漫上沙滩,风就会把野草吹低。

桑多镇的历史,就被生者改写那么一点点。

 

桑多河畔,每死去一个人,

河水就会漫上沙滩,风就会把野草吹低。

桑多镇的历史,就被死者改写那么一点点。

 

桑多河畔,每出走一个人,

河水就会长久的叹息,风就会花四个季节,

把千种不安,吹在桑多镇人的心里。

 

而小镇的历史,早就被那么多的生者和死者,

改变得面目全非。出走的人,

你再也不能改变这里的一草一木了。

 

(原载《中国诗歌》2016年第1期

入选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的《2017天天诗历》

入选中国作协创研部选编的《2016年中国诗歌精选》)

 

 

当我从群山之巅回到小镇(香浪节2)

 

鸟儿化为鱼,从山谷里出来,泊在桑多河畔。

孩子们穿上华丽的衣服,聚到桑多河畔。

 

茶壶像人一样热烈,刀子露出贪婪的光泽。

先人的灵魂闻到了酒香,桑烟那样在门口盘桓。

 

我步上台阶后,你已在别人的怀里,

喝酒,亲吻,把对方搂得紧紧的。

 

我们的孩子是两只猫,

在花园里徘徊,闪烁着红色的眼睛。

 

当他们被猴子和狐狸引向别处,

亲爱的,那时肯定是我们永不相逢的日子。

 

(原载《中国诗歌》2016年第1期

入选白山出版社出版的《新世纪中国诗选》)

 

 

比哭泣还要吃力

 

实在不能想象她还能坚持多久,当她爱上某男,后来被抛弃,

再爱上另一个,又被抛弃。又爱上第三人,

 

已经年老色衰了,结局仍旧是分离。

实在不能想象她还能坚持多久,这个生育了四个孩子的妇女,

 

当她把牛从山上赶回来,给牛添好夜草,掖好老四蹬斜的被子。

在大清早,又把牛奶挤在桶里。

 

实在不能想象她还能坚持多久,我想了想,还是把她

从小说的配角栏里划去,替换成一个男的。

 

当这部小说写完,已经完全不是刚开始构思好的样子,

我坚持不了多久,把它当着堂姐的面——她曾是人物的原型,

 

一页一页烧了。我说:“阿姐啦,想在纸页上还原你的形象,

简直是不可能的事。真的,那比哭泣还要吃力!”

 

(原载《白唇鹿》2016年第2期)

 

 

扎西吉,你能带走我吗?

 

大夏河畔多么安静,晨曦自突现

琉璃瓦的屋顶在光中波浪般鼓荡不息

 

早起梳妆的扎西吉,让人心疼的扎西吉

骑着红色摩托要去县城的扎西吉

 

——你能带走我吗?

——你能带走我吗?

 

带我远离这牛皮一样韧性的生活

带我走入你的神秘又陌生的森林

 

你的选择就是我的道路。我就是那个

失明很久的人,对你的爱,早就在骨头里滋生。

 

(原载《西部》2016年第4期)

 

 

沉睡者

 

阳光歇在柏木地板上,

是那种令人舒服的金黄色。

他穿着深黑色的单衣,在阴影处沉睡,

这色彩的搭配,使他更像一堆孤独的煤。

 

沉静:空空荡荡的。显然是。

 

阳光也照亮了桑多镇的整个天空,

孤独的蓝天悬在桑多人的头顶。

院墙外就是人间的长街,

海螺寺院的钟声中,他还在沉睡,

脸上涂着一层看得见的忧伤。

 

他沉睡的那段光阴里,时间永不停息。

 

(原载《青年作家》2016年第6期)

 

 

小索南的诘问

 

“人真的有罪吗?”

——也许有,也许没!

他坐在一堵低矮的石墙上,

眼中蓄满黄昏时的忧郁。

 

“人的灵魂真的会在六道中轮回吗?”

——也许会,也许不!

三天了,他在寺院高高的围墙外徘徊,

始终鼓不起踏进佛殿的勇气。

 

“人真的能被佛国的使者解救吗?”

——人,或许只能被自己解救!

在从西宁返回桑多的途中,

他瘦弱的身体经历了寒风的吹拂。

 

但那病魔,夺走了他仅有的十五个春秋,

使他无限依恋地离开了人世。

这个一生下来就被命运遗弃的孩子,

遗憾地带走了世上最难的三个问题。

 

然而,肯定有光,能照亮他的灵魂!

 

(原载《黄河文学》2016年第7期)

 

 

冬至那天的酥油灯

——怀念母亲

 

水流不再激越,慢腾腾地流淌。

枯树伸出干裂肃杀的枝桠,力图缓解风的速度。

 

蚂蚁深匿在又聋又哑的地下,

显然就是人类忧心忡忡的样子。

 

衰败伴随着时间的消失,静静到来。

人走屋空的冬至,不像一个节气,倒像一种宿命。

 

在蓝天、雪野和房屋拼凑出的寂静世界里,

我们都能感受到的时间,仿佛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阿妈呀,但你还是像十年前阖家团聚时做的那样,

点上了温暖吉祥的酥油灯。

 

(原载《黄河文学》2016年第7期)

 

 

坐大巴回乡

 

像一群屈辱的士兵回到故里,

带着内战时悲哀的神情,

更像一群精力过剩的野兽,

在异域受伤后,精疲力竭地回来了。

 

前方桥头,是我的桑多镇!

 

三个小时的路程:

前一个小时,和多数人一样,

我度过了

叽叽喳喳奋勇表现的青年时代。

 

中间一个小时,和多数人一样,

我沉思,昏睡,像个秃顶的中年男子。

最后一个小时,我惊醒过来,

开始无限珍惜那剩下的岁月。

 

哎呀——,前方桥头,是我的桑多镇。

我在这里出生,也必然……死在这里。

 

(原载2016年9月出版的《草堂》诗刊第三卷)

 

 

甘南(修订稿)

 

一丛悲愤而落魄的矢车菊,

仿佛归乡之路上注定的献辞。

 

是什么隐在眼里越来越深?

是什么封住嘴唇拒绝哽咽?

 

你:裸体的甘南,贫穷的甘南

我爱你这如饥似渴的甘南

 

我爱你高悬的乳房:日和月

温热又神秘的子宫里栖息的甘南

 

我爱你金翅的太阳

蓝眼的月亮

 

我爱你高处的血性河流

信仰你远方的白银雪山

 

(原载《诗刊》2016年10月下半月刊)

 

 

甘南夜话3

 

樵夫打柴,死在林里。渔者捕鱼,死在水里。

我的母亲,死在土里。土地上升起月亮,也在雾里。

 

我用文字,写下历史。村庄的历史,母亲的历史。

我的历史,是一台旧机器。锈了,修好。修好,又老去。

 

家乡端坐梦里,是河边集市。熙熙攘攘人群,也像往事。

只你醒来,抱我入怀。枕边夜话,话一句,泪一滴。

 

你的眼睛,夜里黑字。不写女儿向河,只言儿子有疾。

有病如我,不能舍得。喊你:“盛碗青稞,酿壶酒去!”

 

(原载《飞天》2016年10月号)

 

 

        扎西才让,藏族,1972年1月生,甘肃甘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甘肃省作家协会理事,甘南州作家协会主席,第二届甘肃诗歌八骏之一。在《十月》《诗刊》《民族文学》《散文》《芳草》《西藏文学》《飞天》《滇池》等60多家文学期刊发表作品。作品曾被《诗选刊》《小说选刊》转载并入选《新中国成立60周年少数民族文学作品选》《70后诗歌档案》《中国诗歌排行榜》《中国好文学》《中国诗歌白皮书》《当代新现实主义诗歌年选》《散文精选集》等40余部选本。著有诗集三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