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歌
奶奶是位忧郁的歌手，
泪眼里溢出的歌声，
在月光里飞。
七颗星星被感动，
珍珠般散落，
水观音的麦田里，
萦绕着天上的歌。
柴垛翻过太阳落下的山口，
额头细密的汗珠悄然聚拢，
歌声陶醉的汗水啊，
汩汩的流。
奶奶歇脚的哨台，
被音乐覆盖。
一块血团从唱歌的口中呕出，
幽暗的小屋里，
梅花孤独的盛开，
梅林中蹦跳着，
奶奶的小白兔，
一夜淫雨，
奶奶的歌声走远。
麦穗饱满的子实，
在泪滴里发芽，
水观音的麦田再次葱茏，
麦香的馒头里嚼着，
远年的歌，
奶奶的歌。
压弯脊背的柴火，
温暖了整个天空，
火苗上的青烟，
攥着风筝般的云霞，
放牧着奶奶唱的歌。
又到深秋
一簇菊相拥着走向季节深处，
霜花的思念十分痛苦。
一片红叶透亮的叶脉里，
飘荡着纸折的小船。
红色浪花里，
帆板竖起，
此次远行归期无计。
一朵火苗忘情地亲吻着纸钱，
长着二十七个眼睛的纸钱啊，
探望着母亲遥远的行程。
一柱香啃噬着时间，
缭绕的烟云蜿蜒着不肯回头的路。
胡须在唇腮间疯长，
每一场痛哭，
泪水都像小溪穿过森林一样，
汩汩的在脸颊流淌。
一百天就必须割断的缆绳，
让两只小船走远。
一只是母亲的，
一只是我的。
此后我们浪迹天涯。
柏树长满了果子，
十二年的思念落了一地，
每一粒都不肯发芽，
只把时间里的故事简单梳理，
一封信一样投向大地的邮筒。
收信的母亲啊，
我该如何填写地址。
霜风编织着秋菊，
一顶漂亮的花冠做好。
红叶地毯一样铺开。
庄重的秋天，
可爱的舢板啊，
你载不回母亲的背影，
就请把花冠为她戴上。
母亲若知，
请让一粒柏树的种子发芽，
算是回了信。
父亲的坟茔
十岁那年大年初二，
东边的天空一片殷红，
大火从父亲的坟头燃起。
烈焰载着滚烫的思念，
浓烟托着撕心的悲伤，
入夜前撑开天地。
一个孩子呼唤父亲的仪式，
隆重而盛大！
梨花与西风共舞，
闪电与春雨对酌。
满江花瓣成舟，
父亲凌风而去。
肩挎药箱，医袍飘然。
黑夜没有阻止江水的行程，
一朵浪花在闪电中盛开。
一段杉木，一堆土石，
落成思念的归宿。
一块青石默默肃立，
铭刻生命的起止，
没有记载来去。
泪水剥蚀了母亲的名字。
爹娘命名的孩子依次跪伏。
一家人的团聚是父亲的全部碑文。
最后的告白由四个名字签署。
风每次路过坟茔都说，
孩子哭吧，
泪水会滋养松柏。
抱一坛老酒洒向天空，
让他与夕阳一起畅饮，
满天的彩霞是你父亲酒后的脸膛。
三分水地
一块向阳的山坡，
供奉着三分水地。
一道金光中，
仪式庄严而隆重。
小石块在祈愿中长成佛塔。
泪水伴泥，
母亲用汗水滋养种子。
飞过的鸟请影子亲吻土地。
灌浆的麦穗想象着供台上的模样。
父亲没有耕耘的土地，
茁壮着他悄然离去后母亲的念想。
深耕的铧啊！
扶着犁头那双柔弱的手，
在寻找前行的方向。
弦月升起，
鸡未啼鸣，
一个女人急促的呼吸唤醒黎明，
不等季节到来，
亲爱的土地热烈鼓掌。
雪被下的种子，
又闻到炊烟中悠悠的麦香。
跪下，
向母亲耕种了二十七年的土地。
季节在一朵金菊，
还有一朵银菊中走来。
霜花满地，
泪水不能将它融化。
过往的风，
迎请了一枝洁白的梨花，
在泪光中绽放。
耕耘是一段故事，
用泪水浸泡的文字，
哪一段都没能叩开，
三分水地中央那扇冰冷的墓门。
遥远的地方有一次雪崩，
清泉在堰沟里翻涌，
苏醒的土地中安眠着母亲。
犁地的吆喝，
汗水的溅落，
一块小石子又找到安放的地方。
金光中仪式将不断播放。
母亲为我们造的房子
风后一夜的雪，
寒鸦飞走，
雪下三月，犬吠三月，
终于唤醒一片梨花。
给我生命的背影，
永远留在季节深处，
永远苍茫。
一滴泪金子般滚出眼眶，
泛黄的地契得到喂养。
一地星光，
母亲背篓里装满了打夯的墙泥；
一缕朝阳，
母亲背上高耸着盖房的荆条；
一抹夕阳，
母亲肩头的檩子让她踉踉跄跄。
鞭炮声响，
龙门架起，
新家在母亲的汗水里成长。
一盏油灯熬困了读书郎，
母亲的眼泪里，
我竟如此彷徨。
油灯，昏黄的油灯，
母亲泪水点亮的油灯啊！
稚嫩的额头把木桌撞响，
一群汉字在书页里繁忙。
勇敢与胆怯的较量，
轻蔑与神圣的对峙，
残酷与仁慈的纠缠。
母亲让我自己掂量。
散着泥香的小屋里，
在她温暖的怀抱中，
我等待天亮。
父亲的书架撑起了母亲的天空。
书架下的小木桌，
一盏油灯永远亮着。
雪被压房，
母亲用双手将它捂化，
淫雨浸房，
母亲用胸膛将它遮挡。
如今啊，
炭火跃动在堂屋中央，
一把躺椅空了好久，
母亲，
何时能依在你身旁。
老屋
一滴泪在脸颊的行程很短，
扑向古街青石台阶，
奔向老檐下长满青苔的柱础。
一条小溪咕咚，
一条大河咆哮。
从纷乱的涛声中，
我听到了遥远的心跳。
一阵风驱赶着云朵在头顶，
夕阳向它敬礼，
每一滴雨都被阳光镀金，
一片金光闪闪的种子，
孕育一行长满脚印的故事，
听风讲述。
我那素未谋面的祖父祖母啊！
肱骨为梁，
肌肤为墙，
一把眼泪和泥，
粘缝着岁月时光，
一幢小屋，温暖一段梦想。
喂养父亲的厨房，
训教父亲的厅堂，
安寝父亲的厢房，
老屋是一只伤心的仙鹤，
振翼而飞。
一轮夕阳泼洒金光，
送它到很远的地方。
郑刚，藏族，1972年生于四川金川。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四川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行走东女国》《乾隆•金川土司与帝王的对话》《花开金川》《史话金川》等著作。现供职于中共金川县委宣传部。
