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序
想来自己写藏地的诗歌也不少,但都丢得差不多了。我总觉得那里的人,多少与我深心处隐藏的“深沉的情感”有关。我的家乡,离藏地不远不近,却也深受藏文化的影响,细细想来,至今还有蛛丝马迹犹存。小时候,社里分来的马就是我三爷爷从甘南步行吆来的,我们的寺庙,竟然也一直保留着不知什么年代的一座喇嘛坟,也带带口传着他的故事,村子里的老辈,据说也有在洮州黄喇嘛处学艺的,有些民俗,也得请喇嘛以行法事,乡间特有的跳大神,似乎也吸收了藏戏的元素,日常语言词汇中恐怕藏文化的因子更多,比如我们把闲游叫转经等等。周围的人们,这些年,进藏做生意的成批成批,似乎又成本地新的一种传统,很盛行,我的妹妹一家,竟也落户藏地。外出,每当在藏区,或者在其他地方,遇到传统的藏族同胞,尤其是老妈妈,总让人感觉这就是我家乡的人,她们有着极为相似的情态和难以言传的东西。到塔尔寺,有老年藏民给我礼让鼻烟,在拉卜楞,赠送的藏粑比买的一份还多,哎呀,这是我的家乡快要失传的礼仪和品质。有一次在拉卜楞,深深地被一家三口,尤其是稚气未脱的小男孩和正当花季的姐姐在骄阳下磕长头而感动,偷偷和唐翰存兄都在抹溢出泪水。这就是我心中的藏地。师长、朋友和学生中,来自藏区的也不少,都给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有很多值得感恩的事。秀才人情纸一张,我写诗还债。记得也曾写过“刀斜挎在膻气的腰上”、“如果突然窜出语言不通的老藏,我该怎么办”这样的句子,对藏区,真是一言难尽,在诗歌里,也不该似乎只有一种腔调或者情感的。手边找到了三首这几年写的,颜之曰《藏地诗钞》,慢慢读,以慰我心我情。
夜宿甘南
桑科,好一个大草原
你夜宿在此
巨大的黑色躺卧在你身下
你覆盖不了的黑
帐篷也覆盖不了
巨大的黑把你们一并染黑
黑夜里你看见磷火
可不是你的骨骼在原地燃烧
(高寒之夜,你还真想燃烧)
可能是天上的鹰隼们不愿咀嚼的骨殖
它们在不安地闪烁
某人支离的一生让你感喟
人生自有它的美
你欣赏点点磷火
宛若魂灵,宛若眼睛
宛若两厢里猝然相见……
宛若(谁的芳名?),你渴望宛若真的出现:
上帝躬身点燃不忍的灯
青海行
1
小汽车相当于古代的骏马
你在枣红马匹的肚子里打坐
也不知道特洛伊战士闷不闷
反正你在高原感觉缺氧,阵阵昏睡
你梦见你的海伦,初恋的容颜
怎么有着鱼的身子
却依然把你引诱
海伦,海的女儿,也是湖的女儿
把水当成天空飞翔的天使
这水构成天边的青海湖
这水也学会了飞翔
飞上天,把虚空染成一片透明的蓝
你也在颠簸中飞
一会是天上,一会是人间
2
这才是黄金的舞蹈和歌唱
风吹雪山响,无边的油菜花在惊呼
海耐里——,海耐里——
我被这些身着黄金裙衫的女儿吵醒
久违了
太阳有些耀眼,一个趔趄
在黄金的大地上我站立不稳
黝黑的藏胞驰马如飞
我的部下
穿越时空策马来报
不是大王杀不杀
而曰照相照相每位二十
我报以来自东方的微笑
他们哪里知道
此人胸中的百万雄师
此人藏着的千里柔情
3
青海湖,一个糊涂的名字
是海是湖,任凭世人随心而定
我来了
你怎么就长成了
如此巨大的一枚铜镜
让我握不住也举不起
我看见某人在老泪纵流
我看见某人斑驳的英俊
铜锈中,鱼儿乱游
我怎么就悟不到
这是你的箴言
轻轻地冒昧地抬手
不是准备向虚空致敬
而是以冠为瓢
一试你的生之冰凉
4
青海湖壁立
这是另一种哭墙
层次分明的蓝
把你渐次抬高
蓝天发蓝
抬手间你似乎能够撕下一片作舟
5
有位哥们在湖边摔倒
玛尼石磕破额头
你认为这深具禅意
他代替你
向这里彰显的
和在这里潜隐的伟大
做了礼拜
六字真言吹过来吹过去的羊只
1
春天。羊只坐在石头上,
羊只很寂寞。
春天,石头暖热了,就开始咩咩地叫唤着,
石头很寂寞。
假如你一抬手甩过去,让石头落地,
“嘭”的一声,寂寞成羊只;
那么羊只,
六字真言吹过来吹过去的羊只,
这次也只好,自己走过来,
给你寂寞成
任何一块你手边的石头:
在甘南。在干枯的草地上远望,这是
常有的事。人是微不足道的。
2
看啦,天地之间,不动的,那么寂寞,
会动弹的,也那么寂寞,
把你抓起来,看了看,把你扔掉,
然后再换来的,
轮回的,轮去的,
也还是:寂寞。
佛爷,他寂寞不寂寞?
汉人,他寂寞不寂寞?
春天。不宜动啊。走到哪里都别翻动,
扣紧那一叶命罢——
羊只,切开了,寂寞得喊着疼,
石头合上了,寂寞得硌着人。
3
把寂寞切开!
是更小的更多的寂寞,
是哭喊的奔突的寂寞;
把寂寞包扎,寂寞静静地,淌一滩血。
卜卡,原名王强,甘肃秦安人,1977年生,2001年毕业于西北师大,哲学硕士,现为兰州交大文学院讲师,从事美学和新诗教学与研究工作。业余写诗。近年来致力于甘宁青民国新文学的整理与研究。著有《人间词话研究》(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