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渐明白高度的含义

 

始终不知道,一个人的

傲慢,究竟来自哪里?

——远道而来的朋友

当我们盘腿而坐

天和地,就一起低了

 

祖母曾经留下遗言:

“遇事要把自己看大,

于人要把自己看小。”

——那年,我十一岁

准备离开熟悉的村寨

 

父亲辞世的时候,并没有

留下太多的嘱托——

这些年,我远离高原

躬身而行。人近中年时

才慢慢明白,高度

真正的含义

 

2016年12月12日晨草于兰州安宁流珠斋

 

 

这些年我离高原越来越远

 

已经无法在诗句里,继续塞满

牛羊,草地,经幡,红铜的寺院

和有关高原,所有炫目的词汇

这些年,我深居安宁一隅

陪着这条蠕动的黄河

迟缓生活,静默不言

——而今,寒冬临近

你我的日子,注定只能

更加的平淡,荒芜

和日复一日的僵硬

但我依旧相信,只要

有水,阳光,微笑

和发自内心的慈悲

深埋亲人骨殖的山冈

来年,依旧会是

草木葳蕤

 

2016年11月28日至29日于兰州安宁流珠斋

 

 

风,都朝着故乡的方向吹

 

有我所不知道的

岁月,还埋在你的额头

有我所不知道的泪水

就深藏在你的心里

我的阿妈,当我们

奔着跑着,四散而去

老木屋就空了

空得看不到你

孤单的影子

 

那么,即便我能

写下最优美的诗句

又能如何呢?

即便我能,得到

最尊贵的赞誉

又能如何呢?

——这个秋天,只能

眼睁睁看着

一片又一片叶子

从边缘开始

慢慢发黄

 

这个季节

只能眼睁睁看着

那些风,拂过水面

都朝着故乡的方向吹

 

2016年9月20日晨于兰州流珠斋

 

 

给父亲

 

百日之后,已经没有

那么多的悲痛了

我的父亲,亲人们

再次聚拢你的身旁

——还像多年前一样

不咸不淡地扯着家常

 

这个季节,又有些老者

相继离开了。他们应该

和你一样,走得安祥

知天命的表叔说

到路边多烧些经钱吧

——父辈们的乐善好施

一辈子都要用心效仿

 

一早就去了寺院,这里

驻守着普度众生的信仰

诵经声逐渐明朗

你手植的那盆向阳花

依稀闪动,天界的佛光

 

黎明之前,还是起身

在安静的院子里走了走

外出的人陆续回来了

人声鼎沸的村庄,正在

大张旗鼓地建设小康

 

天还有点阴沉。而我们

又得走向,更远的远方

 

        2016年9月12日凌晨于卓尼铺流珠斋

 

 

晨间,想到村落和其他

 

这里,曾经背负过四季的劳作

而今,面对空落落的八月

却找不到,能够

扛起来的重量

 

有人长眠于地下

就会有人,从远方归来

摆出眼泪和故事

摆出食物和荣耀

——而我写给你的诗句

只能换来,两瓶烈酒

 

突然想起,我的村庄

并不生长甘甜的蔬果

我的村庄,只长着

杂乱的青稞,生涩的酸杏

还有,年复一年

无法回避的

流言和疾病

 

突然想起,这个秋天

我还欠着,给儿子的一次登高

我还欠着,给父亲的一次超度

我还欠着,给母亲余生的陪护

我还欠着,给自己和众生

永远的宽恕

 

2016年8月18日晨于流珠斋

 

 

七月的庄稼,是大地的眼睛

 

在我们刚刚学着认识

青稞,燕麦,土豆,和那些

双腿始终沾满泥土的亲戚时

奶奶就反复告诫——

庄稼要种在各处

亲戚要做到一路

 

后来,年迈的父亲

也一遍又一遍地叮咛:

“我如果倒在庄稼茂盛的季节

下葬的时候,千万不能

践踏周围的田地!”

 

送你入土的七月

我们,始终紧贴着

露水盈盈的地埂

善良的乡党,也拒绝了

我可怜的赔偿——

“庄稼,是大地的根脉

而人情,却是村庄的心”

 

而今,我从遥远的远方

归来,整条山谷的油菜花

正在太阳下,愤怒地盛开——

“五彩卓尼”,拼凑的青稞

是凯歌狂奏的大地上

深裂着的,忧伤的眼睛

 

远山隐隐,有乌云翻滚

之后经年,我的故乡

可能风调雨顺?!……

 

2016年7月11日随记于甘南

 

 

抱残,或者守缺

 

从没奢望过,能把

一段故事,完整地讲完

惟愿,黎明的这碗薄粥

尚能煨热,这个

冰凉的人间

 

越来越习惯这样的生活:

早起,焚香,礼佛

天亮的时候,就会

和远处的那缕晨光

温暖地相遇

 

当然,如果再有

一段柔软的文字

如果,再有一轮

薄薄的月亮,就能

偶尔点燃,那团热火

就能,偶尔听懂

血脉深处

祖先的缄默

 

其实,这么些年

我们都过得太过复杂了

当你慢慢老去的时候

就会明白——

抱残,或者守缺

远比追求完美

要自在得多

 

2016年5月10日晨于流珠斋

 

 

一只鹰隼滑过暗夜

 

我知道,已经说了

太多的话,我知道

暗夜深处,藏着

一双幽黑的眼睛

 

我知道,已经走了

太多的路,我知道

转过街角,依旧

找不到命定的合拍

 

凌晨四时,大空喑哑

所有的喧嚣,尚未开始

我的喉咙,莫名撕疼

 

那么多的樱花,盛开在南国

那么多的桃花,盛开在林芝

你就来看看我的北方吧!

荒芜如初的这条大河

依旧保持,永久的静默

 

那只鹰隼,还在

独自滑过暗夜

高贵的翅膀下

突然听到,喜马拉雅

雪崩的声音

 

2016年3月16日晨于流珠斋

 

 

零度以下绽放的花

 

月圆的时候

最美的花,就绽放在

零度以下的指尖

所有的喧嚣,都停了下来

所有的人,把心

慢慢交还了自己

 

从来不怀疑高原的苦难

一如,从来不

夸大雪域的美丽

东山明月升起的时候

点亮一盏心灯

才能看到

如母众生

 

听不到赞叹已经很久了

听不到,爱恨情仇

却还需要很长的时日

你既然来过了

那就转身离去吧!

——这条影子的尽头

才是此生,需要

走完的路

 

2016年2月23日(正月十六)晨于兰州安宁流珠斋

 

 

雪夜,一只鹰飞过梦中

 

昨夜那场雪

早已在梦中融化

打开窗户

还能感觉到

凌冽的风

穿堂而过

 

跨过岁末,本来

只是一瞬间的事

却让我们感受到

整整一年

日子的漫长

 

跨越自己,本来

也是能够顿悟的事

却要我们

整整修行上

几生几世

 

季节就在岁月深处

以另一种方式蛰伏

突然想到

翻过这个年头

就是一个不惑的人了

 

——而我,是有多久

没有看到,一只鹰

飞翔的姿势呢?

 

2016年1月12日晨于黄河岸边流珠斋

 

        刚杰•索木东(Gangcan•Gsomsdong),藏族,又名来鑫华。1974年生于安多藏区卓尼。1998年毕业于西北师大数学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甘肃省作家协会理事、副秘书长,藏人文化网文学频道主编。现供职于西北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