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乾恒美(Dechen pakme),安多卓仓人,生于绕迥十六火龙年。高中始写作诗歌,作品散见于《十月》、《诗建设》、《先锋诗》、《诗选刊》、《诗潮》、《民族文学》、《西藏文学》、《青海湖》、《中西诗歌》、《江南时报》、《联合文学》(台湾)及《葵》、《个》、《九月诗刊》、《广场诗刊》、《漆》、《火种》、《独立》、《地下》、《新大陆》(美国)等杂志、民刊,诗作入选《2008-2009中国诗歌双年巡礼》、《1991年以来的中国诗歌》、《给孩子们的诗》、《新世纪诗典》、《新时期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作品选集·藏族卷》、《2014中国新诗排行榜》、《废墟上的花朵》等诗歌选本。居青唐,闲来涂鸦,把玩吉他,偶得诗章。

 

 

杀伐的民间(组诗选章)

 

1.空宅酒徒

 

第一次杀人,失手

惶恐不可终日

于是乎,杀人如麻,人尸落叶

这个冬天,他们用语言杀人

杀人于无形,句句见血、要命

 

在空宅子,他低头饮酒

通宵达旦,惶恐不可终日

百米开外,杀气重重

 

 

2.夜的歌谣

 

歌谣,兀自绽放在城市半空

惊扰了一群夜虫。而这是一首

绝望的吟唱,声色凄绝,足以杀人

 

我的爱人,赤脚踏过露水

拥抱晚风,在月光下诵诗

 

 

3.墟里烟

 

山花烂漫,一千张野牛皮,铺满了谷底

它上面落满青稞麦粒、白檀香、青核桃、红色铁矿页岩、白海螺

珊瑚、鲮鲤爪、大块湖盐、丝绸、绵羊毛、佛手参、羚羊角

高山松针、红柳、红花、紫花苜蓿、艾蒿、蒲公英、南方茜草

 

我的女人赤身躺在野牛皮上,阳光耀眼,那么英武

 

 

4.身体的宫殿

 

荒原上,一棵分娩的树,喊疼

她祈求雨水。于是,野风剥开了铅云

猎人躺在阴影下,巨石长出牙齿咀嚼苔藓

高大陆的鹿,低头涉过雪原,趟过大海的浅滩

火把照亮了墓穴,亮如白昼,血淋淋、湿漉漉的手

野牛皮、山羊皮、狼皮,沿着石阶铺到山顶的宫殿

 

 

5.火象

 

我努力想象过

一头疲于奔命的印度象,像个亡命徒

口吐火焰的獠牙,冲出马戏团的围栏

大口喘气,火焰烧灼全身,燎着了草原上的枯草

这个时候,我在西北的老宅意想雨水丰沛的德干高原

 

 

后事未卜

 

就像死亡。当初

我们的呼吸局促

观想

荷叶上的露水滑落

闭眼

是情欲的烧灼

 

当有一天,我闻到了腐朽

如秃鹫

灵敏的鼻息,它洞察万物事相

铁爪利刃勾住夜的幕布

一双巨眼如火炽

照亮猎物

星月下,鬣狗狂吠

我臣服于大地

将身体贴伏于泥土的冰冷

倾听,这夜的造物主的足音

她们操持着风的去向

变换着巨大的魔力

 

然后裹挟远处的山石

垂荡

眼前。

 

 

经验之谈

 

十月怀胎,哇哇啼哭,张嘴要吃奶

他生下来就是一个有经验的娃

而岁月让也他成为一个经验丰富的人

当然,偶尔他也会被人拿来经验经验

他有过躲进人们的阴影下被蒙蔽的经验

后来他试着要把人们的阴影和自己的阴影重叠起来

所以他还算是个善于总结经验的人

他用经验照亮黑压压的人群

对着他们测试谁在说假话讲空话

他有时甚至左手拿着经验右手翻看日记和信函

研究被打乱了的阿拉伯数字

他终因老死,经验归零。如果情况不太糟

这些经验或可为一句话,一本书,一块碑文

留在人间,供后人指指点点:

曾有过这么个人,那些都是他的经验之谈!

 

 

没爱的身体病了

 

空门大德

如何内观忍辱

这黄老邪术还会反过来

把悲悯之心回向害己之人

在我所处的地理

江湖曾频频告急

岌岌乎!可危

人不敢越雷池

更不敢走险路

唯一的勇气:

削发为僧

上山闭关

把天下的好事坏事

一股脑儿挡起来

或者归隐田园

做一个不问柴米油盐酱醋茶的隐士

醒来敲钟,夜读金卷,吹灯做梦

采菊东篱下,日落驾鹤随月往

 

当红尘落定,烦忧化无,爱恨终了

心静自然凉,天凉好个秋

 

诸仙啊!夜里会否空虚寂寞冷?

 

 

野马尘埃

 

我要吞下它们

漫天的尘土

那些中了毒的舌头

生吞活剥,满嘴污血

从她们手里用力抢夺过来

在她们仰头欲要吞咽下之前

她们是无辜的,我对此了如指掌

我要吃下它们,然后剥下它们的皮

不让她们触碰,因为她们是无辜的

不让她们触碰,因为它们是诱人的

我要亲手剥下它们美丽的皮子,然后

钉于墙上,在风中“与虎谋皮”

 

 

潮骚

 

        1

森林里雾霾流布

潮骚一片

葳蕤枝叶下

虫子在咆哮

猴子在练习臂力

豹子看不到鹿

一只鹰,孤独地坐在树梢

它疾病的双眼

如炬,照亮林间

 

森林之上,月光如水

那只鹰,腾空而起

在返回梦的漫长途中

被森林里发生的

一场流言击中命门

掉落在白花花的月光下

它露出苦难的肚皮

羽毛,被风扯散

一缕缕

像太阳风暴的流苏

拖出巨大的阴翳

盖住远处灯火的城市

 

        2

森林死过两次

如果,雨水理想

温度理想

土壤理想

树根,身体连同骨头

和黏兮兮的阴湿蕨类

将会铺满整个梦的河谷

 

妳从树荫下爬起

一颗草划破手臂

这时,月光

哗的一声倾泻而下

汩汩流进林间缝隙

 

 

梦缠绕的时候

 

已经到了午夜

电视荧屏里落满了雪花

男孩儿睡着了

房间里不知从哪儿传来

像是骨头摩擦的声音

唯一能辨出的是:

暖气片因为冷却

发出收缩的声响

这个奇怪的声音

吵醒了睡了一天的猫

它从沙发扶手上跳下来

钻进了逼仄的缝隙

通体黑色没入黑夜

只有眼睛发出光

这个时候,魔鬼也

爬上了吊灯的流苏

盯视男孩熟睡的样子

祂在想:“如果把我污浊

和疾病的身体和他青春的

身体换一换,那该多好啊!”

紧接着,祂又喃喃低语:

“还是将我痛苦的回忆同他

美丽的梦换一换吧”

祂说话时有些兴奋

吊灯的流苏也跟着

呼吸左右摇摆。房间里

所有的虫子开始嗡嗡做响

四处碰壁

 

 

夜幕下的合唱团

 

暮秋夜行,月明星稀,虫子闭眼

南川西路大堵车,我踉跄跳下船

是一地的碎银,前方昏暗,有烧酒

民工躺在皮卡车后,一辆车冲过

扬起一团灰,尘土在灯光下唇枪舌剑

喝干二两,喧嚣才去。酒醉,困顿四起

隔壁家的白猫跳进了菜地,草垛里跳出两条狗

 

院里有花香,还有淡淡牛粪草香,雨滴

落下,越来越大,墙角开裂,后院大水

你淋湿衣裳,挥汗掘土,白菜贴伏泥地

被雨水冲得白白,白猫站在柴禾堆

又哭又闹,比叫春还凶。铁皮洗衣盆

积满水,湿漉漉的狗尾巴,湿漉漉的猫耳朵

满园秋色,被大雨浇了个七零八落

又拖拖拉拉,下了一宿,连魂儿也湿透!

 

夜半酒醒,叶落满院,走下台阶

是一地的碎银,水波荡漾,波及遥远

 

 

恶种

 

野风过后,风卷花残,瓜熟蒂落

你遗落民间,在等待一次意外的怀孕

即便碾落成泥,也能在嘈杂的牲畜屠宰场落定

然后簇拥着婆姨的碎语闲言和收税官的唾沫星子

躺在牛的眼睛里流成一行热泪,你飞过羊的骨殖和废弃的马掌

在猪头燎灼的狰狞上空被矮脚屠夫油腻的皮围裙包裹

 

我能见到:牧道荒芜,人畜交错,你在讨价还价

 

 

暮秋酒色,秘密门徒的聚会

 

夜晚,气色不佳。酒水绵甜,男人无力 

女人让男人觉得是自己不小心咬破了嘴唇

她是要抿上一口酒的。而男人手心潮湿

指间的烟草在昏暗的灯光下吐着红信子

烟是软的:焦油量8毫克,烟碱量0.9毫克

一氧化碳量10毫克。皱巴巴的烟盒悲忧削形

烫金红纸皱褶泛光,老式打火机像幽冥的死鱼

只有地上躺歪了身子的酒瓶是这个夜晚最硬的家伙儿

友人推杯劝酒,你挺胸深吸了一口暮秋的凉气儿

我知道,这是要有离开的意思

 

夜晚掏空了话,众人遂掏空了酒

该来的情绪顺势迩来,该说的话却温吞咽下

秘密门徒的聚会,向迟到者转达夜的问候

是你们让我没有了继续说下去的硬气

 

醉话连篇,酒气冲天,里面还有肉和鱼的味道

命运惨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