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志国,男,藏族,1977年11月出生于四川省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金川县庆宁乡松坪村。在《人民文学》《诗刊》《星星》《民族文学》《青年文摘》《读者》等有诗歌刊载,有作品入选选本和获奖并被翻译成英文、蒙古文、藏文、哈萨克文、维吾尔文、朝鲜文等。出版有诗集《风念经》《春风谣》。

 

遍地月光

 

除了疯子一样吹拂了一天的北风

还倚在村口的树梢上喘息

除了三两声零星的犬吠把这天堂的大静唤回人间

四野一片寂静,村庄安静得像神安放在人间隐秘的眠床

此时,月上中天,月光熔铸大地

那些白天奔忙于农事的人早已安然入睡

他们的睡梦里堆满了幸福的白银

那些偶然被月光惊醒的人,仿佛三千年前

流芳尘世的王者,身披月光的银氅

终于有机会从尘世的窗口看到

遍地月光,如何雪一样

温柔、无声地盖住了夜晚的手脚

 

 

月亮,我最远的亲人

 

晚风吹动尘埃

也吹动异乡人

怀乡的心

 

这样的夜晚

星光漫天

夜色扑灭人间灯火

只有你,挂在窗前

像我最远的亲人

跋山涉水,赶来爱我

 

今夜,众星捧月

你瘦弱的身影

倚在天边,弯着细腰

微微喘息,像母亲头上

那一根被岁月磨亮的银簪

闪着微凉的光

千里迢迢从故乡赶来

照我

 

 

月光下的帐篷

 

不是雪山在融化

而是整个高原在月光里荡漾

 

风吹动青草,青草涤荡月光

惟有帐篷,沉寂而温暖

仿佛月光之海里停泊的船

因为她的停靠,月光下的牧场

开始微微荡漾,青草的波浪

把风送向远方

 

除了风声,除了月光倾泻的银光

仁爱的大地空空荡荡

空空荡荡的月光里

孤独的黑帐篷默不做声

她的心里:一盏酥油灯

用昏黄的灯光,把月光的白

逼向寻常生活照不亮的地方

 

 

白头霜

 

仿佛昨夜的月光

遗失的淡淡忧伤

一夜之间落满村庄

 

这是荒芜的十二月

寒风用霜冻,一夜白了人间的头颅

连同母亲的头发也一起白了

这一切,仿佛谁都很清楚

但母亲头上,何时添了淡淡白霜

做儿女的却始终没有看清

仿佛故乡的月光照向他乡游子的时候

也一定照耀了母亲凝望的眼睛

 

冬夜空荡,风一定很冷

夜夜吹拂,岁月的风

吹过村庄的时候

也一定把母亲也当作了一块过冬的土地

其实有谁知道?

那是三十年的时光灰烬

纷纷扬扬

落向母亲的头上

 

 

西行路上

 

背着经卷,拜谒神灵

我在西行的路上

向神靠近

 

风雪铺路,幡旗颂经

身后的每一座高山

是我虔诚的足迹

心中默念的真经

是我命里行路的灯

 

西行路上

我是我自己的信徒

昨天未走完的路,今天继续

心中那盏被俗欲熄灭的灯

明天将在神灵的庙宇里重新点亮

 

西行路上

一粒黯淡的红尘

在虔诚的行走中

越走越亮

越走越像佛的肉身

 

 

暮晚

 

是一片收割后的稻田,撑高了天空

被秋风扭曲了面孔的旷野

在落日下,随着黯淡的光缓缓消隐

多少年了,那一幕悲伤的场景

始终走不出一个人,含泪的眼睛

 

暮色四合,遮蔽幸福与苦难

也遮蔽一个人苍茫的内心

在这万里悲秋的硕大背景里

我看不见过去的一切

我只听见有风,徐徐吹过

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一个母亲急切的呼唤

就像当年呼喊着夜不归家的我

一声又一声

 

 

晚风

 

大地沉寂,疲惫的乡村

听不到狗吠

也听不到其他的声响

只有晚风

轻轻吹过

 

在晚风吹拂的乡村

我不是故乡最美的心跳

最美的是晚风

吹动的青草

在夜色里迎风荡漾

 

这样的时刻

我像一个帝王

身披夜色的大氅

耳朵里鼓满轻柔的风声

一盏摇曳的灯光下

世界在我的身后沉睡

故乡在晚风之中

微微摇晃

 

 

春风吹夜

 

一盏马灯风中淹死

两匹白马路上走失

三个行人步履艰难

四野苍茫,何处停歇

五更半夜风声急急

六百里夜路

七弯

八拐

九道坡

十万火急的春风呀

一夜之间

吹灭李花,点亮桃花

 

大风之中

一株从窗口斜过来的桃花

隔着生活的玻璃

满脸通红,微微颤抖的花瓣

有些破

 

 

霜风灌耳

 

是秋霜下瑟缩的秋虫

加重了青草衰弱的呼吸

是秋风鼓动的落叶

加速了草棵的飘零

 

在秋天

每一根青草都有一双倾听的耳朵

每一片落叶都有一张忧伤的脸

空荡黑暗的旷野里

全世界都默不作声

那些经历着奔忙与辛酸的生命

在霜风中起伏荡漾

 

我看见,乡村的眼睛中

一位母亲,站在时光的背风处

侧耳倾听

全世界的白霜

无声地凝结在众生的头顶

 

 

两朵花

 

如果一朵花从窗外伸过来

那一定是前世的爱人

不远千里

赶来爱我

 

如果这时

另一朵花也从窗外伸过来

那她不是第三者

就是偷窥狂

 

 

雨后

 

新雨过后

湿漉漉的田野里落满了春天的花瓣

池塘里一大簇花瓣聚在一起

像一群乡村已婚的妇女

坐在一起嚼舌根子

 

不远处,三两朵未落的桃花

破着身子,瑟缩在春天的高处

看两滴露水,摇摇欲坠

在枝头慢慢靠拢

像两个久别重逢的情侣

相互抚摸着脸颊

然后,突然、决绝地

抱在一起

 

 

赞美

 

一座雪山,怀抱纯净的碎银

仿佛大地的阶梯,蜿蜒向西

雪地里有马,在觅草食

朝圣路上,驮着口粮的牦牛背后

一老一少两个朝圣的红衣扎巴

像两团起伏的火焰,匍匐远去

他们的身后,是桑烟缭绕的家园

而一顶临水搭建的黑牦牛帐篷旁

一位手持经筒的阿妈,向西眺望的眼睛里

有香火旺盛的拉萨

 

 

临近三十岁的秋天

 

在这一场秋雨一层凉的秋天

树叶在疯狂地凋零

越来越锋利的秋风,像一把绝世好刀

刀光一闪,遍野都是悲伤的红颜

 

我一直走在路上

身前是无尽的哀愁

身后是忧伤的背景

左边的往事和右边的欲望

把我逼向临近三十岁的秋林

 

除了穿越,我别无办法

头顶的树叶,越落越快

仿佛这些都是从我身上落下去的

而脚下的土地,寒气逼人

这样的时刻,我只能忍住悲伤

不让身体里的水分过多的流失

像带露的青草

尽管身不由己

在微风中摇曳、颤抖

努力保持着,一颗洁净的心

 

 

悲伤的等待

 

暮晚时分,幼儿园空荡荡的滑滑梯上

四岁的女儿的身影有些孤单

因为等待,她眼眶中溢出的泪水

顺着滑滑梯的斜坡往下滑

滑下来,又无助地爬上去

滑下来,又再爬上去……

  

“在漫长的等待中,

她如此反复同一个动作达两个多小时……”

看门的老人告诉我。

  

后来我才知道

不是因为滑滑梯能给她带来多少快乐

而是在高处可以看见爸爸回家的班车

在低处能从门窗里看到妈妈下班经过的路

但每一次,泪水都模糊了她稚嫩的双眼

  

天黑的时候

当我站在幼儿园的门口呼喊女儿的名字时

女儿悲喜交加的表情

让我欲哭无泪

我清晰地记得,她扑向我怀里

放声痛哭的那一刹那

是多么的像一滴泪水

突然落入了悲伤的湖面

 

 

一个人的山路

 

它是弯曲的时光

在迂回的人生曲折

荒草掩映的往事

被脚步一点一点的指认

 

一个人的山路

孤独像身后隐约的脚印

除了寂寞,前途莫测

 

一阵山风过后

我突然觉得,自己像一只蚂蚱

被拴在秋天的门槛上

无助而悲伤,一直走在路上

而路上却没有我憩息的驿站

满目皆荒凉呀,遥远的地方

我的亲人满头白霜

走在另一条路上

 

 

想起故乡的土地

 

随风而动的不是牛羊,是青草

对酒当歌的不是英雄,是孤独的人

晚风中荡漾的不是海子,是经堂里摇曳的酥油灯

 

满目碧波荡,一花一天堂

寒风吹远山,经幡诵吉祥

这是生养我的土地

但如今它再也不是我的归属了

 

今夜,那雨水淋湿的苯教法师的咒语里

有我多年的梦想还没有被说出

受潮的经卷里,一个游子的泪水

再次被故乡的月光打翻

 

 

十月的树

 

一片叶子落下来

一片又一片的树叶落下来

先是红色或桔黄色的枫叶

然后是黄色的桦树叶或白杨叶

 

一夜之间,大地的肩头落叶纷飞

秋风把十月吹冷

落叶把秋天的讯息悄悄传递给人间

这些在秋天丢掉头发的树木

仿佛寺庙里落发为尼的僧侣

在秋风中集体诵经、祈祷

然后集体失声

仿佛一个经历苦难的人

噙着满眼泪水,斩去愁丝

赤身走出世间繁华——涅槃

 

 

星光下的影子

 

晚风微凉,轻轻吹过

像一双手,没怎么用力

就把一座村庄,推向沉沉的黑夜

而不远处渐渐亮起的灯火,像是村口二木匠

在村庄的门楣,没有钉规则的几颗钉子

闪着幽幽的光

 

稍远处,有人影晃动

稀疏的星空下,我看见

一个人影,步态蹒跚

缓慢经过李家的自留地

然后,在一个土丘前跪下

老半天,才抬起头

 

很多个夜晚,我总是看到相同的景象

但多年来,我一直没有看清这个人是谁

二十年后,当我重新回到村庄

经过李家的自留地时,我看见

那块小土丘边,又耸立起一块土丘

土丘上的荒草比我还高

 

今夜,当我再一次往那里张望的时候

两座长满荒草的坟茔,仿佛一对并肩而坐的恋人

星光下,它们荒凉的影子

仿佛一双深邃的黑眼睛,把尘世的爱

看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