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在路的深处

 

那场冬雪,在梦以外

 

鸟群披雪衣不露声色

更像是叶子又回到树上

 

树与树的缝隙

一条路安静地延伸

它身上踩过的足迹,摔倒又翻起的声音,斑驳血滴……

于一只羊的警觉里

 

羊行走的样子

像风吹吹停停的雪球

一场雪盖住另一场雪

 

树叶不语

羊,一直深入树林

路的深处

 

经过村庄

 

豁开的石圈里

三头牦牛在反刍夕阳

我经过时,它们抬头看了看

又在草垛上撕了把黄草——

没有亲近,也没有疏远

 

院墙,是粪块垒砌的

是露水,雾雨,花草兴衰的时光和

阳光的籽粒垒砌的

 

在牧场

那月亮的清泠

一只蝴蝶高过花枝的孤独……

今夜,会不会被海拔里张望的冬虫夏草

一一收起

 

河,还没有开

它的声响,仿佛柳枝在摇曳

仿佛朦胧月光里起舞的仙女

 

庄子,是空的

庄子里的牧民

或许早已逐草远牧去了

或许正在城市的塔吊下和着水泥

……

 

几声咳嗽,从庄子深处传出

那声音

很响,很响

 

午夜水声

 

喜欢午夜的水声

它的清与浊与我无关

与我今夜的情绪无关

 

断了又续上的水声

风切开又合上的夜

从水的声响我能听出它的粗与细

却听不出它的欢乐和悲伤

 

树叶和风在走动

几只虫子吵架后亲昵

今夜的水声

 

风提起一朵花又摔在地上的

影子

是一个人走进另一个人的心灵

一些经年的秘密

被水声折叠,打开,带走

 

石头诵着水的经文

它身上的水垢——删繁就简

 

河床也在做水的事

一拨拨水从它的身上走过

心脏被压成叶片

 

水声近,水声远

远去的水

再也没回头看它一眼

 

羊的一颗泪

 

一只羊

在深冬雪地瑟缩

像一团时间揉皱的纸

 

它撕了根青草

努力错着牙巴

 

眼睛向上翻了一下,又一下

雪地的草

一根根站起来

疯长,扩延,翻滚出大片绿 

 

掩身摇曳的小溪

粗一声细一声喘着气

身后是它的族群——

叫喊,角逐,撒欢,交配,繁殖

……

 

它往绿深处跟了跟脖子

一颗泪挤出眼角,在面颊顿了顿

猛一下砸在雪上

泪入大地的洞穴里

一线寒光跟了进去

 

羊嘴里,横着几根没嚼断的青草

 

 红圪垯:虫草抬高的海拔

 

我们以苏鲁梅朵的名义

赴约抓喜秀龙草原

牛粪墙豁开的一面

是牧民环吉新开的紫云乐园

 

花的速度,我们没有触到

在我眼里,它们和吃酥油糌粑的牧民一样

闲散地向着海拔

 

我们的到来,没有让山花热烈起来

没有留住草尖上滚动的一颗露珠

 

一群牦牛的眼底

是雪山和雪山之外的故事

跪望一根虫草的藏民阿切

她的辛酸被一场雪和

一截闪电打开又合上

 

与瓦玛一起长大的羊

被瓦玛盈泪卖给紫云乐园

被我们幸福地嚼着

 

遥远都市里

一个富豪的嘴里

冬虫夏草绿松石的眼睛

向上,翻了一下

 

 

三五根荒草

 

三五根荒草 

在生疼的柔情里挺起腰杆

它努力凑了过去

想跟旁边的花枝套个近乎

却被风的声音拽了回去

 

它一定说了什么,我却没能听到

几只蜜蜂避过它躲进草丛

摆裙裾的蝴蝶也跟了过去

 

那些亲近了的正在疏远

它仿佛看到了青草,蝴蝶,蜜蜂……

上演的剧情和剧情的结尾

 

三五根荒草

像三五个垂暮老者

遗弃于苍茫大野

干瘪的身子顶着

一身孤独

 

 

一个念想,从缰绳的这头流递到那头

 

从马牙雪山滚下的雷

像阳光包裹的雪球滚进我们的帐篷

滚进阿欧三智的银碗

银碗里的酥油,漾开一层层云霞

 

雨,遮住阳光

阳光湿了草原和勾头食草的羊群

一串雨跟在另一串雨的后面

更多的雨,是这个季节给我们拉上的帘子

 

帘子里:酸奶,酥油,糌粑,青稞酒,拉伊……

这些混在一起的味道肆意弥漫

 

一个念想,从缰绳的这头流递到那头

随一匹马的节奏

漫过牛粪墙,青草妩媚的腰段和迎面而来的一场雨

 

翻过草甸就是雪山,翻过雪山就是海子

翻过海子,我想把一片叶子一直安放于

伊人的体内

 

 

 

熄灭,燃烧

 

蚂蚁们放轻,放轻步子

叶儿,还是落了——

一空突然的事件

 

靠右的寺院和目光拐深的巷子里

绛红色袈裟被事件浇灭

 

风翻经书,泛黄处有蚂蚁嚼过

蚂蚁打坐的样子,像僧人不

 

寺院在老去的光阴里泡着

青灯,一亮一亮的

正在隐去的路上 

 

 

 悬壁长城和以外的事

 

当我抬头看你时 

一束阳光正好打亮钻天杨的叶片

杨林阡陌里

秋风提着黄金的叶子不知所措

要是一场大雪突然降临,那该多好

 

我的肩头也落了几只

像逐嬉的蝴蝶

几秒工夫就灭迹了

 

我的身体里只剩下垢锈的烟味

只剩下忐忑的心跳显示活着的躯壳

还有什么依恋,眷顾的呢

 

铺地的黄金,请不要打扰我

趁着风势,你还是走吧

去一个适宜安放心灵的地方

栖居或者怀梦

 

一截截遗弃枝条

是我经年的骨头

撑着缺钙的身子,和秋风较劲

 

你的巍峨一次次抬高我的目光

而我却是个恐高患者

无法触到你的深度,广度

你的矗立和倒塌,冷和热

 

当你爬过眼前这道高岗时

你一定会打个破折号:

为秋草,羊群,帐篷,粪便

依稀的营帐,裸露的白骨和

埋进大地的一截锈剑

 

 

一个族群从风雪中走来

 

一头牦牛和另一头牦牛

同时撕了把青草

在苍茫里僵持着

微闭的眼睛紧紧盯着那把草

 

两头牦牛,两个惊叹号

两张对视的相片

它们的底色是苍天激情之后

宁静的白

 

这个春天,两头牦牛和它们的族群

在没膝的雪地嗅出青草的声音

顶着骨架,一段石化的记忆

从一场接一场的风雪中

走来

 

它们的眼底

一截缰绳,遗弃的火柴

点燃露珠和正向远方匍匐的一浪浪

绿

 

 

壶口瀑布

 

黄浪滔天

这是一场战争的气焰,荡涤心灵的命运交响

 

一练彩虹搭在氤氲里

我,只能把头颅勾下

把身子匍匐在一星雨的呵护里

 

一浪高过一浪的激情——

回旋,反复,撕扯,扩散,落地。

 

时空的边缘,我要独白

你一次次的喧嚣

是为源头的一滴水还是大海深处的一次搏动

 

我,没能跟上你的脚步

在一根草的轮回里守着低矮的阳光和清冷的月色

 

如果有一天,我不是你的孤寂和澎湃

我会退在一粒沙子里

用今生和来世

做一个琥珀的梦

 

经过村庄

 

豁开的石圈里

三头牦牛在反刍夕阳

我经过时,它们抬头看了看

又在草垛上撕了把黄草——

没有亲近,也没有疏远

 

院墙,是粪块垒砌的

是露水,雾雨,花草兴衰的时光和

阳光的籽粒垒砌的

 

在牧场

那月亮的清泠

一只蝴蝶高过花枝的孤独……

今夜,会不会被海拔里张望的冬虫夏草

一一收起

 

河,还没有开

它的声响,仿佛柳枝在摇曳

仿佛朦胧月光里起舞的仙女

 

庄子,是空的

庄子里的牧民

或许早已逐草远牧去了

或许正在城市的塔吊下和着水泥

……

 

几声咳嗽,从庄子深处传出

那声音

很响,很响

【作者简介】

     仁谦才华,又名车才华,藏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武威市作协副主席、天祝县作协主席、《乌鞘岭》主编。出版诗集《阳光部落》、《藏地谣》。作品散见于《诗刊》《星星》《民族文学》《散文诗》《飞天》《青年文学》等100多家刊物。作品收入《飞天60年典藏·诗歌卷》《新时期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作品选集·藏族卷》等20多个选本。荣获第十九届“文化杯”全国鲁藜诗歌奖、第四届甘肃黄河文学奖、首届玉龙艺术一等奖等多个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