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死他乡
有一天,我忽然问自己
假如,我生不逢时,并不活在当下
却偏偏出现在了良田美池桑竹之间
缘溪行,忘路之远近
去发现内心的种子要播种在哪块地里
过着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恬然生活
然后享用这满山野满枝头的米谷桃李
黄发垂髫,怡然自乐,而终于他乡
乡民们会否看出我的孤寂
——我知道,人们皆因贫苦
变换出各式各样的煮菜花样
而原料却总是那一种
说话
偏执如你,如古老树叶和根,在幽暗处积蓄光芒
我不时虚掩耳际,生怕听到你燃烧的痛苦
直到有一天我也成为同样的发声者
而寂寞教你开口说话,和我折断的肋骨说话
和我压迫的内脏说话,和我孤立无援的双手说话
可我的话却卡在了肋骨的间隙,堵在血管——
它们像一群狂徒啸聚于我身体毛发的山林丘壑
砍伐树木,掘地三尺,剥食果实,并高声喧哗
我选择闭口,紧握双拳,身体右卧,保持警惕
你枯柴的手指在虚空比划,这曾是幻术
令光芒衰竭,漫过漆黑,漫过暗处的河滩
嘴唇被污水反复冲刷,思绪被赶走,散乱纷飞
我不曾虚掩身体的本意,让它们随意流露于风口
倾听水分的意见、时间的态度,昏暗或者刺目
刺入大地纵深,吐露肉身的寒苦,学会大声地说话
几近沉默
他已无怨言,为妻女糊口,埋葬了理想
惟命是从的,做了个温顺的奴隶
主子高高在坐,远远看去不像个刽子手
阳光从他的后背射来,他手握一颗金苹果
慈眉善目,面带微笑,从这个角度看
他是罗马王,伯罗奔尼撒战争中的雅典诸侯
他朝奴隶轻轻地摇晃手中的金苹果
他的背景已然被刺眼的光芒虚化
(这时候,镜头切换到了主子的视线)
奴隶支起身子,匍匐向前,他想抓取一片光芒
却一无所获,他击打胸脯,哭天哀号,发誓忠诚
(台下一片嘘声,有人朝银幕开枪,人群四散
女人们丢下孩子慌不择路)
大乱之际,奴隶终于爬进那道光芒
并死死地抱住了一条腿
刀口向内
我把刀柄交到他手里的时候
本以为他会像我一样,刀口向内
削下一块肉,然后大拇指力抵刀背
夹住,撕起来,送到嘴里。这吃肉的人
咬肌突出、青筋暴起,那样子像是刚杀完人
吃肉的时候,我们习惯默不作声
这让他很不适应,没有了高声喧哗的饭局
像是在策划一场阴谋,这立马点燃了
恐怖主义的空气,倒腾出他血液里
潜藏的剜口割舌的苦难记忆
在内心翻滚之前,刀子已落入他手
他绷大双眼,神情错愕,双手战抖
刀子咣当一声落地——他深吸了一口凉气
像是一只耗子跳进了他的怀里
粗野气息
四月青唐,阴晴不定
花儿,耷拉下来,瑟缩在巢里
街边的板凳上,滚烫的羊腰子
一半猩红的肉,一半欲望的油
穆萨用蒜汁、酱油和植物油反复涂抹它
再抓一把芥末、辣椒粉和盐巴抖落其上
除了这些,一本卡耐基成功学扔在板凳上
它同散发酒精的破沙发和黑丝袜曝晒烈日
除了昏睡,这时候,你目光粘稠
只有日落时分,你才会打起精神
为此,你好像等待了整整一天
夜晚如期而至,像鲜花一样绽开
你蜷缩的身子在黑夜里尽情伸展
花朵吸满了水而肿胀,花猫卡在了门缝
它死一样的快活挣扎,令空气潮红、油滑
你伸出手,影子落在皮鞋上,整理衣着,出门
合适的夜晚,适合发出阵阵粗野、欲死的气息
鱼
我们跳进了河里
声嘶力竭,忍辱长出了鳍
黑夜吞没了岸和岸边的树
它们裹挟果实,向河心聚拢
水中央有岛,水中央有光
水中浮游,细若游丝
富集于我们泛白肿胀的腰
我们的手越来越小
脚越来越短,唇齿突出
水波淤黑,黑夜降临
我们的身子一半在水里
一半在岸上观望人间灯火
黄桃罐头
醒来后,我闻到了黄桃罐头的味道
因此说,是你感冒了
这时候你决定将我移除
像村妇拔一根白色的萝卜那么容易
面带凶狠,还要咬我的手指
凉台上的花终于也可以在月光下休息
它们打开花苞,放松了警惕
而人类的肥臀背对着午夜的赘肉
昏昏欲睡。时间约摸00:43
罂粟花壳的白色浓汁撒了一地
一场巨大的空,仍未释怀
我们相互猜测这段空白
墙皮对此显得相当尴尬
蚊虫假寐,这直接导致雨季过于漫长
直到农夫歇菜,农事停止
——你的肉身,像一滩稀泥
倒在我弓身留出的怀抱里
麻木不仁
刚开始,她命令我脱去宽大的毡靴
接着要我剃去胡须和长发
要我举手露出伤疤
下蹲露出腹部赘肉和生殖器
她用沾满机油的手翻开我女人的嘴唇
剔除龅牙和口臭
用绳子捆缚手臂
砍去我第六根手指
撕开我环抱的畸形臂膀
我颤抖的脚和小腿儿呀
跪在煤矿的渣滓上
她是这样命令我的
——完成她们孩子的语文作业
批改分数,再把我划入盲流
黄昏的街头,我们排成长队
面对古老的大门——
木质的龙头和鹤的翅膀
被锯断,厚厚的泥巴涂抹其上
再涂点慌乱的标语,刻上弹孔
蚂蟥的巢穴结满藻井飞檐
如果没有乌云,那个下午
我还会再望一望蓝天
然后紧紧地和你抱在一起
我怕,夜里你会突然死去
独白
宝殿如初
殿内,造句如初
句子搭起虚构的景
椽木之间,缓慢生长
殿外,牲畜的骨节散乱
石阶上,长满衰草
禽虫鱼兽开始腐烂
渔夫不再祈求他人
只和身体保持通话
梦想能够得到远方的回应
直到有人‘明目张胆’地
反对开矿
反对穿动物的皮毛
反对砍伐树木
反对深挖大地的内脏
掌攻蛰兽
翻一部诗集,遭遇了
诗人经历的事件,杀伐跃然纸上
石头张牙撕咬人类的私生子
妇人的裁刀迎向捆绑的叛徒
剪去摇摆不定的根本
田间老妪柳条编织的背篼里
装满了哑巴和瞎子的断肢
在语言的乡间小道
我搭上驶向城市的班车
里面挤满了诗中的各色人物
一路上,他们神色慌张
驶过垃圾场,驶过化粪池
驶过超级城市的饮水湖
——巨兽的高楼林立
每一头巨兽的眼里
住着一位年迈的皇帝
他们早出晚归,经巨兽之眼
俯瞰这座城市,命令城里的
亡命徒搬运砂石和钢筋
再建一座豪华气派的风车
德乾恒美,男,70后,卓仓藏人。作品散见于《十月》《诗建设》《先锋诗》《诗刊》《诗选刊》《诗潮》《民族文学》《青海湖》《中西诗歌》《联合文学》(台湾)及《葵》《卡丘》《九月诗刊》《广场诗刊》《独立》《新大陆》(美国)等杂志、民刊,诗作入选《2008-2009中国诗歌双年巡礼》《新世纪诗典》《当代诗经》《1991年以来的中国诗歌》《给孩子们读的诗》《新时期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作品选集•藏族卷》《2014中国新诗排行榜》《2015中国诗歌年选》等诗歌选本。有作品被翻译成英文、韩文、藏文、蒙古文、哈萨克文和维吾尔文。居青唐,闲来涂鸦,把玩吉他,偶得诗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