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永珍，回族，中国作协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理事，宁夏诗歌学会副会长。参加诗刊社第22届青春诗会，鲁迅文学院第七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作品被翻译成蒙、藏、哈、维、朝、锡伯等文字发表。著有诗集《词语奔跑》《大地行走》《青铜谣》。
青海：风吹天堂
1
这个时代的疾病源于询问，这个暧昧的早晨
当毒汁四溢的花朵在秋天的胸脯上开始灿烂
当玉带缠身的草原逼近内心
青海：现实的八月在我的脚下越拉越长
雪山啊——
草地啊——
河流啊——
这些伟大的颂唱开始流行
众神之山在我的仰望里接近天空，接近混浊
接近神仙与凡人的爱情
我只选择一次逃离，一次唾弃
当越野车穿过固原，兰州，西宁
沿着文成公主失眠的道路
我只是记下：果洛的格桑，玉树的虫草……
2
三个背水的姑娘，说说笑笑，她们的名字分别叫
卓玛，卓玛，卓玛。她们奇异地看着我
就像我这个貌似汉人的伊斯兰后裔
晃荡在黑帐篷的和白帐篷之间，用奇异的笔触
打量着现实的生活
而那个最小的卓玛，用艺术般的手
拍打出代代相传的牛粪饼时
它多像我发表在正规刊物上的一首首诗一样
那么严肃地和众生打着招呼
我吻了小卓玛的手
似乎品尝到牧草和青稞的醇香
3
勒巴沟。一条流淌文字的河。野花颂唱
集体的膜拜和嘹亮的流水共同完成美学的构图
山嘛呢，水嘛呢，风嘛呢，冰嘛呢
2009年8月的六字真言为一朵凋零的莲花默祷
文成公主歇脚的石头上，秃头的嘎玛旦增口若悬河
口水四溅地讲解着一截破烂的历史和刻石人的传说
像一个破产的商人，回忆辉煌
失败的黄金变成了门牙，照出一道醒目的佛光
一群部落的牦牛啃食勒巴沟的青草，它们学富五车
怀揣佛陀的秘密拒绝说话
这个混浊的人世啊，需要遍地的文字来提醒
这些遍地的文字啊，需要底层的人们来敲打
一些僧侣，奴隶，商贾从这里走过
一个出嫁的新娘从这里走过
当我灰暗的理想从这里出发，当全部的知识被指正为错误
一只乌鸦在我的头顶拉下忏悔的粪便
4
暮年的诗篇长在巴颜喀拉山上
两个热爱艺术的积极分子，在散步、偷窥、一起合影
破损的经幡，风马旗以及飞扬的龙达
卡车司机肃穆地献上石头，哈达，获取前途的安宁
佛风浩荡的巴颜喀拉，内心躁动
山下的寺院里仁波切在讲经。而索南求措捣弄明天的酥油茶
和生活如此接近，如同深陷羊群似的云朵
比如炊烟，比如草垛——
我知道那些光明的河流会洗涤错误
那些有罪的人，会在巴颜喀拉山上失声痛哭
如果此刻给心上人打个电话，发送一个轻佻的信息
仓央嘉措会说：“我的两小无猜的情人，知心话没完没了”
我热爱的珠姆生活在《格萨尔》里，我生活在二十一世纪
巴颜喀拉作证我们昨夜的秘密
而星宿高高在上，激烈的辩论和争吵
引来一阵犬吠，熄灭公路上的灯光
5
“大石头根里的清泉水，
哇里麻曲通果洛；
我这里想你着没法儿，
却干内曲依果洛。”
“清茶不喝奶茶喝，
渴死了凉水甭喝；
有啥冤枉给我说，
亏死了给旁人甭说。”
“她家的酸奶真个酸，
索亚家的酸奶甜；
见到你时不言喘，
见到索亚就说不完。”
“珍珠玛瑙我不要，
要的是尕日子红火；
她的曲拉我不吃，
要的是大眼睛闪着。”
“玉树的牦牛果洛的羊，
活佛的日子好了；
东家的帐篷西家的房，
我的心上人老了。”
6
一朵干燥的藏雪莲，藏在结吉镇寂寞的货架上
一次低声的谈话记录在史诗传唱者的琴弦上
一捧泥泞的青藏上端座着败北的王
一本《词语奔跑》抵不上醉酒后的闲谈
一次伟大的行旅不及一次远望
一个城市的苦思冥想者不如山中疾行者的彻悟
一些拯救，一些毁灭
一方公开的杂多县藏医院的药方
一个藏羚羊的头骨在古玩店的墙壁上睁开眼睛
一次吐蕃的征服，一副唐卡绘制完毕
一张毁坏的契约放弃了结盟
一个造反的僧尼兴高采烈地走上天葬台
一场大型音乐演唱会，一个山沟里的歌手
一头胡骚的羝羊翩翩起舞
一群疯狂的求偶者打着呼噜
一次公共的审判，一册正义的书籍
一副假面孔下的真情暴露
一座废墟的土司庄院
一场山神与湖仙的邂逅
一通趾高气扬的胡言乱语
一个疯子朗诵着三年级的藏文
7
天上的星星有多少，嘉那嘛呢的石头有多少
地上的草有多少，草边的牛羊有多少
山上的河流有多少，石头上的文字有多少
世上的人有多少，寺院里的经筒有多少
风吹草低，流浪的云朵罩着羊圈
识文断字的喇嘛留下一道背影
这是茶马古道的嘉那嘛呢。嘉那嘛呢——
转经的人群里，藏着呐喊的六字真言
谁让我端坐内心向你倾诉
谁让我不远万里为了带走一块石头
在世界吉尼斯记录里，不计其数的嘛呢石刻
大爱无边地拥挤在一起
而在我堆垒的书架上
那块红色的嘛呢石
一如静默的灵魂
无言地注视着我日夜写下的黑白文字
8
雪山下，铁皮锅里煮着沸腾的羊肋巴
雪山下，最小的女儿睡梦里磨牙
玉树草原包围在绝望的蓝里
我一袭红衫
钻进黑暗
一如偷情银匠
那腐烂的银子
透开毡房
仿佛一座意义之塔訇然倒塌
仿佛在一个俗人身上抽取舍利
雪山下，狂奔的蚂蚁突然掉头
捡拾遗失的精子
9
扎陵湖旁。扎陵湖乡政府社会治安综合治理大会
在草原上正在召开
四面八方的牧民骑着骏马、摩托
围在两辆轿车扯起的会标前
认真倾听
但不时有些声音
与领导讲话的音调不合拍——
咳嗽声
吐痰声
咀嚼声
放屁声……
事实上，我听懂了后面的声音
但对领导字正腔圆的藏语发言
一个字也没有听懂
10
将最后的投影献给鄂陵湖
将微小的盐献给鄂陵湖
将一次呈现献给鄂陵湖
将破伤风的午后献给鄂陵湖
——假如那些天鹅、斑头雁为真理祭献，为自由的歌唱而毁灭
鄂陵湖边：集体的朗诵戛然而止
鄂陵湖边：空洞的抒情被阳光风干
鄂陵湖边：日月的乳房嗷嗷待哺
鄂陵湖边：一种忧伤在思念中黯然
——假如那些羚羊、野驴奔跑的美在大地上重现
11
杂多的夜晚，什么时候
澜沧江带着雪山的问候抵达海洋
什么时候，我的热爱被月光唤醒
鹰在睡眠
一堆枯燥的古藏文字母
在酥油灯下重焕意义
雪线上苦恼的母豹，东张西望
它带着繁衍与牺牲的火焰
阅读经书
比如莫云乡政府统计员尕措，摇头晃脑
手转经筒
俨然一副乡长的气度
因此，冷风吹过零度的街衢
不火不愠
不火不愠的是雪豹的目光和尕措的神情
因此，可可西里边缘
食草者与食肉者都在法律的鞭下
四季招供
只是一颗流星划过广阔
一台藏历新年的晚会，播到现在
一个穿着羊皮大衣人，修改隔年的文件
杂多县莫云乡的夜晚
尕措老婆在黑暗中看着藏银
我在月光下纠正自己潦草的诗行
这是生活的功课——
一棵夏草走向冬虫，需要速度和耐心
一束弯曲的月光，需要爱情去扶直
在冰冷潮湿的床上 ，我想
月光啊，请把三分温暖给我一夜
请把七分光明赐于天荒地老的生灵
12
三江在上。下游是肤色不同的儿女
这地球上最高的河流，穿过东方
东方辽阔——
那些印度人，藏人，撒拉人，汉人……
一同在河边斋戒，沐浴，捕捞……
2009年8月，我带着一身的露水和泥泞
穿过草地
一首清凉的歌曲，被鸭群，游鱼，猎鹰
带向不同的地方
三江在上。谁手捧黎明的心跳
三江在上。谁看见经幡四面微笑
我忍住泪水抱着风
抱着风中失散的姐妹
抱着风中失散姐妹的身子
抱着风中失散姐妹身子的残香
抱着疼
哎呀……
13
扎青的路边。一截路
被雪山之魂抽刀断水
几个连手
吉喜图金、欠沙吉、智王德在填土，改水
他们的女人
拖着袍子，提着干粮和茶
蹒跚地走向工地
那些排成长龙的小轿车旁
衣冠楚楚的男人
一脸的沮丧
一脸的羡慕
只是一条被水冲断的道路
在吉喜图金们的生活中习以为常
有吃
也有喝
但那些衣冠楚楚的男人旁
怨天尤人的美女
咒骂着天气
和这个陌生的地方
14
阳光不再，黑夜透明
天葬台边怀揣青草的牦牛
害羞地
不敢和别人打招呼
天葬师昂旺看到了一切
他不说
他永远不说
他把秘密带给葬他的鹰
那头牦牛在湖边饮水
愧疚地喝下一波又一波的波纹
那一道鞭子的阴影
一遍又一遍地
抽在落日的肩膀上
15
千万不能叫太阳抽风
经书上说
千万不能让雪发情
经书上说
千万不能容忍美女走近别人的帐房
仓央嘉措说
人世间的菩萨啊
我热爱你这样普渡众生的方式
16
青海，风吹天堂——
“提一袋黄土高原贱命的土，盖在车毁的草皮上
——幸福来了
“宗教的哲学里贩卖羊肉，捣弄盐巴
——真理自由
“结多小镇上，维吾尔人的烤肉生意兴隆
——草木盛开
我凌乱的笔记里，青海，风吹天堂
风吹天堂，青海，在我凌乱的笔记里
如果是冬天，备足的冬肉挂在房梁上
灵魂超度——”
如果是秋天，充足的奶茶
灭了鲜花——”
如果是夏天，你单薄的身子
飘着长发——”
——风吹天堂，青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