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照


我想保持一种冷峻的神态,因此

我坐在办公桌后,摆出两手抱胸的

姿势。我不看她,只盯着镜头:

我棱角分明的面容上,是不是

有双深刻的大眼睛?我紧锁的眉头

是不是留下了漫长思考的痕迹?

 

从照片上看,站在我身后的她

看上去要比我轻松得多,耸挺的

鼻梁透出与生俱来的高雅,

又让人觉得她是多么的难以接近。

而我显然处在矛盾之中,僵硬的

表情,与她的优雅格格不入。

 

而他,在镜头后观察着我和她,

他显然早就看出了一种瞬间的

暧昧的情形,但他避开了这瞬间,

只在上午的对比强烈的色调

和精心准确的构图中,使我和她的

日常生活,显出极端乏味的一幕。

 

 

七树杜鹃

 

在桑多山的雪线之下,北斗七星那般

站着七树来自妙音天界的高山杜鹃,

她们尽情开放,三树雪白,两树粉红

另外两树,是鹅黄的容颜。她们

在这孤寒之地,凸显着雄性的美感。

 

她们绽放着绚丽之美?是,但也不!

她们在露骨地表达明显的敌意:

身在孤地,难道就不能够义愤填膺?

心在寒地,就该在沉默中寂然凋零?

不,绝不,她们于高歌中耸向蓝天。

 

强劲的枝干,厚实的茎叶,仿佛

是由深绿或黝黑的硬金属制成,

狂怒的花型显示出种种危险,

惊心动魄的七幕剧,其强大的震撼力

几乎在瞬间就实现了悲剧的夙愿。



西山岩画

 

跳舞、弹唱、绘画、雕刻……

似乎是桑多人与生俱来的使命。

因此,西山悬崖上的这些岩画,

使后人们看到了祖先的生活。

 

是的,美好而古老。画面中,

那个皮肤黝黑攀缘天绳的

灰狼一样的创造者,就是传说中

被天神贬下凡间的牧风人。

 

他的对面,不堪重负的砍柴人

手执利斧,上身低俯蓄势待发,

一场牧业与林业之争,即将

以喷溅的鲜血,来拉开序幕。

 

岩画,想讲述桑多人的历史,

而鲜血,能否终结彼此为敌的

部落之间的孽缘?来吧,跳舞,

弹唱,雕刻……也美好而古老。

 

 

阴雨后的桑多河

 

阴冷的天气,让人无法分辨:

此刻,是黎明,还是傍晚。

光线也灰暗,那种世界末日的

死亡色调,滞留于桑多河畔。

 

我和你在河边汇聚。起先,

我们说了很多话。现在都沉默着

看河水高涨起来,慢慢地

爬上了渡口的十三级水泥台阶。

 

山顶的乌云依旧低垂,黄色的河水

湮没了怪兽般的巨石。在灰色的

映衬下,我和你都有了阴森的神色,

仿佛彼此都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塑 像

 

为了热情、真实而感性地表现人物,

我爱上了马蒂斯野兽派的创作风格。

我有意将文字尽量贴近你,于是——

 

你浓密的黑色卷发,翘起的猩红嘴唇,

你晃动的金色耳环,种族的粗重眉眼,

……即将强烈地撞击暗夜读者的感官。

 

我想把你的内外的特征,都化成

油画那样的富有力度的笔触和色彩,

我想摈弃任何细微和雕琢的细节。

 

但即便如此,我还是渴望我的读者

能从你那神秘的深渊般的黑眸中,

感受到伤感的情愫,和莫名的胆怯。

 

 

秋收季节

 

一片又一片秋收时的田野,被时光

统统被染上了金黄的色彩,土司的

百姓正在收割青稞,长镰挥舞中,

地里竖起一丛丛金塔般醒目的粮垛。

 

院墙之内,房梁上雕有精致的花纹,

房檐下,仆人码出一排排晒粮用的帐布,

谷仓里潮湿发霉的物件也被清理出来,

老庄园的静谧与和谐,让日子慢了起来。

 

但没有人能够解释:为什么黑翅蝴蝶

落满山谷?为什么少女穿得那样艳丽?

为什么我沉浸在史料中忘记了午餐?

为什么逝去的岁月,总让人怅然若失?


原刊于《红豆》2019年第12期“诗歌部落”栏目


扎西才让13.jpg

        扎西才让,藏族,1972年生,甘肃甘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诗歌作品见于《诗刊》《民族文学》《十月》《星星》等文学期刊,被《新华文摘》《诗收获》转载并入选《中国年度诗歌排行榜》等选本。曾获甘肃省敦煌文艺奖、甘肃黄河文学奖、海子诗歌奖等。著有诗集《七扇门》《大夏河畔》《当爱情化为星辰》,散文集《诗边札记:在甘南》,中短篇小说集《桑多镇故事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