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景
做一个妓女并不容易,穿上丝袜,涂上口红
还要坐在幽暗的房子里
男人,就容易做了,拿起弹弓
把街旁高树上的麻雀打飞,落下一片勇猛的叶子
一片正午的阳光,让行人睁不开眼睛
我们一寸一寸的摸索
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路
在树荫里站定,摸着了脉搏,和别人的孩子
我们找不到合适的母亲,也遇不到有责任的父亲
脸被南风吹了又吹
泪流下来,也只是几滴温热的盐水
幸亏我们还站在街上,像个男人
也像个不那么伤心的女人
不在房子里,只在云下的日子里
(原载于《青年作家》2012年第9期)
饭馆里
从餐桌上站起来,举起酒杯祝福别人
我的胃里就空了,似乎祝福能把人完全掏空
我只好停住祝福,难受地捂住心口
站到沉默的大多数里
吃饭是人生常事,每天都发生,让食物消失
饭后,我在桌子上打盹,沉思,无所事事
那些门窗、锅碗、瓢盆,在我的世界之外依然存在
我还不习惯它们安安静静的样子
我为我的生活羞耻,拉过一把椅子,坐在院子里
正午的阳光,黄黄地照着院墙
照着一只老猫,慵懒,闲适,像个肥胖的女子
就这样,许多年了,我在邻居家的饭馆里越坐越老
亲眼看到大师傅挥起炒勺
把我的少年时光和青春时光,都炒进一道道菜里
(原载于《青年作家》2012年第9期)
妹妹
阴雨天,雨水还是和前年一样多,和去年一样多
从房檐上一点一滴地滴下来,滴下来
在我们的心里,慢慢地积蓄起来,形成了湖泊
炉盘上,那盛满水的黄铜茶壶,渐渐失去亮色
但还是把火的能量都吸收了
过了好多年,水开始沸腾,发出吱吱声音
像一个贫穷人家的婴孩,在梦醒时分尖声惊叫
我们都走到院子里,侧耳静听双亲有没有回来
天阴着,偌大的院子里只我们两人
静静地,默默地,傻傻地等着
你把发辫松开,又编上,编上,又松开
看着你,我呆痴了好一会,忽然清醒过来
赶紧回到屋里,往炉子里又添了几根新柴
(原载于《青年作家》2012年第9期)
羚城梦
只要大地上出现星星,焰火那样闪烁
我们就知道羚也会在天空里漫游
只要天空里出现藏金莲,焰火那样盛开
我们就知道羚还是那么珍贵
但城市把我困在高高的楼上,收走了我们的羚
把我的理想偷偷取走,让我只看见
那些有着羚一样的脸的长者,瘦长,智慧
在广场上,早就远离了不可预知的未来
我都四十岁了,仍然像个白痴,没有多少力气
但还是喜欢走进建设中的文化广场
喜欢在电影里慢慢地行走,找寻丢失的羚群
羚城之外,草原深处,羚被牧羊人搂在怀里,睡去
我们在睡梦里看见它们来到了阿尼玛卿山脉
齐聚在西倾山下,已经不是埋头吃草的样子
(原载于《中国诗人》2012年第5卷)
腾志街
一小部分人,出现在腾志街。大部分人,躲在房子里
磕头,念佛,看电视。也只能是小部分人,感觉到
天上有鸟在飞,有月亮在走,有云朵像雾中的杏花
把街道上昏睡的柏树、冰草和藏金莲,轻声唤醒
夜里非常安静时,能听到土地的呼吸声
就在街道下面,排水通道里,有着豹子的力量
也能听到神灵在低语,天幕在下垂
山野里低矮的灌木,悄悄地把小城重重包围
但到了早上,世界还是原来的样子
山不会升高一寸,水的流速也和去年一样
街上的老人,还是像上个世纪那样长寿
唯有一点被什么给改变了,那个羚一样惊艳的
我暗恋了三年的女子,再也没有出现
仿佛这腾志街,是一座吞噬美貌女子的庙宇
(原载于《中国诗人》2012年第5卷)
马莲滩
那女人像雨后的空气,从屋里清新地走出来
来到这马莲滩,然后彩虹就出现了
更远处的那个地方,是夏日雪山下的香格里拉
阳光穿透云层照亮了那里,已经恍若隔世
那女人最终回到屋子里。黄昏刚刚走远
她就点着了灯盏,灯光下,她有着羚的美丽,让人心酸
外面,滩上的万物还不曾睡着,都似乎在倾听着什么
也许不在倾听,只在惦记着逝去的光阴
只有夜色,在高原小镇仍然保持着谦逊的风度
使需要安静的,安静下来;需要消逝的,隐藏了行迹
留下孤单长夜,陪伴着稀疏的星宿
夜幕下的马莲滩,一盏灯光可以唤起远行人的哀怨
羚一样的女人坐在窗下发呆,她的美丽让人心酸
我是不是应该像个男人,把她慢慢地搂在怀里
(原载于《中国诗人》2012年第5卷)
桑多河
挑好了水,歇在院子里,仍能听到村外桑多河的流水
在秋天的深蓝天幕下,发出哗哗的声音
这声音也许陪伴了人们好几个世纪
匍一发出,就决定了它高声喧嚣或低声絮语的命运
河边,有人沐浴,有人垂泣,有人趴在沙滩上昏睡
河里,看见的看不见的羚族,都长出了透明的羽翅
人世间有那么多的苦难需要流水一一带走
两岸的对话,还是被水声给镇定地稀释尽了
但人们仍旧期盼着河里跳出羚王,飞舞在空中
用她的权力,也用她的智慧
在一夜之间,平息灾害降下甘露
在桑多河边,我是人们中的一个,也沐浴
也垂泣,也在沙滩上昏昏欲睡
水声也陪着我,一陪就陪了三十多年
(原载于《中国诗人》2012年第5卷)
达娲谣
这个刚刚梳好头的达娲,要陪着人哭,陪着人笑
这个刚刚洗净身的达娲,要陪着人睡,陪着人走
等待如此漫长,使供堂里的那盏酥油灯,也灭了
这个山后的女子,一觉醒来,已经离开了她的爹娘
另一块土地上,名叫达娲的姑娘,也会陪着人哭,陪着人笑
在梳好头洗净身以后,也会陪着人睡,陪着人走
那个山前的女子,深情地驻留在圆月映照的湖边
裸露着羚族才有的发亮的、典雅的、温热的身躯
人们不说她们是藏地的白桦,或高山的雪莲
不说她们是桑多河边的金菊,或腾志街上的灯光
只说她们就是失踪多年的羚们,徘徊在神仙居住的地方
人们不说她们的身上发着白光,还是发着红光
只说在她们前世的光晕下,你,我,他
来生来世,都将是她们的坐地修行的情郎
(原载于《中国诗人》2012年第5卷)
姐姐们
妇女们在地里干活,她们弯着腰
像个给庄稼看病的大夫
她们不抬头,也不吃饭喝水
似乎被种在了地里
我站在房顶上,一个人,木木地发呆
黄昏时的日光照在头上,热热地
像佛祖的大手抚摸着我
我终于从房顶上下来,煮了一锅洋芋
锅里已经冒出了熟悉的香味
姐姐们还没回来
我又上了房顶,往田野里眺望
月亮已经升起来了,亮亮的,静静的
在山顶逗留着
像悄悄出来约会的女人
姐姐们终于进了门
她们放下农具,拍掉身上的尘土
安静地坐着,不吃饭,也不说话
我也陪着她们,不吃饭,也不说话
我很担心,担心她们身体里的什么东西
会被田地里的那些农活给慢慢累死
(原载于《诗歌月刊》2012年第12期)
找寻儿子
十五年后,在村里,他开始找寻死去多年的儿子
天空里飘着些冰一样的云朵,像一面面镜子
可以看到儿子的笑脸,但一晃就被风给吹裂了
身边的世界是那么安静,静得听不见云朵裂开的声音
田野里,新麦开始发芽,是儿子的头发,有碧绿的颜色
村边的小河,倒映着天上的太阳,摇摇晃晃的
让他一阵眩晕。从水里可以看到儿子的眼睛
亮亮的,黑黑的,似乎有着千言万语,要说给他听
他俯下身,想捞起来
手指刚触及水面,两条游鱼就被惊走了
也许不久就能穿越地界,消逝在邻县的河流里
他拿出儿子的照片,拂去上边的尘埃。儿子独自一人
抱着胳膊斜靠在一棵北方的红桦下,憨憨地笑
他就一直看着,直到心跳慢下来,天完全黑下来
(原载于《诗林》2012年第6期)
山祭
祭祀山神的夜晚,山顶的积雪,还是被火光照亮了
对面南山上的那些树木,也跟着我们喧嚣起来
弄出了大海上才有的浩大的涛声,茫茫雪域
在此时,也像我们的内心一样,空出了肃穆的山川
那些熟睡的山神、地神、树神和泉神们
在古代,曾是活生生的英雄
现在,他们依然守护着我们的领地,想在我们中间
选出几个可以传递他们的精神和意志的人
从生下来的那天起,我们就为这一切做着准备
那些在山野里长睡的先人
也悄然苏醒过来,化身为树叶、雪花或者灰烬
他们骑着风马在我们的身边呼啸着,盘旋着
仿佛当年在世时尚未完成的各自的诺言
此时也会回来,终究将被后人一一兑现
(原载于《诗林》2012年第6期)
饭馆里
从餐桌上站起来,举起酒杯祝福别人
我的胃里就空了,似乎祝福能把人完全掏空
我只好停住祝福,难受地捂住心口
站到沉默的大多数里
吃饭是人生常事,每天都发生,让食物消失
饭后,我在桌子上打盹,沉思,无所事事
那些门窗、锅碗、瓢盆,在我的世界之外依然存在
我还不习惯它们安安静静的样子
我为我的生活羞耻,拉过一把椅子,坐在院子里
正午的阳光,黄黄地照着院墙
照着一只老猫,慵懒,闲适,像个肥胖的女子
就这样,许多年了,我在邻居家的饭馆里越坐越老
亲眼看到大师傅挥起炒勺
把我的少年时光和青春时光,都炒进一道道菜里
(原载于《青年作家》2012年第9期)
扎西才让,又名杨晓贤,藏族,1972年生,甘肃甘南人。已在《诗刊》《民族文学》《诗歌报月刊》《散文诗》《诗选刊》《星星诗刊》《散文诗世界》《西藏文学》等国内报刊杂志上发表文学作品近四十万字。曾获“诗神杯”全国诗歌奖、甘肃省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铜奔马奖、甘肃省第四届敦煌文艺奖、甘肃省第五届少数民族文学奖、《飞天》十年文学奖、《西藏文学》年度作品奖。作品入选多部诗歌年选和总结性诗集。甘肃省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