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西才让，70后藏族作家，甘肃甘南人。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第二届甘肃诗歌八骏之一。已出版诗集两部，小说集一部。
1、死 者
僧人阿克丹巴出生前，他的父亲和别人打了一架
在冬天冰冷的砂石路上昏迷过去，再也没有醒来
去年腊月十二那天，父亲把长刀交给屠夫
那只刚刚出生的羊羔的父亲，就去了另一个世界
现在，生者继续在我们陌生的天幕下生活着
死者，在我们耳边大声地叫喊，但我们都听不见他
死者只好回到他们早已熟悉的世界。也许还会回来
成为树木、鱼类或走兽，但我们还是无法听到他们
（原载《先锋诗》2015年第1辑）
2、游子归
在天空里，画出云朵，画出鹰，画出慈眉善目的佛祖
在大地上，画出山川，画出道路串起的葫芦一样的村庄
然后，就像流浪汉那样，四海为家，到处流浪
最后，我回来了，像小个子沈从文回到故乡
我早已衰老，骨瘦如柴，须发皆白，是只矮小的白猿
我找不到家，找不到双亲，也找不到我的乳名
只好站在小时候呆过的山冈上，等待着被人发现
小雪早就停了，黎明已然到来，我所陌生的村庄越来越亮
（原载《燕赵诗刊》2015年1期）
3、尕海湖畔
尕海湖畔，有人极目远眺，有人大呼小叫
也有人按动快门，照下不属于自己的风景
鹰飞起来，像一顶雷锋遗失的棉帽
鱼在湖里游走，如水底的珊瑚，星星一样闪耀
人类在湖边逗留，喟叹。钻进各色的
铁皮匣子，尘埃一样忽然消失
此时必有清风徐徐吹送，吹起一湖涟漪
此时必有人面兽身的异物，守在湖的那头
这个来自人世、兽世或禽世的寂寞的异物
也会像人类，想些奇怪的问题，发出怅茫的叹息
（原载《先锋诗》2015年第1辑）
4、午 后
古旧的巷道里，他和那个黑瘦的
收废纸的老头，说了几句闲话就分了手
奶牛般肥胖的女人，把泔水倒入幽暗的下水道
一个孩子，勇敢地打飞了树上的小鸟
酸奶铺斜对面，当那个贪婪的妓女暴毙之际
街道办的负责人还没走到她的门口
在他的街上，阳光朗照着妓女窄狭的小院
使她的死亡，更像是一个沉重的春梦
（原载《扬子江诗刊》2015年第3期）
5、大熊星座
街旁。他埋头抽烟，风吹出了他的眼泪。
有人从夜幕中向他走来，忽然想起什么，又从原路返回了。
他把烟盒捏扁，抬头看到大熊星座。
想起自己也曾是只熊，在情欲的荒原上长途奔袭。
而今只觉得累，是条小溪里的狗尾鱼，
连呼吸也觉得困难。“有什么东西在我身体里，”他说，
“在我心里。在暗处。可我就是找不到它。”
他回到值班室，眼睛成为充血的灯笼。
当他在坚硬的背靠椅上睡着时，没人会惊醒他的噩梦。
（原载《花溪文学》2015年第2辑）
6、失败的人从南方回来
昨日是头颅在思考。
昨日是嘴巴在朗诵。
昨日是雨水打湿房檐。
昨日是失败的人从南方回来。
今日不是这样！
今日是白球鞋。
是海子说的上帝遗弃的游泳裤。
是飞去又飞回的白鸽子一样的女孩们。
——我想我已错过了能独立思考的年龄。
——我沉默，因为那些往昔，我无法面对。
（原载《乌江》2015年3期）
7、隐隐的疼痛
山后，死者劳作过的土地，又肥沃了一年
山前，那片树林中的阳光还是那么多
我从山上下来的时候天早黑了
我一点都不困，放下了柴禾
但还是隐隐生出了疼痛
生出了山前山后的景色
生出了肥沃的土地下长眠人的寂寞
（原载《当代国际汉诗》2015年第4期）
8、追 寻
他离开某个女人的那天，在琥珀医院里捡到几枚针头。
在玛瑙疗养院里，他找到父亲遗弃的哮喘和糖尿病。
他甚至不费吹灰之力，就在珊瑚公园落满夜色的长椅上，
摸到了他的女人丢失的那只人骨做成的笛子。
他还追回了清晨的露珠，和晨曦里的鸟鸣。
甚至有那温柔的南风吹拂着他的脸颊，
那遥远的花香，引领他走向了他的过去：
外婆给他朗诵一首诗：“……然而当初她的芽儿，
浸透了奋斗的……血雨。”
他的身旁，瘦高的外公，像极了电视里播出的僧侣。
（原载《国际汉语诗歌》2014年卷）
9、理想中的蝴蝶
在海螺山下歇息的那晚，在某座建筑的白色外墙上，
他终于画出了理想中的蝴蝶。
他满意地睡着了。半夜里，来了个蝴蝶一样的女人。
他爱她的胸脯，她的腰身，她的迷蒙的眼神。
他爱她黄色长裙上的红色斑点，
爱她修长的手臂搂着他时那无望的缠绵。
黎明时分，红冠锦衣的司晨星宿，惊走了女人。
她离开后留下的绝望，使他浑身燥热，两眼猩红。
他在露水打湿的草地上奔跑，在牧羊人的歌声里长嚎。
他迟早会精神错乱，除非他那又干又瘦的女人忽然出现，
用死人一般的眼光，重新收走他那奇异的想象，
将他还原成以前那个痴呆的、依附的、无助的男子。
（原载《西部诗报》2015年第4期）
10、如此陌生的人间
那些工人把柏油铺在路上，就走了。
母亲把一条黑毡铺在炕上，也走了。
铺着柏油的路有着温暖的黑色，伸向远方。
铺着黑毡的炕，冒着看不见的热气，是一块坚实的大地。
我开着车从故乡回到腾志街，
长长的柏油马路像条录音带，录下了我复杂的心情。
天色已经黑下来，我把车停到路边，想起了母亲，
一滴泪水砸在柏油路面上。
头顶的天空，像块巨大的黑毡，要覆盖如此陌生的人间。
直到街上的路灯次第亮起，夜生活已经开始。
（原载《诗刊》2015年5月上半月刊）
11、小 城
我的眼睛可以抓住空中的风筝
我的耳朵能留住身边的风声
我的嘴巴，能喊出雪山上的风语者
去年，在这个小城里，我步入谢顶的中年
一些重要的事逐步被办妥
往年雪一样的理想，也被时间逐一实现
登上东山，俯视我居住的小城
恍惚间，觉得自己已被生活抛弃
这个城市已经不再需要我了
但下得山来，自己又滑入了生活的旋窝
这熟悉的世界始终在围着自己旋转
让人心怀感慨，又不得安宁
这真是没办法的事，我只好滞留于雪地
看见前半生的往事，像细小的雪花
在山川上，在街道两旁，闪着幽幽的光芒
（原载《青海湖》第五届青海国际诗歌节专刊）
12、过家家
我们说好了，要过家家，做一回夫妻
当她叫我“嗳”，算是喊我
当我说出“嗯”，算是应答
我给她耕地，种田，背来粮食和蔬菜
她给我做饭，填炕，在冬天暖好被窝
她要跟我过日子，生下一窝娃娃
当我压在她身上时，她哭了
当我要亲她的脸蛋时，她挣扎起来
我恼怒地扇了她一耳光：“听话！”
旁边的小伙伴们都大笑起来
后来她嫁给了别人，做饭，填炕
生下一窝娃娃
当她的娃娃们想玩过家家游戏时
她逐个扇了他们的耳光
（原载《诗选刊》2015年第8期）
13、甘南情歌（节选）
1
凌晨放马，露里牧羊
阿姐央宗，在我家乡
2
群羊好牧，我是人群里的好男儿
独羊难放，你是沙棘丛里野菊花
3
舍了性命，过碌曲
舍了亲人，走玛曲
碌曲不见你呀
玛曲遇见刀子
4
有人看你，看身段
只我找你，拿心换
会相马的，看了脚力
会相人的，要见你面
5
高山顶上，起了黑云
雷声过后，你还没来
花木全靠雨水，开了
男人端起酒杯，醉了
（原载《星星·原创版》诗刊2015年第9期）
14、归 途
她在昏黄的斜照中终于认出他来。
她认出了他的狂热。还有他的：幻想、挣扎、懦弱……
和无奈的、透骨的苍凉味儿。
她说：“回吧，乘你还没死在路上。”
他靠在酒吧背后的南墙下，想找到可以依靠的东西。
但那战胜猛虎的勇气早就飞逝。
他花了二十年，来反抗命运。而今却像一滩泥，倒在失败里。
她说：“回吧，乘你还没在我眼前死去。”
她的声音仿佛来自故乡，又仿佛来自地域。
他想勇敢地站起来，那天色，就忽然暗到了心里。
幸亏还有星辰次第亮起，照见了他的归途，
照见了他的女人：像一棵干枯的树，陪伴在他的左右。
（原载《诗领地》2015年9月卷）
15、说起母亲
我跟着她走。天空那么阴沉。
有鸟从树上被大风吹落，松球一样跌在地上。
她无动于衷，拽着我走。
这个叫桑多的中国乡村，被九月的阴雨浸透。
没有太阳，没有太阳照耀我。
我想歇一会，她用力拽我，唯恐我离开她。
终于到了，是灰乎乎的四十年前，
我三岁，像个黑人小孩，
躲进非洲般的房子里不出来。
她放心了，开始做饭。
晚饭熟了的时候，我已长大成人，
妻子就坐在我身边。
我说起我的母亲，她不动声色。
我说起与一个老女人的相依为命，
她终于停下竹筷，流出了眼泪。
（原载《飞天》2015年9月号《甘肃诗人诗歌大展》）
16、礁石人
与世无争，各安天命
习惯了海风的抚慰，海浪的拍击
默默承受，真心或者假意
在漫长的被凌辱的日子里
丧失了棱角、青春
和强大的意志
然而还是选择了抗争的精神
——坚守，寸步不移
哪怕面对着排山倒海的势力
在学习《世界历史》的时候
我遇到了埃及人、印度人、中国人……
以礁石的形象，存活在历史的残片中
（原载《诗刊》10月号上半月刊）
17、野鹿：王者之风
长着美丽犄角的野鹿昂首挺立在山谷深处，
它身后弥漫的薄雾模糊了谷內的景致。
只山峦隐约突兀，粗犷，荒凉而雄伟，
这使得这头鹿就像桑多一带的帝王。
你看它凝视着远方的雪峰，
眼含着黑玛瑙的仁慈，和金珊瑚的忧伤。
你看它高大而强壮的身躯，
定然能战胜来自疆外的野蛮的力量。
（原载《鹿鸣》2015年第10期）
18、轮：三生
我拜谒你的那天，
金轮法王进入武侠书籍，显身在内地的城垣。
你在今世，不悲观，也不茫然。
在铜镜里，你看到你的前世：
印度河畔，王子骑象而去，山林里浮起晚岚。
你知晓你的来世：菩提树下，那个来自理塘的翩翩少年。
（原载《星星•散文诗》2015年10期）
19、死屋中的老鳏夫
隐约之中，我看到一张惊恐又悲伤的脸，
屋内残留的光线照出了他土黄色的外衣。
他似乎已经无法走出他的世界了，
这个老鳏夫，已无亲人守候在他身边，
也无红嘴的乌鸦唤醒他的记忆。
当我们在他破败的院落里结束了游戏 ，
他的窗门还是关得死死的。
在美国，一个名叫爱米丽的女人，
就这样死在了幽暗的房子里。
当作家威廉福克纳走进她的房子时，
被她毒死的情人的尸体，瞬间就化成了尘埃。
（入选《当代新现实主义诗歌年选·2015卷》）
20、当我从群山之巅回到小镇
骷髅从山上下来。
女人们穿着艳丽的衣服。
茶壶像人一样纳闷，刀子露出冰冷的神情。
鸟儿化成鱼，在森林里游曳。
当我从群山之巅回到小镇，
你已在别人的怀里，
喝酒，亲吻，把对方搂得紧紧的。
我们的孩子是两只猫，
在花园里徘徊，闪烁着红色的眼睛。
当他们被猴子和狐狸引向别处，
亲爱的，那时肯定是我们永不相逢的日子。
（入选《当代新现实主义诗歌年选·2015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