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无法改变现实

 

头发,是灌木丛,是密林,是一地青稞正待成熟

人,是沙漠,是海洋,是黄色土地使万物生长

 

好多年后我才认识到这些事实

好多年后,我才把这种事实写出来

 

去年我四十岁时,头发茂密,心情沉重

我生活在自己的故乡,触摸着大地上紫色的草穗

 

有时想象自己就是一只鹰,漂浮在云朵做成的乡村

有时是一匹马,行走在深埋于海底的另一个牧场

 

想象无法改变我的现实,我只好左手托住腮帮

右手按住心脏,坐成一尊无言的雕像

 

(原载于《星星》诗刊2013年第8期)

 

去年夏天

 

只要深入山谷就会发现

这里到处都是人迹

 

夏天,鞋会被草掩埋。秋天

在摘取果实的地方,会留下胶鞋的鞋印

 

冬天到了,山坡上将出现被猎枪击中的兔子

而在春天,万物复苏,我会引着我的女人来到这里

 

我们躺在草地上,仰望着天空,什么话也不说

她会细心地拔去我鬓角的白发,我会抚平她眼角的皱纹

 

只要有花朵静静开放,山谷里就不再显得那么荒凉

只要她静静地在我身边,山谷里就不再显得那么空旷

 

这都是去年夏天的事了

每次我们起身离开,都会看到其他动物来到这里

 

吃些草,卧下来,咀嚼着午后的阳光

长久地占据了我们的位置

 

(原载于《星星》诗刊2013年第8期)

 

仓 库

 

去年此时,我无法摆脱困扰我多年的东西

比如一段感情,一桩难以启齿的私事

 

这让我觉得岁月不是金子,也不是银子

而是一个巨大的仓库

 

那里面可以取出我经年累计的东西

我头顶的鹰,山尖的白马,和身边的亲人

 

都是从那仓库里取出来的

我心里的诗篇,也有着仓库里幽暗潮湿的气息

 

现在,牧场里的家马变成野马,回到山林

道路上头人的孙子们,在石头上歇息

 

他们远离了他们的时代,离他们不远的小河边

我低头喝水,在水面上看到自己的前生后世

 

但我什么都不怕,我知道我离不开这个世界

就像这河底的游鱼,离不开它们的水域

 

(原载于《星星》诗刊2013年第8期)

 

我的父亲

 

去年此时他就老了,蹲在墙角吸烟,脸色发黄

抽第五根烟时,他的手颤抖着,划不着火柴

 

我就站在他的身后,只隔着一堵墙。我帮不上他的忙

太阳照在他的身上,像照着一个形貌衰老的婴儿

风吹在他的身上,像吹拂着一杆失去红缨的老枪

 

想起三十年前,十一岁的我跟在他的身后,气喘吁吁

翻越太子山时,我倒在风口。天阴得令人发慌

 

他站在我的身后,蹲在石头上

一边吸烟,一边看着我发笑

 

太阳也照着我,像照着一个懦弱的老人

风也吹在我的身上,像吹拂着一粒尘埃般的希望

 

(原载于《星星》诗刊2013年第8期)

 

离开幽暗昏惑的房子

 

在尘世活得时间越长

就越觉得时间过得太快

 

去年,我只好停下匆忙的脚步

住进幽暗昏惑的房子

 

想一些困扰了我半辈子的问题

其实想也是白想

 

好多问题根本不能回答

好多事件过于反常根本无法解释

 

我只好打开房门,走出来

顶着日月或满天星辰长途跋涉

 

想走到世界的尽头,只把那房子留在那里

把房子里的幽暗昏惑也留在原处

 

我想没有人

会像我那样喜欢常驻某地了

 

但出乎我的估计

更多的青年还是住进我曾住过的房子

 

吃饭喝酒,说梦话,男欢女爱,然后出来

变成像我一样的神色阴郁的男子

 

(原载于《金城》2013年第3期)

 

活着是件寂寞的事

 

去年,在家里,神灵和我们住在一起

享受着人间烟火,祖先们也在餐桌旁

 

听我和家人聊天,谈论国家大事

阳台上花盆里的花,开了又败了

 

它们体内的力量越来越弱,我们体内的

力量,也似乎被什么给抽走了

 

不过,我们还在努力活着,出门打伞上路坐车

在河里洗澡,在佛堂里,把长明灯点燃

 

更多的时候,我们头顶骄阳汇入人流

让中年的心境平静下来

 

或者登高望远,看瓦蓝天空下高洁的雪山

在远处,在冷处,长久地沉默着

 

或许雪山也知道,在人世上

活着,是件多么寂寞的事

 

(原载于《金城》2013年第3期)

 

迷失了羊群的羔羊

 

如果是三月,草木总会发芽,春情必然萌动

我和她都会看到牧羊人把羊群赶往高高的山冈

 

也会看到月亮还悬在山顶上

像个慵懒的新娘

 

如果是三月,我和她会听说乡亲们离开故土前往北方

要去那遥远的内蒙、青海和新疆

 

听说那里高楼拔地而起,新农村即将形成

棉花也开始生长

 

但现在已经是十月了,牧羊人把羊群

又赶往高高的山冈

 

牧羊人说:打工回来的人们

都像迷失了羊群的羔羊

 

我身边的她还是一声不吭,北风吹起了她的白发

这个年过七十的老人,在等待着她的死亡

 

(原载于《中国诗歌》2013年第2期)

 

人 羊

 

村子里,仍在垂老的老人们

看着孩子们在快速成长

 

山冈上

我的羊群像一群远道而来的移民

 

面对十月里的浩荡的北风

我们坐在风口,茫然无措

 

我觉得自己就是

大江健三郎笔下的人羊

 

我频频回头张望:

这生我养我的村庄

 

这埋我葬我的山川

已不再是我们留恋的故乡

 

我和羊群要离开了,要离开了

但还是都沉默在山冈上

 

看到北面太子山顶的积雪

在瓦蓝的天空里,闪耀着银光

 

(原载于《中国诗歌》2013年第2期)

 

回到我的村庄

 

在天空里,画出云朵,画出鹰,画出慈眉善目的佛祖

在大地上,画出河流,山川,还有被道路串起来的葫芦一样的村庄

 

然后,我就像流浪汉那样四海为家,到处流浪

最后,我回来了,像海子回到他的老家,像沈从文回到他的故乡

 

我早已衰老,须发皆白,骨瘦如柴,像只矮小的白猿

找不到家,找不到双亲,也找不到我的乳名

 

我站在小时候呆过的山冈上,等待着被人发现

小雪早就停了,黎明已然到来,我所陌生的村庄越来越亮

 

(原载于《中国诗歌》2013年第2期)

 

羚羊镇

 

羚羊刚刚离去,第一批垦荒者就来了,骑着红马扛着旗帜

与土著结婚生子,建造了寺院和民居

在他们进入历史课本之前

 

小镇上空,蓝天就像块巨大的幕布,能把录下来的人间场景

时时播放。布景上,海子像星星那样闪烁

草地像云团在晚霞里一个劲地燃烧

 

人,也成为神仙,在巍峨壮观的宫殿里出没,又集体消失在

海市唇楼里,那里仿佛就是另一个羚之镇

比现实里的小镇更真实更辉煌

 

人们一边劳作,一边抬头打量深蓝色的天幕

那与生俱来的痛苦和无奈,似乎

只有在天空里才能消失殆尽

 

以至于小镇上的房屋早已高过仙境中的屋宇

他们还不知道:百年来苦苦追求的香巴拉

已像传说中的魔镜,被风悄然打开

 

(原载于《贡嘎山》2013年第3期)

 

迭部风

 

神的神力无边,可以一脚踩出一片平原,一拇指在大山上摁出一个豁丫

让虎卧成石山,让天上的水驾着筋斗云落在地面

成为汹涌澎湃的白龙江

 

这里农民,也像神那样,在山坳里藏起几座寺院,在沟口拉起经幡

让风念经,让水念经,让光念经,从上迭到下迭

春夏秋冬,就是四座金碧辉煌的经堂

 

有神兵在腊子口悄悄消失又突然从天而降,有杨姓土司开仓放粮

有会议秘密召开,几个伟人走入木楼

睡在牛羊粪烧热的土炕上

 

柏木搭起的踏板房里,黑脸男人刚刚种地回来,他抱紧了白脸女人

深谷里,默默地建起一个工厂,那里人们操着川语

悄然来去,虚掩了门窗

 

多年之后,人们还是喜欢走在月光下,看月光照亮山顶的积雪

看南风吹拂千倾森林,吹拂着伟人们

睡过的那些村庄

 

或者侧耳倾听岁月深处的枪声,脸都朝向腊子口的方向

然后把藏刀整齐地摆在河边的青石上

在水里审视自己日渐变老的模样

 

(原载于《贡嘎山》2013年第3期)

 

去年夏天

 

只要深入山谷就会发现

这里到处都是人迹

 

夏天,鞋会被草掩埋。秋天

在摘取果实的地方,会留下胶鞋的鞋印

 

冬天到了,山坡上将出现被猎枪击中的兔子

而在春天,万物复苏,我会引着我的女人来到这里

 

我们躺在草地上,仰望着天空,什么话也不说

她会细心地拔去我鬓角的白发,我会抚平她眼角的皱纹

 

只要有花朵静静开放,山谷里就不再显得那么荒凉

只要她静静地在我身边,山谷里就不再显得那么空旷

 

这都是去年夏天的事了

每次我们起身离开,都会看到其他动物来到这里

 

吃些草,卧下来,咀嚼着午后的阳光

长久地占据了我们的位置

 

(原载于《星星》诗刊2013年第8期)

 

马莲滩

 

那女人像雨后的空气,从屋里清新地走出来

来到这马莲滩,然后彩虹就出现了

 

远处夏日雪山下的香格里拉

阳光刚照亮那里,就已经恍若隔世

 

那女人最终回到屋子里。黄昏刚刚走远

她就点着了灯盏,灯光下,她有着羚的美丽,让人心酸

 

外面,滩上的万物还不曾睡着,都似乎在倾听着什么

也许不在倾听,只在惦记着逝去的光阴

 

只有夜色,在高原小镇仍然保持着谦逊的风度

使需要安静的,安静下来;需要消逝的,隐藏了行迹

 

留下孤单长夜,陪伴着稀疏的星宿

留下马莲滩上的一盏灯光,唤起远行人的热望

 

羚一样的女人坐在窗下发呆,她的美丽让人心酸

我是不是应该像个男人,把她慢慢地搂在怀里

 

(原载于《上海诗人》2013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