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宝节所见
穿着奢华的男子在舞台上严肃地走动,他扭肩,摆臀,缓慢地迈出自豪的步履。
他的粗眉毛,他的大胡子,他的双下巴,他的珊瑚和玛瑙,啊呀,他的金饰的藏刀!
天哪,不是他一个,是几百个他哎……
这草地上临时搭建的舞台,就是他们的世界。
几百头牦牛的力量,就在他们的骨头里,几百匹烈马的远方,就在他们的眼睛里。
等到他们凯旋而去,等到夜色如墨,这空荡的舞台上,定然是历史扑鼻的气息。
来自天山的种羊
来自天山的种羊在栅栏内小心地吃草,栅栏外,是一群穿着皮袄的惊讶的小孩。
——坐着飞机来的种羊,你好吗?
——远离了老家的种羊,你好吗?
来自天山的种羊在栅栏内无奈地吃草,栅栏外,是一群穿着皮袄的热情的小孩。
——体型高大的种羊,留下你的种吧!
——睾丸硕大的种羊,留下你的种吧!
来自天山的种羊在栅栏内生气地吃草,栅栏外,是一群穿着皮袄的愤怒的小孩。
——在它干了那事后,吃了它的肉吧!
——在它干了那事后,留下它的角吧!
伐木者
伐木者在深林里见到一堆尸骨,他们中的一个,拎起了眼窝空洞的骷髅。
个头瘦高的那个,躲在胖子的身后。
低头审视骷髅的男子,放下了他的斧头。
或许只有在森林深处或高山之巅,死者才能挡住活人前行的道路。
或许只有在清清晰晰的死亡面前,人们才会停止执念的脚步。
瘦高的人扽紧胖子的衣摆,胖子往前,踩断了一根发黑的腿骨。
手持骷髅的人突然号啕大哭,密林里,倏地掠过一股带有野兽味儿的西风。
九个小时
她说:“趁着天黑,我们赶紧走吧!”
他找来褡裢,装进牛肉干、糌粑、酥油,和两只木碗。
她说:“趁着天黑,我们赶紧走吧!”
他牵来儿马,配上雕花金鞍,和一袋豆子。
她说:“趁着天黑,我们赶紧走吧!”
他却登记好房间,把她抱进屋里。
此时,黄昏已经过去,子夜还未到来,
当然,人世的太阳,还在地球那面一个劲儿地往前巡视。
这面小镇居民,距离黎明,还有整整九个小时。
屋内的骑手
窗外,被窗框切割好的蓝天一动不动。
门外,柔韧的橡胶泥捏成的草原,是沉默的绿色。
牧人骑着枣红色的烈马在室内狂奔,也不过是一尊来自远方的雕塑。
当他疲倦地深陷在陈旧的沙发里,身体中也还残留着骑手的激情和热血。
她呢?还横躺在被褥凌乱的床上,袒露着松弛的大腿和下垂的乳房。
难道这一对男女的精疲力竭的下午,需要一场暴雨才能重新得到拯救?
狩猎者
树缝里变形的云朵,脚底下干枯的树枝。
振翅高飞的红雀,已经逃离了弓矢。
表情怪异的游魂,布满幽暗的森林。马脸的男人,紧抓着乳房一样的蘑菇,
我们打猎回来,麻袋里空空如也。
我们喝杯奶茶,那味道还是松枝的苦味。
这样的日子,只能在女人的怀抱里诞生,最终也会被坟墓一一收回。
只我们还爱着这里
从高原的天空里看桑多河,肯定是舞动的长长的银色丝带。
在斜阳桥上,我们看到的,只是一条腾挪而来的碧青的蟒蛇。
从银幕上看桑多一带,那肯定是众神出没的仙境。
在斜阳桥上,我们只看到广袤的桑多,被大雪渐渐掩埋。
仿佛此地是个起点,有人去了北京,有人去了西藏,
有人点燃了内心的野火,头也不回地去了国外。
只我们还爱着这里,和家人一起上街,一起登山,
在雪地里堆出小人,想减轻心里因为伤别而频生的疼痛。
某诗人
谈恋爱,高歌,挽住路人的胳膊大笑,眷恋着山水,在风中露出白白的牙齿,
当然也写光明的诗。
狂饮,醉卧,神经兮兮,在沙龙里保持沉默,有意显得与众不同,
当然也写疯狂的诗。
在白墙上画黑太阳,在黑板上点出白菊,在明月朗照的荒野上仰天长啸,
当然也写叛逆的诗。
用啤酒瓶砸倒别人,也被别人狠揍,昏倒在大街上,从拘留所里被保释出来,
当然也写失败的诗。
当一个人在鲜花丛中比鲜花还耀眼,在荆棘丛中比荆棘还要尖锐,
那他肯定是诗人无疑。
当一个人在病房里呆坐,不理看望他的人,只活在自己的想象里,
那他肯定是诗人中的诗人。
面对叛逆的女儿
卓蟆正在削苹果。锋利的小刀,瞬间就使皮肉分离。
然后她抬起头看他,眼神犀利充满挑衅。
他不敢和她对视,不过,他还是记住了她的乱发,黑色脸颊上的健康的红晕。
他还记住了窗外牧场上的残雪,皮毛邋遢的牛群,和那只暗暗成熟的
禁果:她刚刚与情郎私奔回来。
作为她的父亲,他强烈地感受到四十年来未曾体验过的挫败。
面对叛逆的女儿,他倒成了做错事的孩子。
斜阳桥头
斜阳桥头,长发男子靠着桥墩吸烟,他的摩托车在一旁突突突地喘息。
桥下就是桑多河,平静的水面,倒映出男子变形的身影。
他把烟蒂抛入水中,嗞的一声响, 倒影乱了,但只一会儿就恢复了原样。
他把双手搭在嘴边,做成喇叭状,突然发出长啸:
欧吼吼吼吼吼……
远处,桑多山顶的晚霞红彤彤一片。
诞生在桑多河源头的如血秋水,也持续不断地向斜阳桥涌来。
欧吼吼吼吼吼……
我关上窗户,隔绝了长啸,只剩下他的动作,像极了他那跳水自尽的父亲。
牧人的锅庄
他跟着他的女人,加入了名叫锅庄的圆形的舞阵。
他抬脚,扬手,转身,顿足,甩袖,发出轻呼。
他瞥见女人的黝黑的脖颈,和粗壮的腰身。
三十多年了,女人始终陪伴着他。
三十多年了,他与岁月一起,把她从天仙般的少女,变成了失去奶水的粗糙的老妇。
当他俩渐渐步入舞阵的中心,他再也无法适应那极速的步履,跌倒在她身上。
众人善意地大笑起来。
他抱住了她,露出三十年前的羞涩的笑容。
你和他的时光
有人唱歌,在电视里头,有一句没一句的。
有人假装热恋,也在电视里头,一次又一次的。
你陪他喝败了茶,熬过了整个下午的时光,但他还是那么郁闷,你只好喊来了她。
当他们搂抱在一起,亲吻,抚摸,旁若无人,你只好买了单离开。
这样的事会发生好多次,但你从不吸取教训,陪着更多心事重重的人,熬过他们痛苦的时光。
有一天你会老去,像一堆暗室里的垃圾,谁也注意不到。
有一天他也会来找你,陪你一起住进天空里的某栋楼。
到那时,你们才有可能不被别人的悲伤感染,也不被爱欲所左右,
才能完全享受那只有兄弟之间才有的安逸的时光。
爱的霉烂
你储备的肉发了霉,白色绒毛内暗藏黑斑。
如果剔除掉它们,这肉还能吃,不过就带了些陈腐气味。
你和她的爱情也是这样,新鲜期一过,也开始霉烂,根本无法阻止,
你们只好向背,把情欲之手偷偷伸向别人。
似乎只有杂交,树木才能蓬勃生长。
似乎只有依靠变节和遗忘,人种才能繁衍。
你和她无知无畏,跟着本性走到了今日!
树林中荡秋千的老头
都六十几的人了,你还有那冒险的念头。
你紧紧抓住两根绳子,命令身后的孙儿将你推向高空。
你的马靴底的凹槽,紧紧地吃死了钢管,
你的开始远视的眼睛,看到东山顶的白塔,在黄昏里闪耀。
你甚至看到你的女儿,在拱桥边低头收拾她的肉色丝袜。
她浑圆的臀部,就来自你当初的创造。
你也想起被黑土蚕食的妻子,她的白骨深陷在幽暗的地下,
她的召唤,化作了此时你耳旁的风声。
往年雪
当柳枝杨花,燕子回来,当风筝融于空荡荡的蓝天,
一个爱你很久的姑娘,要离开了。
她从雪山上下来,手里捧着纯洁又热烈的高山杜鹃,
这个爱你很久的姑娘,要离开了。
放学铃声再度想起,瘦弱的她等待着转学的消息,
这个爱你很久的姑娘,要离开了。
既然她无法得到你的垂青,你的心海里始终没有她的小舟,
那她只好像往年雪那样真的离开了。
河底沉尸
那时车内闷热,脸早就发烫,皮肤上黑色素慢慢增多,但你我仍旧不改初衷。
明知在白纸上写了黑字,明知肉体在承受苦难,但还记得:车外河边凉风习习。
还记得有人在河堤上走来走去,像个中学生,弯腰拾起薄石,打起一串又一串飞漂。
石头沉入水底,其过程竟然长过一个世纪?
是的,除非你再次从车里出来,把我从水底救起。
真的,除非我于淤泥中慢慢睁眼,看到——
十年前,我俩来到河边,你突然把我推进河里。
在这人世之海
从桑多地界上,肯定跳不进天空里的那片海。
那么,从桑多天空里一跃而下,必然能跳入这滚滚红尘。
我爱穿天蓝的、大红色或乳白的游泳裤,我爱在星辰组成的沙地上摩擦着脚板,
我爱在日月高灯的照耀下起跳。
我真的到了这人世之海,群山如潮,千万间大厦鼓荡不息,
人群以鱼鳖的身份挣扎突围,想涌上沙滩。
我也挣扎突围,呼吸越来越艰难,有时真想永远沉入这海底,
又突然警觉过来,开始了无望的漫游。
自 拍
我的女人躺在床上,她最喜欢赤身裸体地睡觉,现在她不曾入睡,看着我的后背。
我手持相机,拍镜中的自己,我从镜头里观察:
脱下藏装后的我的女人,她和他族女人毫无二致?
我有点莫名的兴奋,她的姿势,她的肌肤,她的表情,
突然异于平日,成了我所完全陌生的。
我拍下了这令人惊诧的一幕,将她搂紧怀里。
哦,天哪,这女人,她又把自己还原成了我最熟悉的。
猎人之梦
在桑多森林里,做那猎人之梦——
松涛引来的狂风,将山上奇异的色彩,旋转成了漩涡。
狂风也解除了昨日的咒语,让它回到施咒者本身。
然而梦醒了!
被觊觎的麋鹿,还熟睡在洞穴里。
被跟踪的野猪,还深匿在密林深处。
我秘密种下的疾病般的树木,已经在黑夜里长出青铜似的枝条。
老年痴呆症患者
以前,电话里说我爱你,道路上形同甲乙。
以前,微信里说我想你,现实中失之交臂。
后来,我从地里抓来蚯蚓,炒熟了,端碗土腥给你。
你挣扎多日,从病榻上爬起,知我又犯了老年痴呆。
哎,你这个傻傻的老太婆,
清醒时,当着一面镜子,我怎好意思把你忘记?
那些白首爱情,都是虚拟。——是这样吗?
惟有电视里的乳内硅胶和臂上纹身,被我俩时常提及。
原刊于《星星•散文诗》2019年第10期
作者简介
扎西才让,藏族,甘肃甘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甘肃省诗歌八骏之一,甘南州作家协会主席。作品见于《诗刊》《十月》《散文》《芳草》《山花》等70多家文学期刊,被《新华文摘》《散文选刊》《小说选刊》《诗选刊》转载并入选60余部年度诗歌选本。出版诗集三部,散文集一部,小说集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