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谦才华,又名车才华,藏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武威市作协副主席、天祝县文联副主席、天祝县作协主席、鲁迅文学院第十四期少数民族作家班学员、《乌鞘岭》主编。出版诗集《阳光部落》、《藏地谣》。作品散见于《诗刊》、《星星》《民族文学》、《散文诗》、《飞天》、《青年文学》等100多家刊物。作品收入《飞天60年典藏·诗歌卷》、《新时期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作品选集·藏族卷》等20多个选本。荣获第十九届“文化杯”全国鲁藜诗歌奖、第四届甘肃黄河文学奖、首届玉龙艺术一等奖等多个奖项。

 

 

故乡:静卧在风雪苍茫里

 

越来越稠的夜

让寺院,庄子,羊群和一条伸向远方的路

渐渐模糊

好像都在避着我,不让我亲近

 

一条狗把羊群圈成句号

静止的水磨又转了起来

堆雪的清冷,静默里

木架上的草垛豁了一角

 

雪地的脚印,脚印上凸起的雪

是刚刚离去的老人踩过的

多像他的坟墓

 

几块圆石蹲在塔儿河上

我蹲在圆石上

澄澈的水正在打开一朵石花的记忆

 

当它经过风雪里坍塌的院墙

一个漩涡

正从伯母的眼底涌起

 

 

扎尕那:石匣子抽出的秘密

 

水磨念经,佛语流淌

一片雾扯到青草坡地

啃着露水

 

扎尕那——这个叫“石匣子”的地方

是谁拉开你深处的秘密

 

栅栏圈住榻板房

拐来拐去的小路上

背水的藏女,蕨麻猪和一声古歌

小路一样

 

木架上晾晒的青稞闪着黄金白银

坡地收割的女子抖了抖头巾上的芒刺

又把身子埋进青稞地

她的男人,喝完她酿造的青稞酒

慵懒的压倒一坡青草

 

一个土司和一个红军小战士的故事还在继续

洮跌古道响着马帮铃

茶叶和丝绸要从这里——

从一朵白云运抵另一朵白云的深处

 

雾雨敲打洛克小屋

这个下午,我们在削了皮的森林里

在滴漏的雨星和阳光中

寻找山峰和大海的秘密

 

 

 午夜水声

 

喜欢午夜的水声

它的清与浊与我无关

与我今夜的情绪无关

 

断了又续上的水声

风切开又合上的夜

从水的声响我能听出它的粗与细

却听不出它的欢乐和悲伤

 

树叶和风在走动

几只虫子吵架后亲昵

今夜的水声

 

风提起一朵花又摔在地上的

影子

是一个人走进另一个人的心灵

一些经年的秘密

被水声折叠,打开,带走

 

石头诵着水的经文

它身上的水垢——删繁就简

 

河床也在做水的事

一拨拨水从它的身上走过

心脏被压成叶片

 

水声近,水声远

远去的水

再也没回头看它一眼

 

 

石经墙:神的谶言

 

从挨近草原的水墨云彩里

风雨,藏獒,水草和打坐的鸟群都在诵经

 

时间的刻刀

把日月,河流,闲散的羊群以及

阿尼玛卿昨夜的体温

一刀一刀刻进你的体内

 

在黄河的肺部

我是一根低矮的小草

沿着生命的轮回

读解天地神留给这片沃野的谶语

 

枯黄,欣荣,卑微,高大

当这些词性的温度逐渐消亡

你,正以旷古的宁静与神灵对话

 

 

红圪垯:虫草抬高的海拔

 

我们以苏鲁梅朵的名义

赴约抓喜秀龙草原

牛粪墙豁开的一面

是牧民环吉新开的紫云乐园

 

花的速度,我们没有触到

在我眼里,它们和吃酥油糌粑的牧民一样

闲散地向着海拔

 

我们的到来,没有让山花热烈起来

没有留住草尖上滚动的一颗露珠

 

一群牦牛的眼底

是雪山和雪山之外的故事

跪望一根虫草的藏民阿切

她的辛酸被一场雪和

一截闪电打开又合上

 

与瓦玛一起长大的羊

被瓦玛盈泪卖给紫云乐园

被我们幸福地嚼着

 

遥远都市里

一个富豪的嘴里

冬虫夏草绿松石的眼睛

向上,翻了一下

 

 

早来的闪电,能否划开天幕

 

我经过时

春,正在给夏让路

花的枝头缀着静寂

一直向下,向根的匆忙舒展、延伸

 

天空,除了散淡的彩绸

有只鸟,或者它划过的线条

多好

 

山,是黛色的

山冈和即将滑落的霞光之间

一匹马刚好走过

它仰了仰头,撩起的鬃毛

像炉膛里燃烧的铁水

在黄昏,渐渐被夜冷却

 

跟着它的缰绳,像一截早来的闪电

如果能划开天幕

行走的蚂蚁、牧人和他身后的狗

还有一朵花上站立的清凉

几只虫子爬上草枝又摔下来的声响——

大野之上,这些小小的黑点和

他们的呼吸、心跳、悲伤以及小小的欢乐

今夜,会不会被一一擦亮

 

 

三五根荒草

 

三五根荒草 

在生疼的柔情里挺起腰杆

它努力凑了过去

想跟旁边的花枝套个近乎

却被风的声音拽了回去

 

它一定说了什么,我却没能听到

几只蜜蜂避过它躲进草丛

摆裙裾的蝴蝶也跟了过去

 

那些亲近了的正在疏远

它仿佛看到了青草,蝴蝶,蜜蜂……

上演的剧情和剧情的结尾

 

三五根荒草

像三五个垂暮老者

遗弃于苍茫大野

干瘪的身子顶着

一身孤独

 

 

一个念想,从缰绳的这头流递到那头

 

从马牙雪山滚下的雷

像阳光包裹的雪球滚进我们的帐篷

滚进阿欧三智的银碗

银碗里的酥油,漾开一层层云霞

 

雨,遮住阳光

阳光湿了草原和勾头食草的羊群

一串雨跟在另一串雨的后面

更多的雨,是这个季节给我们拉上的帘子

 

帘子里:酸奶,酥油,糌粑,青稞酒,拉伊……

这些混在一起的味道肆意弥漫

 

一个念想,从缰绳的这头流递到那头

随一匹马的节奏

漫过牛粪墙,青草妩媚的腰段和迎面而来的一场雨

 

翻过草甸就是雪山,翻过雪山就是海子

翻过海子,我想把一片叶子一直安放于

伊人的体内

 

 

熄灭,燃烧

 

蚂蚁们放轻,放轻步子

叶儿,还是落了——

一空突然的事件

 

靠右的寺院和目光拐深的巷子里

绛红色袈裟被事件浇灭

 

风翻经书,泛黄处有蚂蚁嚼过

蚂蚁打坐的样子,像僧人不

 

寺院在老去的光阴里泡着

青灯,一亮一亮的

正在隐去的路上 

 

 

悬壁长城和以外的事

 

当我抬头看你时 

一束阳光正好打亮钻天杨的叶片

杨林阡陌里

秋风提着黄金的叶子不知所措

要是一场大雪突然降临,那该多好

 

我的肩头也落了几只

像逐嬉的蝴蝶

几秒工夫就灭迹了

 

我的身体里只剩下垢锈的烟味

只剩下忐忑的心跳显示活着的躯壳

还有什么依恋,眷顾的呢

 

铺地的黄金,请不要打扰我

趁着风势,你还是走吧

去一个适宜安放心灵的地方

栖居或者怀梦

 

一截截遗弃枝条

是我经年的骨头

撑着缺钙的身子,和秋风较劲

 

你的巍峨一次次抬高我的目光

而我却是个恐高患者

无法触到你的深度,广度

你的矗立和倒塌,冷和热

 

当你爬过眼前这道高岗时

你一定会打个破折号:

为秋草,羊群,帐篷,粪便

依稀的营帐,裸露的白骨和

埋进大地的一截锈剑

 

 

一个族群从风雪中走来

 

一头牦牛和另一头牦牛

同时撕了把青草

在苍茫里僵持着

微闭的眼睛紧紧盯着那把草

 

两头牦牛,两个惊叹号

两张对视的相片

它们的底色是苍天激情之后

宁静的白

 

这个春天,两头牦牛和它们的族群

在没膝的雪地嗅出青草的声音

顶着骨架,一段石化的记忆

从一场接一场的风雪中

走来

 

它们的眼底

一截缰绳,遗弃的火柴

点燃露珠和正向远方匍匐的一浪浪

绿

 

 

壶口瀑布

 

黄浪滔天

这是一场战争的气焰,荡涤心灵的命运交响

 

一练彩虹搭在氤氲里

我,只能把头颅勾下

把身子匍匐在一星雨的呵护里

 

一浪高过一浪的激情——

回旋,反复,撕扯,扩散,落地。

 

时空的边缘,我要独白

你一次次的喧嚣

是为源头的一滴水还是大海深处的一次搏动

 

我,没能跟上你的脚步

在一根草的轮回里守着低矮的阳光和清冷的月色

 

如果有一天,我不是你的孤寂和澎湃

我会退在一粒沙子里

用今生和来世

做一个琥珀的梦

 

 

雾雨:一丝温暖在升腾

 

一条白玉的带子

呈给草原

毛毛雨还在下着

挤奶的藏民阿切包裹的红围巾

是草原流淌,河水朦胧的旗帜

 

青草里摇曳的苏鲁梅朵,我今生的艳遇

藏獒和藏獒狂叫的声音里

住着牛羊,帐篷和一个部族水做的梦

 

这个雾雨的季节

众神走下神坛

在草原根部嗅到

弥漫的单调、平和、自由、静谧

以及苦涩的福祉

 

 

午后

 

一群蚂蚁背对高原

它们驮着的紫外线,雨雪,月光和

一大片漫过的苏鲁梅朵

比它们眼睛里攀爬的牦牛驮子沉

 

从一朵花的孤独

我始终打不开蚂蚁的世界

 

蚂蚁们宁静的脚步其实很喧嚣

那缓慢的行进其实已经在奔跑

 

厚厚的云压了过来

我担心

最后一抹阳光在它们抵达之前

能不能搬进蚁穴的暗湿

 

 

羊,在路的深处

 

那场冬雪,在梦以外

 

鸟群披雪衣不露声色

更像是叶子又回到树上

 

树与树的缝隙

一条路安静地延伸

它身上踩过的足迹,摔倒又翻起的声音,斑驳血滴……

于一只羊的警觉里

 

羊行走的样子

像风吹吹停停的雪球

一场雪盖住另一场雪

 

树叶不语

羊,一直深入树林

路的深处

 

 

经过村庄

 

豁开的石圈里

三头牦牛在反刍夕阳

我经过时,它们抬头看了看

又在草垛上撕了把黄草——

没有亲近,也没有疏远

 

院墙,是粪块垒砌的

是露水,雾雨,花草兴衰的时光和

阳光的籽粒垒砌的

 

在牧场

那月亮的清泠

一只蝴蝶高过花枝的孤独……

今夜,会不会被海拔里张望的冬虫夏草

一一收起

 

河,还没有开

它的声响,仿佛柳枝在摇曳

仿佛朦胧月光里起舞的仙女

 

庄子,是空的

庄子里的牧民

或许早已逐草远牧去了

或许正在城市的塔吊下和着水泥

……

 

几声咳嗽,从庄子深处传出

那声音

很响,很响

 

 

雾雨:一丝温暖在升腾

 

一条白玉的带子

呈给草原

毛毛雨还在下着

挤奶的藏民阿切包裹的红围巾

是草原流淌,河水朦胧的旗帜

 

青草里摇曳的苏鲁梅朵,我今生的艳遇

藏獒和藏獒狂叫的声音里

住着牛羊,帐篷和一个部族水做的梦

 

这个雾雨的季节

众神走下神坛

在草原根部嗅到

弥漫的单调、平和、自由、静谧

以及苦涩的福祉

 

 

父亲蹲过的那块石头

 

一只手抚摸尘埃

另只手抚摸星空

 

羊群,马,横在草原的一截河流

背对的月亮,星河以及苍穹

树生长,兔子跃起弧线

弧线上搭着的雨衣是留给谁的

 

蚂蚁拖着一朵花行走

牦牛嗅到八月的草原

 

天和地相对一望

草原,静谧

星河,柔软

 

一条河,起伏

像父亲经年的呼吸

父亲蹲过的那块石头

鸟儿蹲过,风蹲过,雨水蹲过

脱缰的马儿和它的岩画 

蹲过

 

 

你的到来,放慢了花开的速度

 

一树一树的雾凇

一片一片的漫过来

在季节和季节之间

拉开冰雪的帘子

一个女子的深处,故事的情绪还在波动

 

石头披衣,化蝶逐梦

薄薄的月光扶住厚厚的夜

一个女子衣袂翩然,踩着石头的光芒

走出深巷

青苔,树须,对岸的莲子

那寂寞的船摆,今夜会渡进谁的梦里

 

雪,夹着雨,夹着云朵的思念

在无岸的岸边

云絮,带雨的梨花

开放和凋谢在石头的梦里

 

你的到来,放慢了花开的速度

放慢了一根草扩延的力量

你青涩的眼神穿过雪莲

一直伸进云端的

海子

 

 

行进与抵达

 

遥远的雪山

在生与死的缝隙

把朔风吹不皱的哈达递给粪香的藏家

昨夜,这里的一切不得而知

木桩拴着的狗愤怒地扑向我们

我们的到来,像枚楔子

 

风雪穿过一群牦牛,也穿过我们

那一刻,我感觉闪电在身体里走动

我从牦牛的眼睛读出冰雪,寒光,死亡,鲜花和

巨大的冰层,荒芜,萧条的另一面

 

风雪苍茫里挤出的一星绿正在放大

 

行进与抵达的梦里

绿驰骋,花蝶相拥

丰盈枝头缀着根须的体温

 

或许,到那时

生命已悄悄逼近死亡

 

 

妹子,穗子

 

妹子,穗子

于无雪的深冬,我的蛮荒地带

和着一缕月光,一片水声

悄无声息的生长,摇曳

 

摆动的身子是唐朝的丝绸

漫漶我的黑与白,我的痛楚、幸福和

所有生梦的地方

 

风,解开你的玉带

揭开润泽和经年秘密

那是怎样一片水域呵

今夜,我想借一瓣雪花

一厘米,一厘米靠近你

一厘米,一厘米被你沦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