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忠，男，藏族，甘肃甘南人。中国作协会员。著有散文集《静静守望太阳神》、诗集《甘南草原》等三部。
困顿
又一次陷入困顿。镜子里我开始衰老
思念早已潜藏在生活的夹缝中
一些细碎的光芒，一些微小的灰尘
它们缓慢而优雅，带着爱的痛和棉花的温暖
像箭矢，留下细微而无法缝合的伤口
找不到伤痕，余悸，冰冷和热烈
我听到一个来自遥远的声音在低回
我看到被涂黑的夜在生命中渐渐清晰
这些虚幻的想法日益加重。我在小镇上
怕是厌倦了无穷无尽单调重复的日子
而那些莫名的爱使我困顿
仿佛一朵云，只与天空低语
雪地
……却要爬过一道道山梁
独自行走在雪地上
野外依然荒芜
只有衰草和矮矮的山丘
独自面对空旷的天空
天空也荒芜成无边的遥远
黄昏歇息下来
我独自行走在雪地上
听不到任何声音
一辆马车碾过坚硬大地
也没有声音
矮的山丘下是矮的房屋
它们沉默一如尘世的虚无
时间漫长的脚步不会停下来……
我突然感到
这短暂的生命里
渐行渐远的事物已将我彻底遗忘
暖巢
我听见远去雏鸟的鸣叫
穿过季节里的暮霭和寒烟
然后留下小小温暖的巢
那些雏鸟拥有纯洁的翅膀
它们栖落在草原
金子般的语言在明亮的世界里
传递时间深井中甜蜜的回忆和眷恋
惟独那小小的巢
在秋天里，有些空寂
寄雪
春节刚刚过完，甘南草原还没有醒来
那么多看不见的生命还在沉睡
这些大地的主宰者
它们肯定梦见了彩色的春天，梦见了
一群群从草地上走来的牛羊和踏着泥泞的牧人
从远方归来，又向远方走去
而我却梦见了雪
梦见了洁白衣衫和乌黑长发
为此我要写下这些时日的沉默
要写下消沉和颓废，以及悲观厌倦的心情
还要写出抗争，为那些无端的忧虑
和困扰心灵的悲苦
甚至一度被中伤的人格尊严
要让它们回到体内，鼓足力气
让坚定的步子深入寒雪覆盖的草原
然后静静注视着寒冷的甘南
注视着这场雪，它将如何侵吞远行人的困顿
如何将鸟雀们逼上绝路
而那个孤独的人依旧双手抱膝，无奈感叹
这场雪让我记住了远方的祝福
它沾满了明亮的光焰和温暖
这场雪也足够让我听见
黎明的阳光正在唱响生命的高贵
但我必须回去
尽管那个衰草连天的院子和我一样孤单
而我对尘世的爱仍将义无反顾
即景
除了经幢的歌唱、细雨碎小的脚步
还有飞檐下嘀咕的鸽子、墙角处忙碌的蜘蛛
之外——
这里是寂静的
丁香开满院子
不炫耀，不争吵
经轮守护三千世界
……唯有这些野罂粟花在经堂门前兀自开放
佛从盲窗里窥视众生之秘密
佛从来不在高处，佛就在这些低矮的野罂粟花中间
枯叶上的茧
建一座临水的房屋
再建一座可以摸到云彩的楼阁
隔着水就能看见对岸杨柳清秀的面容
也能听见那些蚁虫们忙碌的声音
住在这里，转眼已近中年
短暂的时光里
我在这座房屋、楼阁、水域旁边
一直守着它们
一直稳住心思，不让激动来敲门
一直到春雨来冬雪飞
水域有点宽
雨点落在河面上
落在对岸广阔的田野里
我就听到自己轻轻地吟哦
和静谧带来的安舒
多想跨过去
在对岸种几棵梅树
种几棵葡萄和葫芦
圈一方场地
养上牛羊和马匹
然后等待秋天的风声走过
那时候我就是最富裕的农场主
四季不同的阳光走过这里
它们放缓脚步
金色的光辉带满爱恋的言辞
枝头的野果也正一步步走进通红的尽头
我打开身体
认真接纳精纯的气流
爱了多年而一度遗忘的雪花和叶片就来了
这无尽远大的世界里
什么样的事件让一颗心能以得到温暖
住在水域旁边听到风起的声音
场地里的那些小爱们
是否在起风的时候也和我一样
有着惊慌和担忧
那些发亮的叶片是不是也有着厌倦
而想深入大地——
可现在它们开始从遥远的对面飘飞过来
落在我的眼前，慢慢变黄变枯
但小茧们依旧整齐地排列在上面
它们走过热闹的时节
只留下空空的房屋
慈悲
九月刚来临，草原就露出了骨骼
可金色的喜悦能否掩藏住
内心不易觉察的惶恐
霜冻之前
必须要找到悲和喜的缘由
这样就可以原谅自己的过失和粗心
不怕，不怕，九月开始荒凉
我会点亮炉火，紧紧搂住你的肩膀
让寒风带着我们健康的消息
回到草地上，叫醒酣睡的绿色
让心灵温暖着的不仅仅是缠绵和回忆
不仅仅是低低耳语和碎小的争吵
布满慈爱的九月会告诉我们
人世间漫长的恩怨和早就注定的一切
除了承受，还要认真去接受
在甘南
如果飞翔，那么，就请在大地上
埋下理想的种子
它需要阳光滋润，需要心的浇养
如果成熟，那么，就请在甘南
做一棵小草
腐朽，再生，迷醉，不张扬
你纵然看见我在草原携带着坚硬的词语
而默默无声
其实，我在持着一盏寂然的灯
蓄意愤怒的火焰
终将远去的是车舆、伞盖及花环
光阴会把我们推远
在甘南，你必须隐忍，离去，退场，沉入大地
才会唱出新生的歌谣
重生
春天，准备写下这两个字春天就来了
鸟儿用湿的翅膀低飞，田野上重的尘埃也在低飞
春天，还没有写完这两个字春天已远去
一闪一闪的光阴已远去，没有留下让人怀念的影子
贴在地面上的小草怀念阳光走动的声音
落在菜花上的蝴蝶梦见鲜红嫁衣
春天里的小镇子年轻了许多
我在年轻的小镇上生活，并写着春天里的快乐和回忆
多么热爱这一切，可谁也阻挡不住苍老的命运
载运时间的这辆大车已经上路
那些杨树叶上栖息的飞蛾们只留下空的茧壳
此刻它们在余晖下独自望着天空的空荡
多么想和它们在一起走过一季又一季
可如约而来的秋风却要将我们重生
梦境
父亲在原野里唱歌，流汗
快乐地把泥沙从深幽的山洞
拉到充满阳光的世界
孩子们蜷在炕头，等待油灯点燃的那一刻
会有一粒豌豆进入空虚的肠胃
之后去公社大声朗读墙壁上红色的标语
这样的境遇不止一次出现在我想象中
我并不乐意去营造这样的状况
尚未熟透的心灵上已经投下了可怕的阴影
这是我流浪在异地他乡的梦
我还梦见古稀之年的父亲被同伴戴上镣铐周游
我的梦充满了仇恨
此时从深夜惊醒，我看到不同的境遇
满山坡的油菜花灿烂
父亲和我谈论着久远年代的秘密
他的眼神让我无比怜爱
似乎是在另一个世界
我多想紧紧抱住他冰凉的身体
柔软
从想象中无力抽身，也不能拥有
这纯净的满布大地的白——
它让失去故乡的人时刻怀念家园的温暖
擦肩而过的光阴只留下遗憾和追忆
唯有岸边的丁香结满恩怨，柔软如水……
而此时，我在雪地凝望
这水的骨头，再次将我失意的人生点燃
心愿
窗外，寒风发出呜呜的叫声
一片一片大的草地静卧着，没有丝毫响动
沉默着的生命
正在朝不可预知的方向迅速发展，壮大
我没有感到惊奇，因为有着同样的心愿
但必须要忍住寒冷，忍住忧伤和寂寞
和往常一样，端详着挂在墙壁上的镜子
却找不到活着的骄傲
或者，一句安慰自己的话
去平衡或缓解这种充满敌意与对抗的局面
应该出去走走了，走进那些暗藏生机的草丛深处
把寒冷和忧伤，还有不如意的想法
统统关进心底
让它们像一棵棵小草
满布天涯海角，与霜结盟，迎风而笑
广场
夕阳没有落尽
飞鸟也没有完全归巢
天边那团血红开始扑下来
风一路奔跑
到了当周街就不动了
它们围绕这条街道旋转
它们垂爱这条街
并且向四周的松柏大喊
春天，春天——
花灯吞噬了血红
夜晚开始神秘起来
广场不会丢弃它的宽容
也不会暴露它的奸邪
长藤遮掩的椅子上是一对热恋的青年
我的女人说
他们就是你前世揣在怀里的两条蛇
此刻来到广场
在爱的甜蜜里灌进疾病
黄昏
那个人一定站在黄昏下
这是多年的习惯
她要在团结路口转几圈
然后去火柴厂附近的小区
像寻找丢失的孩子，或者
她需要这个过程
才能补全心灵的缺口
我还知道，路旁边那个水果店
她一定要去
果子在她手里，像一个人的心脏
从黄昏里归来，她还会打开窗户
向楼下的草滩望上许久
一扇窗就是两个尘世
不知道那个人的名字
每个落雪的夜晚，我同样打开一扇窗
那个人一定会站在茫茫夜色中
静候着每个如期而至的黄昏
街景
雨下着，但我必须要离开，因为
挂念着，远方的她
我必须要回去，煲上党参汤
让她感到暖暖
甘南的深秋凝聚着太多的寒冷
可我感觉不到
孤独陪伴着我
一直到天彻底暗下来
我必须要回去。路灯下
会不会满是她的身影
我怎么能够
错过半隐在路灯下的街景……
七月
草原上的花都叫格桑花
格桑花是幸福的花
我在通钦街的马路两旁看见它们
无法数清，挨挨挤挤
相互不说话，神情低落，有些忧伤
看起来并不幸福
甘南的七月有点微凉
金色阳光下
马车是这个城市的土著
可赶马车的老人是孤独的
他们每天重复着，在这条街上
迎接晨曦，送走晚霞
当落日跌入眼睛，他们多像那些格桑花
让七月无比苍茫
居住在这里的人们总是喜欢揣摩
暮色背后的秘密。总是喜欢
在事物的变幻里抒发悲欢
如果我们怀揣明灯，何惧夜晚漆黑的漫长
而那些叫不上名字的花朵，尽管低落，忧伤
但不哀怨——
依然健康地生长在马路两旁
守候
黄河从诗句里奔涌出来，之后
是寂寞空旷的草原，是我要穿越的108条河流
风在拉日玛山口奔跑着
带着寒意和孤独，还有你不知道的秘密
阳光明亮，花朵艳丽，而帐房里没有客人
那些低旋着的苍鹰也没有了悲愤
……我说的并不是这些，我要说的是玛曲草原
是它夏季里的忧郁
宁玛寺院，蜜蜂，经墙，还有
那片长满芦苇的草滩和野花
它们不谄媚于天空或大地
只守候一生的温暖
阿万仓在正午沉睡，它梦见蓝色的花，紫色的穗
梦见遥远的牧场——安详而寂静
我要说的应该再远些——
空荡的贡赛尔喀木道湿地像满布忧伤的老人
她不吵闹，也不远行
不再背负思念和仇恨，就那么干净的等你归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