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顿•华多太(Palrdotar•Adong),藏族,1971年3月生。译审。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青海省优秀专业技术人才。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九届高研班学员。作品散见于《诗刊》《诗选刊》《诗江南》《诗歌月刊》《先锋诗》《西部》《民族文学》《中国藏学》《西藏研究》《西北民族大学学报》《西南民族大学学报》《青海师范大学学报》《青海民族研究》等报刊。著有诗集《忧郁的雪》和《雪落空声》,译著有《火焰与词语》《山那边》《月亮之梦》。作品入选《中国诗歌排行榜》《中国诗歌精选》《中国诗歌年选》等书籍。

 

轮回:远去的雪 

 

在城市中心,你也许

把不到高原脆弱的脉搏

因为你距雪的呻吟

相去甚远。短浅的目光

被人工的草坪粉饰

满足于水泥环绕的绿

明目张胆,为匆匆远去的雪

轮回到自己身旁,不试图

留下任何余地

 

在这个大寒与大旱,雀跃着

大举入侵的年头

雪的心跳,如早夭儿的呼吸

如此催人泪下,人们

即将轮到最后的雪

最后的一别

 

最后的雪是被冷落的

没有机会在最后的天空徘徊

是我们,拒绝了她的温暖

她在我的感觉里翩跹

在我的笔尖下,流泪

犹如一位妄弃的天使

促使我旷日的为她喊冤,叫屈

以雪她身心的清白

 

我多么向往一双石头的翅膀

逆时飞翔,敲碎汽烟的头盖

打断污流的筋骨

畅通无阻地

雁领蓝天和白云

为雪山还原正义,为河源

输送永恒

在逐年贫雪的冬季

向往水草

永恒的光芒

 

 

我是藏人

 

我从视天下众生为父母

那个无垠的慈悲

和亘古的轮回里

感觉到自己

是个藏人

 

我从祖母手中转经筒

飞快疾转的微小细风

吹拂到面颊的真谛里

感觉到自己

是个藏人

 

我从僧伽们闭目静修

为芸芸众生,为天下太平

无我祈祷的天籁里

感觉到自己

是个藏人

 

我从与羚们、鹫们,还有

森林们和山泉们,自然地

和睦相处的天性里

感觉到自己

是个藏人

 

我从尊矿山为圣地

敬水源为神灵

而膜拜,呵护的虔诚里

感觉到自己

是个藏人

 

我从六长寿的非凡求追

四和谐所表达的不朽思想

超前主流的意识形态里

感觉到自己

是个藏人

 

我从达尔文晚于罗刹女的婚礼

和这个初为大海,后为森林

再为草原的沧桑传说里

感觉到自己

是个藏人

 

我从发光的三十个字母

在世界最高处的上空

星星般闪烁的格言绝句里

感觉到自己

是个藏人

 

我从格萨尔的赤兔马赛过

阿喀琉斯的战马,与特洛伊战争

同样经典的霍岭大战里

感觉到自己

是个藏人

 

我从彩超般的藏医胚胎图

释解生命本质的藏秘

和算得出月亮上有水的历法里

感觉到自己

是个藏人

 

我从贝克汉姆踢球时的弧度

吐蕃善毬者的大脚

和皇家马球术的高原基因里

感觉到自己

是个藏人

 

我从寒雪里悠哉的牦牛

雪山下戏水的牧童

和曾经偷食雪狮乳汁的族脉里

感觉到自己

是个藏人

 

我从吐蕃赞普的所向披靡

和萨迦,帕竹,噶丹颇章

自上而下的苍茫故事里

感觉到自己

是个藏人

 

我从显于敦煌沙丘的藏文牍简

古格壁画的不朽色彩

和嘉茂察戎高耸的碉楼里

感觉到自己

是个藏人

 

我从卫藏的神圣佛法之区

多康的彪悍俊美之区

和安多的良马佳驹之区的整体里

感觉到自己

是个藏人

 

我从布达拉宫的丰功石碑

大昭寺屹立的和好誓言

和多康的“噶玛洛”部落里

感觉到自己

是个藏人

 

我从我自己是蕃人

而不称自己为蕃人

的众多困惑和忧郁里

感觉到自己

是个藏人

 

 

西藏上空的云

 

我相信,有那么一天

西藏的云,会倾诉所亲历的一切

那声音发自天空的心腹

每一句话都将闪耀光芒

从雪山之巅,曝亮人为的灰暗

 

西藏上空的云,到那时

用远古的视角,传统的声音

方解真理,佐证人生的无常

到那时,在云的领地的所有人

都将得到心灵的宁静和满足

 

西藏上空的云,从来不像其他

相同地域上的那种云,随风呼啸

落下沙石和泥巴。她不会在

缺乏良知和宽容的上空

注视假象,倾听扭曲的声音

 

西藏的云,有些人有眼无珠

他们看到的尽是自己心空

那种铅色或者粉饰的,没有眼睛

和思想的,那种拒绝灵魂的云

不会目睹或记录阳光下的罪恶

 

西藏上空的云,呵护着高原

矜持着雪,盘旋在珠峰之巅

忽而又游荡在大非川之上﹡

她无处不在,用无形无色无味的方式

履行着护法之神的神圣职责

 

西藏上空的云,可谓是观音使者

把云上的阳光,化作云底的太阳

适度光和着底下的众生和万物

她护送滔滔江河,从高原到平原

从源头到大海,一路哺育生命

 

西藏上空的云,使我们赞美高山的苍翠

歌颂蓝天和绿地,从不搅扰江湖

也看不惯有些人在仁义的表象之下

看见一只羚羊走过,就不由谈论

它的皮毛与肉质,甚至血液的滋味

 

西藏上空的云,只会为众生

云游四海,她为弱者而生

源于菩提迦耶的法露与光辉

因缘轮回到雪域家族的上空

使命于人心的亮化与去恶

 

西藏上空的云,告诉有些人

不要高高在上,因为云

在比你们更高的地方,心怀慈悲

用和睦的声音,俯视着

你们的一切,甚至你们身后的一切

 

注:大非川,吐蕃时期地名,位于青海湖一带。

 

 

青唐的阳光

 

很多人忘记了西宁的父亲或者祖父——青唐﹡

却都知道它在青藏的额头,醒目于青海湖

这个大眼睛的眉梢,是美人不可或缺的一颗痣

眼下目睹的西宁,从古老的青唐生根发芽

青唐在藏语里是天驹之川,这就是青海骢

于安多马区最鲜亮的印记,如今马群已去

钢筋与水泥的丛林却长势迅猛,驰骋凝固

折断了高原传统的阳光,人们在阴阴阳阳的巷街

渐渐忽略了青唐这个美丽而洒脱的名字

西宁的旋风自此升扬,落下很近很艳的故事

阳光在上,是高原与众不同的天之馈赠

但西宁的阳光,逐渐被磊磊方砖所主宰

在如此偌大的空间,光照也变得错落凌乱

以至于弯弯曲曲,这不是阳光在走天空的弯路

而是疯狂的西宁填埋了恬静的青唐

 

过去就在过去,不足以让当下的人怀念

而今看来,我唯恐西宁这颗美人的痣臃肿

以一块狭长茄瘤的姿态,稀释了高原的天空

草原已沦落为山田,田地里又催生楼林

很多左邻和右舍, 在这里候鸟般筑巢共处

候鸟般竞相啄食,候鸟般享受白天与黑夜

从此,西宁的阳光变了,变得很贵

我看见,有钱在阳光里的人,和没钱

在阳光外的人,投射着别样的影子

因阳光而有钱的人和为阳光而没钱的人

买卖着光照的肥瘦,好比牧人与屠夫

阳光虽来自大慈大悲的天,但经人的手之后

被肢解得支离破碎,让有钱或者没钱的人

高举欲望的酒水,让饮酒和喝水的人们

狂热侃谈阳光的或多或少。挤搡的高楼下

总有一些触不及阳光的人在阴影里

眼巴巴看着慈美的阳光,从自己的窗际

被宽厚的影子高抬到最远的天上

 

注:青唐,藏语,西宁古名。

 

 

安多大地

 

安钦岗嘉以东的山河,多拉让姆以西的草原

安多大地,像高原的胸膛挺护着雪域的心脏

青唐是安多的脐,带连着雪域为其输送养分

这片美丽的大地一直背负着吐蕃盛大的记忆

何不用心的空间去领略共跪于祭坛面向苍天

让日月星辰来作证,镌刻于石碑的神圣誓盟

 

在卫藏赞普为佛法的去留付出帝国的代价起

吐蕃犹如一支古老的羌笛,遗弃在世界屋脊

失去了吹奏的男人和听奏的女人,那个时刻

安多却呵护一盏酥油灯不可逆转的神圣力量

把佛法的余辉从太阳的高度挥洒到西藏三区

这才使我们以另外一种方式,继续闪耀而来

 

即便在那个分崩离析的年代,王子唃厮啰者

以赞普的使命,在安多这片气壮河山的土地

继而举起了祖辈的蕃字旗,接力烙下了脚印

把王者之光聚焦普照到安多这个失主的群落

在被称为叶毛唐的风景里播下了王室的种子

使松赞干布的基因继续在安多的血液里流淌

 

北宋李远的青唐录里,藏人夹湟水两岸而居

宗喀王宫富丽堂皇,十三级鎏金浮屠高矗于

香火氤氲的千楹佛寺,朗朗声随青唐水流淌

在历史的尘埃里,轮回为美若莲花的塔尔寺

开在安多的花草丛中,菩提叶上洇显的字符

让强自为说的西洋传教士惊触了佛法的真谛

 

阿尼玛卿像藏域的尖顶帽,盔戴在安多大地

呵护着安多人的经幡飘扬在山顶上猎猎诵响

青海湖是一只最美丽的眼睛,成双与卫藏的

纳木措湖,以蓝天的颜色迷人地睁开在高原

黄河于安多,与康地的长江宛如动脉和静脉

澎湃在雪域的心室,从山巅联动着整个大地

 

安多马区,依然将坐落在马背肥美的膘光里

阿坝擂鼓手西抵巴那亥游牧人,果洛格萨人

北达华锐英雄部落,安多哇于静静的阳光下

高唱着古老的曲调,安多人于历史崎岖山路

伸张着藏人始祖那棵参天大树上粗壮的一枝

守护着雪域高原这片忠实而永恒的广袤大地 

 

 

只想说给石头听

 

我常有一种声音

它是紫色的,适于说给石头

石头们俯首贴耳

声音被返照

形成彩虹或一束光芒

明亮我的心底。叫我

无需埋怨,无需打开

期望中那些揪心的死结

 

我把山川,河流,雪

把苗木夭折,岩羊窒息

雪花燃烧的声音

归于一种颜色。或被尊为

城市里的一棵柳树

荒漠边的一块草坪

雪山下的一块冰乳

 

我常以这样的方式

把肺腑之言,倾诉给石头

无需耳屏,无需肉红的声带

那些诚实的石头

把缄默当做文字

把厚重当做语腔

把自己,当做自己

把言语,当做逻辑

 

本想说给世人的一些话

开口的一刹那,还是说给了石头

说给石头文明的高度

不是以楼宇的塔尖所仰望

幸福的密度,同样也不是

物欲的繁茂所彰显

 

还告诉石头,一条地沟

流向我们肠胃的暗道

赫然,构筑在一些人

心间的事实

 

每每把话说给石头,我就

听得见它们的絮语

看见自己的声音在它截面流动

去答问或者问候大地与苍天

 

让自然来放牧自然

让鱼儿来追逐鱼

何须假借名义,去囚牢湖水

桎梏行走的大山?

 

我往返于自然

以拾荒者的身份,背负

这些与石交谈的话语

用诗歌的绵薄之力

冲撞路边的危墙!

 

 

假如我是一粒青稞

 

假如我是一粒青稞

于阳光之下,诚实耿直的地方

用芒刺抵御贪婪,以低首

婉拒野心,凭坚韧继往过去

 

假如我是一粒青稞

于冰天雪地,野牛吐舌的高度

成为博巴木碗里的一撮糌粑

与酥油相恋,和曲拉结伴远行

 

假如我是一粒青稞

于神龛之前,在切玛的顶头

供为佛前一支虔诚的年穗

为众生祈福,求雪域祥和平安

 

假如我是一粒青稞

于远古的作坊,从阿妈的双手

成为阿爸龙碗里的一滴美酒

乐道人间真理,歌唱真善之美

 

假如我是一粒青稞

自草原来到城市,从板屋入驻砖房

也不会变作白白的稻米

遗失本色,忘却寒风中的田野

 

假如我是一粒青稞

于所到之处,秉持与众的不同

成为族人路途的一个标签

祖先留下的沃土,是我生长的根

 

 

老 家

 

我翻过那一座山角 

却看不到彩云 

袅袅摇曳的炊烟 

是最亲切的招手

彩色的嘛呢旗

迎我摇曳

 

方形的土墙之间 

可爱的父老乡亲 

脚踩细细的尘土往来 

用暖烘烘的母语 

向我照应

 

在熟悉的庭院 

我像是一只

丢失很久,突然

又回圈了的羊

不停重温

圈里的旮旮旯旯

 

与看望的亲人们 

围炉而坐

皱纹拌着泥土

他们特有的笑脸

是泻在村背山坡上

灿烂的朝霞

 

独行于村郊

我感谢故友般的山水

能够记起我

感谢那些坡的身姿

和河的笑声

始终和我的童年

在一起

 

每一次回老家

我都渴望见到彩云 

不分春夏秋冬地

荡漾在儿时的上空 

这是一个

过去的孩童 

留给成人

不减的财富 

 

 

飞去吧,雪花

 

飞去吧,雪花

你已被冷落,被省略

无人认知你的存在

听我的心声飞去吧

从那个遥远的卵开始

你成为我嫡传的基因

选择了高处

 

你自古坚持花的温柔

缺失了枝的刚强

招致暖流成为自己的主人

抹去你的高度

低估你未来的颜色

眼看着你,残枝败叶

 

你的花瓣在空中

被化作一抹污水

混与汹汹的山洪奔流

变作大型广告牌上

一块干裂的泥巴

 

雪花啊,你不是雨水

你山一般坐落我心间

是我心底隐藏的泉

不要相信疯狂的温度计

请快快地飞去吧

带着你向善的方向

 

雪花,雪花

谁敢敷衍你的身世

谁敢忽视你去的方向

你是我的父亲母亲

你最初选择这片大地

像酥油花选择了寒冽

绽放的是不一样的花朵

表达的是深处的美

 

雪花,雪花

请让寒流来的更猛烈些吧

只有你的寒冷

消去的雪山会再次隆起

只有你离开汽烟

才会保全高原

完整的身躯与灵魂

 

飞去吧,雪花

我着一身的氆氇相送

我捧一洁白的哈达相送

我呼喊神,以寒风相送

 

 

致阿顿

 

请你走进来吧,我的门敞开着

我们坐下来谈谈——影子

这到底怎么回事?风一阵一阵地

把地上铺就的石块都衔走了

 

路面有些坑坑洼洼。但门还是开着

你走进去吧,如果我不在

就可以翻翻我的书,有我的文学

我的文化和艺术,还有医学

我称它们为大五明和小五明

它们是光,会让你觉知一种文明

 

我磊在自己的身躯里等你多年

在厚厚的尘土下厌倦。你进来吧

在我的身体里读读我,比我之外读我

厚实的多了。你看看这些植物

散发着药香,那些花朵面带微笑

 

你进来吧,这里没有池塘,只有冰

菩提之心是唯一的水源

共同利于你和我,难道你不为所动?

你总盯着我的眼睛,而忘却了这颗

隐藏在肋骨下的心脏,在猛跳

 

坐下来谈谈吧,我们研究研究光

是怎么把影子变得那么的吓人

以至于成为绑架你的元凶

由光而产生的影子,堵死我一半的天

且从一半,向全方位蔓延

 

我的门一直敞开着,不只是为了风的进出

你是因为离我很近而看不到我

还是因为看到我,甚感遥远?

请不要把一支向你挥手致意的手

当成丧心病狂者暗中擦亮的剑

 

你进来吧,你会看见一片草原

而不是一条胡同

 

        “藏地诗歌(Tibet-poem)”是以网络平台为依托自发组成的一个藏族诗人群体,身处藏区各地的诗人因诗歌而结缘网络,成立十年以来影响力日益远播,2015年5月集结极具代表性的藏地诗人筹划出版“藏地诗歌丛书”。历时一年,2016年我们隆重推出由阿顿•华多太、德乾恒美、那萨•索样、班玛南杰四位诗人出版的第一辑“藏地诗歌丛书”,旨在展现当下藏族汉语诗歌之别样风貌。

        在多数人的乌托邦想象中,西藏或者西部藏区可能是当今中国少有的“世外桃源”,这里有益于灵魂的净化,思想的独行。但是,当高原经济突飞猛进西部大开发如火如荼进行,藏地矿区四设土地裸露时;当藏区被“东方化”,旅游成为高原上最普通不过的消费时;诗人的担忧与愤怒是必然的。当经济发展带来的诸多环境问题、现实问题摆在我们面前时;当我们面临大自然的疯狂报复时,我们又该何去何从呢?这是诗人的思考,也是我们每一个地球主人应该思考的问题,华多太在叙述中表现出一个观察者的担忧,同时也在转述自然本身的担忧。可是,意识到的环境问题写出来又有何用呢?诗歌对现实能够起到多少干预和介入作用呢?

——邦吉梅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